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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疤

文/花桀

记忆的小疮疤永远可以在时间的小冲刷中殉葬。安颜看着窗台上尘埃的最上层终于被风刮走,无意识地笑了一下。还是可以在任何时刻想起他最后的那个表情,说不出是寂寞,无奈,还是庆幸,因为一瞬间就没有了。

1.

她双眼看着菜单,视线却瞥到服务生的左手,制服袖子七分口有个刀字般的疤。

“小姐?”

安颜回神,明白自己盯着对方手腕的时间过长。抿了抿唇,抬起头微微一笑,手指随便点在了用法文翻译过来的名称上。菜单是那种烫金边的材质,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质感顺滑。男服务生点了点头,目光在安颜的脸孔上转了一圈,拿走了菜单。

安颜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咖啡台的门口。深吸了口气,感到心口有一个石块沉在那里,它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她感到匪夷所思,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窗户对面是新修葺的洋餐馆,希腊餐厅被蓝白色雕琢得精致绝伦,意大利餐厅的玻璃窗被暖色包围,周围的大道拾级而上,一条商业区便蜿蜒而生。

如果没记错的话,几年前还不是这个样子,这里不是什么顶级咖啡馆,对面也不是什么外国餐馆,自己明明能钻到对面小楼的阁楼上去,从上面的小天窗往外望,经常有夜猫在瓦片上晒太阳。短短几年就已经全部消失了。连同能透过阁楼看到的学校顶层,近得连眼保健操的音乐都能听得清楚。

她回过头来,看见那杯叫不出名字的咖啡已经摆在了透明台面上,咖啡上充盈着淡淡的泡沫,在玻璃上留下一个清脆的声音,男服务生的手腕收走。

“小姐,请问我的手有什么问题吗?”那个男人终于礼貌地问道。安颜看向他,他说话的声音似乎还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连同他的长相,眉眼间有熟悉的感觉,她看着他,微微张口,然后孩子气地笑出来,“没,没什么。抱歉。”

男服务生礼貌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她卡在喉咙口的声音没说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2.

安颜承认自己小时候是喜欢干净而优秀的小孩儿的。正因为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于是那么羡慕地看着他们高高在上。她从小便是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很难想象一个如此瘦小的女孩子可以把一件白衬衫穿到灰色,并且两年后大家换校服的时候只有她的还打了补丁,为此班主任曾把她当作反面派的头号楷模,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甚至也甘拜下风。再然后,她的头发也永远都是乱糟糟的,发色很深,看起来像是杂乱无章的枯萎草地。总之,除了牙齿,她浑身上下几乎都笼罩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埃。

班长每次靠近她的时候都要下意识地远走几步。安颜只是微微瞥他一眼。她从来不会生气,谁会喜欢一个又脏又穷的小姑娘呢,她看着班长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白衬衫和亮亮的脸就觉得自己和他站在一起简直是一种亵渎。

所以当希走进教室的时候,安颜自己都不禁要“嘘”一声,她从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小孩儿!简直是自己的异性版本。不同的是,安颜的脏是因为家庭和性格原因,并且是随意导致的,可是希不同,他一看就知道绝对是故意的。只扣一个扣子的灰色衬衫,每天在地上打个滚就黑了,发下来的本子不到三分钟变成咸菜干,脸上永远有泥巴印,笑起来邪邪的还露出两个酒窝,十足一小流氓。

所以当同学们起哄他们两个时,连安颜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们确实太般配了,只不过不是情侣,而是兄妹。

安颜对这个让老师倍感头疼的插班生充满了好奇,她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像自己这么邋遢,她像尘埃一样每天往返于这个城市,表情淡漠,心底深处掩藏着浅浅的自卑。可是希不会,每次他发现安颜在偷看他的时候,他都会把嘴巴张得更大,把酒窝笑得更深,像是挑衅的小孩儿。

希的名声和他的人一样不被人看好。

本来就是以留级生的身份进来,又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整天惹是生非神出鬼没,跟同学一句不合拳脚相交是正常不过的事情。这种学生,在成长中的每一个阶段,都曾明晃晃地出现过。安颜虽然不大说话,却也不是聋子,总是会听见有些人在背后默默说他爸爸吸过毒或者坐过牢什么的,并且希自己也被认为不学好。而他也确实一直和一些街道里的小混混凑在一起,安颜有时候经过那里的时候会看见希朝自己看几眼然后就和一群小混混嬉笑起来,安颜便低头迅速跑开。

