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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虫

文/江修

“有些昆虫的尸体很漂亮,小巧而透明。

比起僵直鳞翅目标本,它们更能够吸引我。”

她在台灯下仔细观察,对着在一旁发愣的我说。

我一直在专注地听着隔壁的小夫妻吵架。窥探其他人的隐私这种事情,远远要比挖掘自身让人心情愉悦。摔东西的声音总是能最大限度地引起人们的关注,不约而同地,很多家都打开了窗户仔细地聆听他们相互咒骂的内容。我在猜测这一刻,到底会有多少人隔着墙壁把耳朵贴上去。想到这儿,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他们家总是能闹出很大的动静来,这就很好地满足了看客们的心理。每个人似乎都在等待最激烈的时刻到来好打发无聊的晚饭时间。但是没有任何人会插手。比如上一次楼上的一对中年夫妇吵架,半夜里在楼道就打了起来,从那女的惨叫的声音可以分辨出来被拽住了头发遭到了剧烈的殴打,间歇伴随着男声粗鲁难听的脏话。

“救命!谁来救救我?!”那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哭喊。

我想推醒身旁熟睡的她,却发现她睁着眼睛,“不要出声,仔细听。”她按住要起身的我。我们就这样屏着呼吸听着,直到外面再也没有声响。我揣测着是不是那个女人被打死了或者事情又有了一些另外的发展,就在这种胡思乱想中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出去晒衣服的时候,邻居偷偷摸摸地靠在我耳边说:“诶,你也知道昨晚那件事吧,今天早上我还看见那个女的了,她老公下手也真够狠的,胳膊上全是青紫的淤伤,脸也肿了。我们问她是怎么弄的,她说自己不小心上楼梯摔的,晚上吵那么大的声谁能听不见啊,还不好意思说……听说啊她老公在外面养了一个狐狸精,厉害着呢。”我尴尬地笑着表示赞同,这倒提起了她的兴趣,又七零八落地给我讲起了别人家鸡毛蒜皮的事。

“哟,王姐,您今儿去哪儿了,给您说啊昨晚……”可能是嫌我的反应冷淡不知应和她,看见新的倾诉对象立马丢下我迎了上去,继续热情澎湃地唠叨着长篇大论的叙述,我则借助这个机会赶紧回到家里去。

她和往常一样,还是在摆弄着那些四处捉回来的昆虫,把它们放在同样是拣回来的塑料瓶里,慢慢地风干成干枯的躯壳。大小的瓶子堆满了阳台的地板,虽然我很反感她的行为,但毕竟这个房子她也交了一半的房租,我不好干涉。小学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是关于蟋蟀的生活,我清楚地记得里面有个成语叫作“随遇而安”,我想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这个。

那些尸体散发出来的味道聚积在有限的空间里发酵成一种黏稠的气息,这让我总是梦见深陷在沼泽里,一步踏空,然后陷入惊人的柔软,一点儿一点儿被黑色的旋涡吞噬进去,冰凉的液体淹没胸口,然后是被拥堵的呼吸。张口发出的呼救在没有介质的空中传播不出去,我看见她一直向前跑没有回头救我,天空是火红的色泽。

醒来以后胸口有种窒息的疼痛。

我对她提起过。

她从来不在我面前表现得歉疚,好像我本来就应该承受着她带来的一切。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我的顺从,也从来不感谢,归根结底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我的懦弱,从来不敢跟她理直气壮地说,我怕她把那些虫子放进我的衣服或者被子什么的,想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

她把蜂蜜和胶水涂在了台灯的灯管上,耐心地等待着,很快灯管就被密密麻麻的虫子所覆盖,它们贪婪地寻求着光热还有甜美的蜜糖。几天之后,灯上就布满了那些细小的昆虫的尸体,被炽热的灯光烤焦为褐色。

她把它们刮下来收集在一张白纸上。用放大镜观看,一边为我讲述着如何分辨不同种类的昆虫,从它们的翅膀、口器和腹部花纹来判断。或者说她自言自语也没错,因为她根本没在意我是否听得进去。

我说,你应该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去研究漂亮的蝴蝶标本,而不是查看这些没有来头的恶心的东西。要知道,正常的女孩子看见虫子都会尖叫,这样才能博取怜爱,你可真是个怪胎。

她并不介意我的评价。

“我在许多年前经历过一次旅行,是一次关于登山主题的活动。”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讲她自己的事,这让我兴奋起来。