他从来不介意被人把安颜和自己放在一起嘲笑或是起哄。安颜想如果自己是被尘埃化的小孩儿,他就是把尘埃尘埃化的小孩儿。这么说似乎有些拗口,但这就是安颜的理解。

他很危险。她对自己说。

但是奇怪的,她并不讨厌他。也许是因为,同类。

而那天放学如果安颜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去买雪糕的话,也许他们人生的交集就会终止到中学毕业。也许很长时间后那个小男孩儿想起自己还会笑一笑。如果可以,安颜其实宁愿不要有交集,那么生命中的划痕便不会深刻到多凶猛的时间洪潮都无法冲走。

3.

安颜喝了一口咖啡,皱起了眉头,忍了很久才没让自己的味蕾崩溃吐出来。

苦。

她后悔自己一时逞强点了这么一杯东西。泡沫在唇边转了一圈留下亲吻过的痕迹。成年以后安颜开始尝试各种咖啡,但是她最爱的就是甜腻的拿铁,也不是甜,就是不喜欢黑咖,不是苦。忘了很早以前有个人是怎么跟她说的,他用那样玩世不恭的表情,看着自己说,真苦。

她把目光转到那个男服务生身上,他给自己菜单的时候微微压低着身,站直了身体的时候才发现他很高,背影清俊挺拔。单眼皮,但是眼睛却不小,黑黢黢的却不灰暗,可以称之为好看。头发很黑,发质柔软。安颜不喜欢染头发的男孩子,不是保守,就是奇怪的固执。

她的舌头在口腔里转了一圈,缠绕在舌尖不肯消失的残留的余苦延伸着触角攀住舌上的味蕾,一点点侵入,在舌根扎上根,不知道要多久才会慢慢褪去。

第一次的时候也是这样。安颜心里忽然恍恍惚惚升腾起那种感觉。那个男孩子的嘴唇柔软得不可思议,他的面孔俊俏神情挑衅,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却说,真苦。她就呆呆地看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现在想来,哪里苦了?又没有喝过黑咖。现在,才是真的苦。

4.

学校右首拐弯处的小店通常是学生们下课最爱去的地方,通常每天的下课或放学时间都被学生挤得严严实实,跟购买限量版演唱会门票似的,乐得小店老板嘴都笑歪了。安颜家是往左边走的。她看着学生们嬉笑着讨论那里有趣的东西,忽然也有些怦然心动,她似乎从来不属于他们,没有多么重要的朋友,不引人注目,甚至连年轻人喜欢的东西都一无所知。班级里只剩下她和班长两个人。班长正在整理文件,看了看安颜道:“你还不走吗。”

安颜回过身来:“哦,走了,再见。”

班长有些顿住,他对安颜的感觉很复杂,老实说他不怎么喜欢这种默默无闻又邋里邋遢的人,但是安颜有一种不同于同龄聒噪女生的淡漠气质,甚至对他都是淡淡的,让他极为感兴趣。于是他开口道:“你走哪边?”

“我……我去买雪糕。”

“哦,我也去,一起走吧。”

“嗯?哦,好。”

班长比安颜高了一个肩,衬衫比自己白了一号,让安颜第一次对自己平时的懒惰感到羞愧。她无法想象为什么班长这样的人会愿意和自己走在一起。两人一人一支雪糕买好之后就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班长仗着身高优势偷偷看了她几眼,他发现安颜有很好看的轮廓线条,就是总体看起来灰不溜秋的不招人喜爱。

他们走到一个拐弯口,安颜准备朝另一个岔道离开,刚想开口,忽然听见拐角的小道口有人群厮打的声音,小孩子遇到这种事还是会有好奇心的,可是促使安颜走进去的不是好奇心,她那个赌博成狂的老爹早就警告过她人情少还,闲事少管。她只是突然间听见那个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她太熟悉了,每天学校里男生打架时她都会很清楚地辨认出来。倔强的,嘶哑的,像是不肯服输的小兽。她没有多想就跑了进去,班长都来不及去拉她,只能咒骂了一声跟着她排进那个拐角。

人很多,安颜在外面只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少年,人声嘈杂,几秒钟时间,只见那个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只见冲破了人群想离开,没想到在路口看见了安颜。她张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少年就被人从后面打倒在地。

停顿的一秒钟,足以让别人再次抓住他。其中一个人一脚踢到他的肋骨上,对着埋下脸蜷缩在地的少年破口大骂:“臭小子,敢偷大爷的钱包,嫌命长是不是?嗯?”

然后其他人的脚也一下一下陆续踢到少年的身上,安颜这时候迫切地想要看到他的表情,只要他有一点点痛苦的表情,她想她一定会冲上去,可是他故意把头埋地很低很低,胸腔里陆续发出痛苦的低鸣,却固执地强压下去。

安颜感觉手指颤抖得厉害,有人死死拉住她,是班长:“安颜,快走,我们不要管闲事,万一那些人把我们也……”

“班长!”安颜好像看到了希望,“你救救他,你去救救他好不好?你不是练过散打吗?他毕竟是我们的同学……”

“安颜你疯了!我这是找死!是他偷了人家的东西!万一那群人把我们也……你要怎么办?快走吧!”

“不。”安颜神色无措,但双脚固执地不肯移动,“我不走……”

班长奈何不了她,一咬牙便跑开。

安颜这时感觉浑身有种冻僵的寒冷,她躲在墙头后面,眼睁睁看着他们打完,离开。她没有手机,甚至都没有办法报警。她等着那个少年在红褐色和深灰色相间的地板上呻吟了一会儿,才大着胆子靠近。

血是从男生的左手腕流出来的,安颜偷偷瞥了一眼,没有伤到动脉,是在偏旁边的位置,心里悄悄松口气,但是血还是留下深咖色的印记,而且,一定不止这一处伤。那里会留下疤吧,她心中不知道为何升起这个念头。她慢慢走到他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奄奄一息的男生终于还是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安颜觉得他根本就没有看清她的面貌,她甚至不敢确定他记不记得自己是他的同学。

他只用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声,滚。

安颜后退了两步,跑开了。

5.

“小姐需要续杯吗?”

安颜被清澈的男声拉回思绪。是男孩子的干净透彻的声音,在同龄男生上这也是很难得的漂亮的音质。她抬头来不及看他的脸,目光还是控制不住地转到他的手腕上,那个刀疤被有些耷拉下来的袖口遮住,但还是隐隐约约现出来。他的白衬衫袖口下是不黑不白的皮肤,但是安颜喜欢那个肤色,和他修剪得整齐的指甲。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了好一会儿呆了,杯子里的咖啡已经见底,黑色的水渍带着杯口残留的泡沫轻微地呼吸。

“对面那个房子拆了多久了?”她答非所问,转头看向窗外。

“……满长时间了吧,差不多一年,原来好像是个学校。”服务生态度很好地回答。

“我原来就在那个学校里面读书。”她转头定定地望着他,并没发现自己的突兀,服务生也没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好脾气地笑笑:“所以来怀旧?”

安颜看着他的眼睛,发亮的黑色在昏暗的咖啡馆里透露出说不清的感情,那里面有自己的影子,她嘴唇有些抖,就一点点,就在喉咙口,可以问出来了,是你吗,是你吧,是你吗?自己的样子在他的瞳仁里晃动,于是她一口气冲了出来。

“……给我续杯吧……”

男服务生的背影消失后,安颜才无奈地扶住额头,上面有些微的汗渍,咖啡馆里的气息真是闷热。她额头上的刘海因为太长而扎到了后面,她转头看玻璃窗上透出的自己的影子。米色衬衫把身体线条勾勒得刚刚好,头发被扎成一个卷曲的马尾,面容干净恬淡。浑然没有上学时邋里邋遢的样子,她不再是所有人记忆中的安颜。

所以,他自然也不会再记得了。

6.