“我们驱车一直到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开始攀爬,登山只是个象征性的意义,我们只是履行它的一个代表形式。沿途的山峦像是凌晨时分降下的庞大雾气,空气潮湿得根本不适合那样美丽的生物生活在那里,恰巧那天我没有料到山路的崎岖,穿了高跟鞋去了那里,一路都踉跄地盯着地面走。在一个被雨水冲刷得不再坚固的木桥上面,我看见了巨大的黑色的鳞翅目的尸体,它湿漉漉地贴在地面上即将腐朽,这验证了我的推断,剩余的旅途中,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蝴蝶,倘若它还活着一定非常漂亮。不过从此我开始对它厌恶。因为在海拔高的山上,那种生物很少能生存下来,过于脆弱,比起长相丑陋的昆虫,我更加偏爱后者。”

丑陋的昆虫。

女生们总是大惊小怪,在看见长相难看的虫子时极力地想躲开,给了男生逞英雄的机会,不过个别虫子连男生都无法接受。这让我想起了初中时在教室里乱飞的天牛,纵使是胆大的男孩子也不敢用手去捉,最终以一个男生朝着迎面而来的虫子吐了一口口水而在全班的哄笑声中宣告结束。

被吐了一脸口水的虫子和被百般宠爱的蝴蝶。

更像是影射社会生活中的“以貌取人”。

可笑的讽刺。

晚上的时候我很早就进浴室去洗澡,没有浴缸,大概三平方米不到的地方只能安装下一个马桶还有生锈的莲蓬头连接的水箱,还有我们放在厕所里颇占地方的盆和水桶,不过对于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

旧热水器总是让人厌恶,出水总是过冷或过热,即使不会被骤然升高的水温烫红皮肤,出来的时候也不可避免地会感冒。不过偶尔炎热的天气里用凉水洗未尝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和大多数人有着相同的习惯,洗澡的时候会哼哼着自己编的小曲子,就在我忘情地享受着水从头顶冲刷下并开始拿着莲蓬头当话筒时,偏头发现一只蜘蛛顺着细长的丝线在我身边滑落,它掉在地上的水滩中,蹬腿挣扎了几下然后安静下来。我才想起来她告诉过我蜘蛛身上有一层油,既不会粘在自己的网上也不会被水淹死。

那只蜘蛛很小,和蚂蚁差不多,对我并不能构成威胁。我却鬼使神差将龙头扳向另一方向,热水从莲蓬头里冲了出来,水流将它冲击向另一个方向,我追赶着它,直到它蜷缩在了一起。如果它能发声,一定会尖叫起来吧。我将莲蓬头朝上,用开水冲洗着墙壁和死角,我生怕那些虫子躲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趁我洗澡时将我狠狠地咬一口。我全然不在乎那些落下来溅在我身上的滚烫水珠,直到她拍着门催促我快出来。

也许我遭到报应了,晚上就梦见巨大的蜘蛛趴在我的桌子上,用腿上带有毒液的绒毛扎进我的手背把我拖入泥沼,这一次惊吓得在梦中都忘记了反抗。我抹着额头的冷汗睁开眼睛,没有什么大蜘蛛,只有灰白的天花板。楼上的那对夫妇又开始了无休止的激烈争吵,他们远远不及隔壁的小夫妻懂得节制而且每次都能甜言蜜语的和好如初,所以他们的婚姻只能走向衰败。

我伸手拍醒熟睡的她,小心翼翼地讲完梦里新增加的情节,她时不时“嗯”上两声表示听到我的话,但是我知道她还是陷在她自己的梦了。

我想了很久,不管是不是她的原因,这样接连不断的噩梦已经让我白天有些精神恍惚了,毕竟我不想不学无术做游手好闲的人。这个理由很牵强,仔细找的话根本就没有太密切的原因。但我还是决定搬到其他地方的公寓去住。只要远离那些令人发憷的昆虫。

楼上的争吵声像是阳台上那些半死不活的虫子的鸣叫,渐渐地微弱下去,之后只有偶尔爆发出的一两声。

我决定去她学校找她商量这件事。

我站在她们班教室窗户后面打量她。其他的女生都各自围成自己的小圈子,只有她一个人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她的位置靠近窗户,早就被撕破的纱窗中钻进一些小虫,怪不得她回家后胳膊上总是有许多被叮咬的红肿。

她们在她的背后嬉笑:“不就是喜欢虫子吗……一点儿都不可爱装什么清高啊,居然还会有人因此喜欢她说我们矫情……那就给她好啦,嘿嘿。”说着用亮晶晶指甲捏起带着甲壳的虫子丢在她头发上。