男生被打的那天之后,次日到教室的时候整个脸像是中了大彩一样,身体被灰白色衬衫遮住看不见伤口,但是走路还是有些一瘸一拐。安颜试探性地看了他几眼,发现他根本不屑于回报自己的注视,偶尔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很坦然。她是彻底明白了。他根本就没有认出她。

这天的事就像一个巨大的秘密包裹在安颜的胸口,只不过,她愿意守护这个秘密,别人可不一定。没过一周,各种谣言就朝着希铺天盖地地传来,他是一个贼。安颜的眼皮直跳,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大家是在议论她一样,他是贼。她也亲眼看到了,可是她还是无法去厌恶他。也许他太过于倔强。完全颠覆了一个贼在自己心中的含义。

安颜是在希面无表情被老师叫去问话的那天放学找到班长的。

班长嗤笑了一下:“安颜,你别傻了,你凭什么觉得就是我干的?而且就算是我说的又怎样?你也不想想那小子平时都干过些什么,他从小学就开始干这个了,谁不知道他爸是蹲过牢的……”

班长还没来得及说完,左脸就被重重地揍了一拳。安颜没有来得及尖叫,就看见一个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立在自己面前,他的眼中仿佛烧起了吓人的大火,灼得可怕,表情却冰冷到极点,两种极端交织起来,令人几乎认不出它的主人。班长愤恨地站起来想跟他拼命,在看到这样的希时也愣了愣,然后鼻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哼声狼狈离开。

少年看了安颜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室。

三天后。希被班主任叫去了校长室。安颜从同学的议论声中知道了有人掌握他偷窃行为的证据,校长已经对他进行了最后通牒。

安颜呼吸一窒。

傍晚永远是最隐秘的时刻,女生在最后一节大家去实验室的时候谎称肚子疼,拿出早就从班长那里骗来的钥匙打开教室的门。她极为害怕,只感觉脚步都是虚的,头上直冒冷汗,这是自己第一次做这种事,她自嘲地想,这就是为什么自己不讨厌希的原因吧,他们是同类。

她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被风正好刮到的门闩响声吓得她出了一身虚汗,她不敢开灯,只在黑暗的教室里摸索着,小心地不碰到桌椅,她很瘦小,所以身体轻易地在各个桌椅间游走,灯光太暗导致她根本看不清楚,她靠着感觉把手伸进了几个人的桌肚,又触电一样缩回来,她暗笑自己没用,这是自己第一次感到黑暗中时间的流动。终于摸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努力放轻动作来到门口时,忽然感到那里有响动,她屏住了呼吸,确切是已经不会呼吸了。她只感觉手脚发凉,眼前发黑,她把头蜷缩在臂弯里,等待着最后的审判,然后她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有人的手拍在她的肩膀上,低沉熟悉的声音让她猝然抬头:“你怎么在这里?”

7.

“你怎么在这里?”

潮湿的声息在自己的耳廓边旋转了一圈后归于平静。安颜转过头,发现有人站在她身后和男服务生打招呼。是个背着书包的女学生,也许跑得急了显得有些衣冠不整,浑身散发着一股学生气息。

“我放学了啊。”女孩仰起头,嗓门真大。男生伸出手在女孩头上摸了两下,唇角扬起自然的笑意,安颜看到那个女孩大咧咧地笑出声来,真可爱。

她的心口无由来的一记抽动。自从记忆中的那天过后,她隔一段时间心脏总会没有来由地突兀地跳动或者抽搐,时间只有一两秒。痛的程度也不深,却总感觉怪异。她垂下眼帘,把咖啡放到嘴边,舌尖忽然感到一阵疼痛,没有注意到咖啡的温度,味蕾被迅速破坏,又苦又涩的气息,她感到眼前迷上了一层雾气。安颜放下杯子,腾出一只手来托住下巴,眼光转到窗外,对面的意大利餐厅里,美轮美奂的玻璃落地窗里一对情侣在吃一个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折光的微弱异色把他们的身形勾勒出暖暖的绒光,看不清五官,却能感到那笑容的感染力。意大利面被叉子转起,安颜一瞬间心悸。

她回过头来,看见那个女学生跟男服务生招手说再见,她隐约听到“哥哥”两个字,却没能听清“哥哥”前的名字。她忽然想到,那时候她也没叫过一声他的名字。

8.

无法看清一切的黑暗里,声息濒临绝境。

还没有来得及平静下来的心脏跳动声还在延绵不绝。安颜听到男生胸腔里发出的嗓音,似笑非笑:“安颜,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安颜指骨泛白,强辩道:“你不是也……”

“你和我不一样。”希打断她,“如果现在进来的不是我,你要怎么办?”

“我来偷东西,正好碰上同样偷东西的。”他的回答坦荡而清晰。

安颜咬咬嘴唇,不知该说什么。两人的呼吸在缄默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安颜觉得有些莫名的燥热。

这个时候有明显的脚步声传来。安颜还没恢复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发现男生也有些焦躁,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再放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东西给我。等会儿你绝对不可以说话,一个字都不行,听到没有。”他顿了一秒,“记住,别再偷东西,你和我不一样。”

安颜来不及说话,就被男生猛然推倒在地,然后门被打开,灯光亮起。

……

女生觉得明晃晃的非常刺眼,眼前一瞬间的黑暗粒子还没有全部散去,耳朵搜索到人群的嘈杂声,她甩了甩头,只感觉有人把她扶起来,竟是老师。同学们手里拿着书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被推倒在地的安颜,手里拿着最新款诺基亚手机的邋遢小子。

只听见有人大叫:“我的手机!”然后所有人忽然明白过来。

安颜感到有种前所未有的悲伤包裹住自己,让自己不能呼吸,只听见男生把头低下的慢动作,然后是带着笑意的语气:“真是不凑巧呢,偷东西竟然被路过的安颜同学看到。”

像是宇宙陷入了死寂,锋芒般又尖又小的针刺着自己的耳膜,无法形容的疼痛一点点腐坏在心口。安颜闭上眼睛,她听到有叫骂声和拉扯声,她不愿睁开眼睛去看,她唯一知道的是,她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老师以为她被吓着了,好生安慰,却没料到怀里的女孩忽然疯了一样冲出去,她看到男生被几个同学押着手臂,没有多久一辆小警车就停在了学校楼下。她扒开人群想要和他说话,无奈周围都是同学,她感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成了真正的尘埃,自己却是比尘埃还要渺小的沙粒,无能为力到极点。那种感觉,如同处在地狱的门口。她不想要这样,于是她用尽全部力气推开前面的人群。

人们看着这个平时从不说话这会儿却如同精神失常的女孩子,面面相觑。希看了看她,犹豫了一下之后和警察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民警点了点头,让安颜过来。安颜看着他,张张口喉咙却哽住了。她看着对方的眼睛,闭着嘴似乎有千言万语,张开口却无法说出,内心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悲凉感,那种感觉如此的记忆犹新,每次想起都能感受到那种味道,如同吃了什么隔夜的腐坏的食物,那种酸楚感一点点从里面透到外面,只要轻轻一击,就可以破碎。于是她死命地咬住下唇,让自己镇定地站在那里。

他的眼里有千言万语,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摇摇头,摇头的时候安颜看到他的嘴角向上微微翘起。

她懂了。他想说什么她都知道。

男生的嘴角重新向上弯起。他说了话,却也是安颜这一辈子最讨厌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也是她心口永远的伤疤。

再见。

9.

安颜杯子里的咖啡已经重新冷下来,虽然室内很闷热,杯子里的东西依旧会重新变凉,它们争先恐后冲进女孩的口腔,安抚她的味蕾,凉凉的感觉铺在刚才烫伤的地方,她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总之,流进胃里,是冰凉难受的。

她搅动了一下拌棒,咖啡已经没有了。她抬眼看那个男服务生。

眉眼清俊,眼睛是单眼皮,但是不小,黑黢黢的却不灰暗,可以称之为好看。头发很黑,发质柔软。

但自己的心里,虽然一直都无法去想象却依然记得的眉眼,就是这般的。她记得他。

她想,那时候真是蠢啊他。如果他能和同学关系搞得好一点儿,和老师熟络一点儿,或者,如果他有爸妈,可以有一点点的路子,如果他不要坏到全校都能把这个小流氓的名字念出来,那是不是,他就不必说再见。只不过一切都是虚妄。是她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更没能力去救别人。

想到这里安颜的眼眶里已经渐渐有泪,她抬眼透过瞳孔外的水雾看到男服务生转过头来看她,心口如同被烫了一下。对方慢慢朝自己走过来。

希。

她在心里默念,手握在杯口,嘴巴微微张开。

你还记得我吗。

“昭和!63号桌一杯黑咖外加巧克力慕斯!”