“喂!”我不耐烦地叫她示意她快点,周围的女生诧异地转过头然后不屑地瞪着我。女生之间的钩心斗角比虫子还要让我觉得恶心和可怖,尽管我根本就没有为她开脱的打算。而且我承认我更加喜欢她们的身材和容貌。我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沉,也就没有提起我要搬走的事,毕竟突然让她多掏一份房租出来不是很道德,从心理上我还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那栋破败冷清的楼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警察在那拉起了禁止靠近的警戒线,人们刻意压低的谈话汇聚成庞大嗡嗡声,总爱在别人面前嚼舌根的妇女们总算抓住了一个新鲜的话题再不用把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添油加醋地唠叨几遍。“看什么热闹啊,没见过跳楼啊,都往后退。”警察没有丝毫感情地驱赶着人群。

那个整天和丈夫吵架并且经常遭到殴打的女人终于从五楼跳下去了,她不是蝴蝶,无法在空中飘浮所以只有重重地坠落下去。据说被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留下的只是一小摊暗红色的血渍,也没有电视剧里经常会看到的画在出事地点不规则的白线。她的两个孩子颤抖着蜷缩在一起,害怕地呜咽着,始终没有敢哭出来,多少个晚上,他们也是这样彼此拥抱着度过夜晚吧。

我破例慷慨了一次用我可怜的积蓄请她吃饭,在人群散开之前我们是没法回家了。她拿起酒瓶子异常顺手,如同她每次都麻利地把捉到的虫子迅速地塞进瓶子里。她喝了很多的酒,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

“诶……”她叫我。

“嗯?”

“看见了吗?人啊,其实和昆虫没区别的。在表面上他们有着相同的生活行为方式,组成一个无差别的庞大集体,而在背后,彼此撕咬着,相互逼迫,弱肉强食的法则在自然界的任何一个种群里都适用。那个死掉的女人啊真的就像是高寒地带的蝴蝶,只能跌落然后死亡,美丽的生物并不会长久地存在,它们都要有一层坚硬丑陋的外壳。每天晚上的争吵我都在听,我知道你也醒着……而且还有更多的人都在看着他们每晚的闹剧,没人会管的,不想惹祸上身牵连自己,只要安心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为了使自己生活得惬意,不惜连最亲近的人也去加以伤害,人的世界里和虫子之间为了更好地生存而相互产生的争斗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的。”她说了很多,言辞很激烈,小饭馆里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这让我有些丢脸和气恼,她语速快得像吵架,我觉得当时老板看我的眼神简直就是想立刻赶我们走。

我半夜连背带扛地把她弄了回去,屋子里混杂的酒气和昆虫腐烂的味道早就让我的嗅觉减退了,那夜突然少了的争吵声使人很不安。阳台上的虫子大多已经虚弱得不怎么叫了。我想一定要在我走之前把那些破烂都扔出去。

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甚至失去了要当面告诉她我要搬走的话以扳胜一局洗刷长久以来我受到的压迫。因为她贯彻了她的风格丝毫不给我还手的余地。因为她是令人费解的昆虫少女。所以她最后选择了变成她不喜欢的鳞翅目,同样的,她没能滑行多远就停下了,然后坠落下去。毕竟她是爱漂亮的女孩子,最后也不愿意变成丑陋的昆虫。只是她没有能够承载起这个沉重世界的翅膀。

房东降低了更多的价格想让我继续留下来,这要比以前划算很多。连续两起的坠楼自杀事件让这里又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各种传闻也被散布出来为人们提供了更多八卦的话题。楼上的男人在妻子跳楼不久后就迎娶了那位在众人口中相传谩骂的“狐狸精”,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却成为了那些妇人们恭维谄媚的对象,不仅因为她出手的阔绰还有她那婉转动听的话。

我还是执意离开了。

不过没有再做过以前的梦了——

没人应答的呼救,被卷入窒息的沼泽。我沉了下去。而她最后跑到远方。她去追逐着自己理想的世界,我留在这等待蜕变出一层新的外壳。像小说情节一一与现实重合在了一起。

我不是不认同她的话,而是过早地揭穿事实对我们一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好处。相互的嫉妒,争夺,撕咬,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只是为了让自己生存下去,没有坚硬的壳保护就只能被压垮掉。她说过,大多数的昆虫没有发声器官,所有的疼痛都不能用言语来表述,如果不是用眼睛去观察它们挣扎的动作,你就不会发觉它们的痛苦。和现实一样,许多无声的呼救也都无法听到,或是我们装作没有听到。蝴蝶只是理想中完美的生物而已。天真却不懂得最基本的生活常识,但想要在不适合自己的环境中生存,结果只能是这样。

“有些昆虫的尸体很漂亮,小巧而透明。

比起僵直鳞翅目标本,它们更能够吸引我。

就算它们没有漂亮的翅膀,也不见得不好看呐。

并且它们能舞在任何地方。”她说。

你却欺骗了我。

因为你根本没有做到。 0wNMEcgNW4zn7q741dJs+9nVh1Uhfer8WGKW1Wsd9FwBVMCfM0Vs654hNl72FV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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