男服务生“诶”了一下。安颜眼前的雾气慢慢消散。

10.

“昭和,动作快点儿。”女经理又喊了一声。

男服务生转过头朝安颜歉意地点点头,意思是等几分钟来续杯。女孩笑着点点头。她看着他转过身,那个背影,还真是足够让自己迷惑。

希?

如果有一天真的能遇到他,也不会是在这里。

男服务生走到安颜身边,没来得及张口,安颜就问:“你手上这个疤,是……”

她问完才发现这样不礼貌又突兀,幸而对方没有介意,而是大咧咧一笑:“啊这个啊,小时候顽皮不小心从床上滚下来,正好被小刀片划到……你前两次一直盯着我的手看,就是想问这个啊。”

安颜也笑了,她挠挠头:“真是不好意思。”然后从位子上站起身来。男服务生这才发现她虽然笑了,眼角却没弯,瞳孔里透出一股极淡的忧伤。但是他不可能去问。于是他收起杯子道:“欢迎下次光临,再见。”

安颜抿了抿唇,走出了咖啡店。

再见。

11.

安颜知道自己的这个毛病。

就算已经知道了真相还是会促使自己去胡思乱想。几年前就拆除的老学校,只要来到它曾经存在过的土地上,就还能感受到它的气息,它在空气里那种轮廓,那个形状。还有曾在学校里的事和人。

在来咖啡店前,她在一家商场购物,有一个小偷拿了她的皮包,是她身边的阿姨偷偷提醒她的,她转过身发现皮夹子已经被拿掉,于是冲上去追。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去帮她。但是安颜在大学里早已练了几年的女子散打,她追到商场门口,拎住小偷的后领把他掀倒在地。最后自然是在保安的帮助下擒获扭送到派出所。因为要做笔录安颜不得不一起去,派出所角落蹲着一排都是不幸被抓住的人,外地人居多,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安颜看到警察厉声问那个偷东西的人名字,等到“万希”两个字从对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安颜的手抖了一下。

最后她给他交了钱,编造了各种可笑的理由后又把他从派出所里拎出来。那个人有点儿脏兮兮的,头一直低着,安颜没法看到他的容貌,她觉得自己真好笑,就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名字就帮一个小偷交了保金。自己一定是疯了。所有的人都会以为自己是疯子。可是她无法转身走掉。她张张嘴,对着那个背影说,再见。背影顿了一下,然后走失在人群里。

她这才神情恍惚地走进咖啡馆。

其实哪个是他,都不重要了。当初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早已经消失在回忆的镜像里,随着岁月的变迁,镜像一点点模糊,总有一天会消失殆尽,在镜子的深处留下一个模糊的点。就像是烙在心口的一个伤疤,不深不浅,就那样搁在那里,搁在心口。

只是,有一件事她始终都没有说。

这一辈子唯一知道自己做过小偷的少年彻底从自己生命中消失,他也有不知道的事。

一天前。因为被希彻底激怒的班长决定要把那天希偷东西的事汇报给学校。被路过办公室的安颜听到。安颜万万没有想到,那天丢下自己和希逃走的男生,竟然躲在背后把一切都拍了下来,存在手机里,老师决定再给男生最后一次机会主动承认,于是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希在这一天还死不承认,就把班长拍下的资料交到学校。

她太了解希了,虽然两个人从没有认真相处过。他的倔强让他没有余地。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帮他把班长的手机偷出来。他从没有记得过她不是吗。可是现在,她连最后一件事也没做好,只留下少年难得温和的表情,她说不出是寂寞,无奈,还是庆幸,因为一瞬间就没有了。

或者是自己的假想,那个表情根本不曾存在过。

却能真真切切地记得他的轮廓。

12.

从很久以前她就明白。

有种伤疤生在身上,有种生在心口。

生在身上的可以变淡,生在心口的就永远在心口了。

因为她看不到它什么时候会变淡,只会在莫名的时候有一秒的抽动。

那便是心上的疤。 MPmP30RL+2wOg999X5xVmDJydXcFfegNzmoKIa1NjMwxvX/jIFy1BZebnK23of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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