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小王在清晨醒来。他的眼镜没有放在床头,他的生活就堆在书桌。几分钟前,小王漆黑浓厚的梦境开始变得稀薄。意识像水底的气泡慢慢摇晃着升起来,升起来,在冲出水面的刹那一个接一个地爆掉,发出闹钟的声响。这时有只手突兀地从被子里窜出来抓向闹钟,可是一时没有摸到开关。于是一条胳膊在巨大的温差下挣扎了三秒钟才摁灭了铃声。紧接着是大团灰色压进刚刚撑开的视野。塑料外壳的电子闹钟,它的显示屏就和这室内一样昏暗。小王使劲看了看。头很痛,眼睛很痛。此时是六点二十分。这意味着闹钟的劣质喇叭吼叫了二十分钟才刺破了小王深不见底的睡意。淋漓的急和烦,于模糊的神志和弥漫的头痛中涌起淋漓的急和烦。下意识的决绝中一脚蹬开被子,清晨的寒意让小王的瞳孔骤然放大。接下来你看到了一连串机械却又流畅无比的动作,小王哆嗦着穿好每一件衣服,最后回头拉开了床头的抽屉。
抽屉拉开的瞬间他仿佛感到了某种不真实。这也可以说是一种预感,一种潜伏在每一个清晨的隐忧。抽屉里应该是有干净袜子的,可小王只看见清晨的阴霾停留在箱底很像是一团雾气。此刻他的味觉刚好复苏过来,他感到自己含了一口沙子,满嘴干涩滞重。小王想,昨晚他一定是忘情地半张着嘴睡着了。睡得像牲口一样。
喟然而叹。他得找一双袜子,他并没有很多时间。上课铃声会在六点四十分打响,他必须不能迟到。因为他上次考试考砸了,他不能给老师发作的机会。
而此时的你则在困惑我为什么给你拉进了这样一个清晨。你看到的是一间卧室,卧室的地板上有一团一团形状各异深浅不一的暗色。你抱怨着这间卧室的主人为何不拉开窗帘。然后你发现,小王正十万火急地在一地狼藉中寻觅。扑向一块阴影时小王一脚踩到了一张卷子,那是一种不踏实的触感。撕下粘在脚上的卷子后他不得不在几块暗色的缝隙间小心下脚,可是一转身还是踩在了某本练习册上。塑料压膜的封面传递来的又是另一种不踏实,还带着凉意。这真是一场捉襟见肘的搜寻。然后他俯身下去,与灰色连成一体。气喘吁吁。你的眼睛经过短暂的对焦,便看清,那些暗色是一堆一堆摞起的书本卷子和散落的杂物。料定这些物在阳光下是怎样无精打采,页角上卷纸质脆弱,任凭光线中的细小尘埃落于其上;然而,在你眼前晦暗的卧室中,它们看上去姿态诡异,居心叵测。你不由惊讶于大片灰色联合后的力量。
清晨六点多的小王是无比困倦的。就像做布朗运动的粒子在半睡半醒间游弋,在光线不足的封闭空间里游弋。也可以说,以落地灯的灯脚为原点建立坐标系,他是在某条曲线上运动的一点。但是此时他不会掏出计算器来求过此点切线的斜率。漫长得没边的寻找中这个成绩优秀的学生大脑一片空白,头疼得嘶嘶作响,心中厌烦得发狂。某些动物在饥饿时会寻找腐食,而自己在袜子用光后去寻找穿过的袜子,这两者在小王看来同样恶心。片刻之前从床上的炸起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流到了头上,现在他感到血液正疲倦地流回全身。可惜,在翻捡了好几片阴影后小王还是没有找到袜子。他一时间茫然失措。如果深秋的清晨不是这样阴冷,他的头上会渗出汗来。
他没时间了。现在他只剩下了十分钟。这十分钟够他走到学校。在众目睽睽下走进班级,然后上课铃倏然打响。
就这样,我演绎了一个情境,让我笔下的人物濒临崩溃。在你我的记忆中,总是会出现这样一个清晨,寒气逼人,光线黯淡,一切都仿佛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在这样一片灰色中连人的晨勃都会消失。我不知道小王会不会在此时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一种怀疑——我在这儿干什么呢?找一双脏袜子?当然,作为一名优等生,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坐在教学楼最高层的班级里做题,他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刻产生这样一种觉悟。相反,他会活得比任何一个躁动茫然的青年都要踏实。在我的纸笔世界里,小王的教学楼有五层。第五层有校长室和他的班级;班级里有四十位学生,是本校的前四十名。所以,作为作者,我心怀恶意地剥夺了他对自己存在的思考。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出于一种同情呢?
于是我让小王在几本参考书下发现了一双袜子,它们看上去是一团牛粪的样子。一个剑拔弩张的清晨总算趋于平缓。在省略了接下来的一段冗长琐碎的生活场景后,临出门,小王急急拿起书桌上的眼镜。眼镜正卧在一层层卷子上,可它本应是摆在床头的。
在这一瞬间小王感到了诧异。他恍惚想到昨夜的一次惊醒,然而并没有很多细节随之跟进;却是头痛紧接着慑住了神经。脑海里的画面和感觉全被打碎了扭曲了,成了水波动荡里的倒影,成了乱码,无法读取。这个清晨的细微事件是我给小王的暗示,然而此刻他已无力揣测那是何种幽微难明的含义。因为他只剩下了不到十分钟。他得赶快赶到学校。他必须不能迟到。
你不会想到在这样晦暗的早上竟然还会有阳光。是谁说的,阳光照在脸上,就像一记耳光?可这并不意味着更大量的光明。就好比急得快要心肌梗死,可小王下楼的姿势还是像梦游。你感到这就像演员脱离了布景。一下楼看见两棵柳树,小王小时候老是愿意在树根下撒尿。撒完尿再和泥。走出楼门五十米是一条小街,稀薄的阳光中你看不清路上晨练之人的眼神。夏天的时候会有各种小吃摊贩蚁聚于此。满地油污蚊蝇滚滚,空气里都是食欲。而现在这里仅有沿街叫买的大白菜。那是人们即将贮藏的秋天。
小王明显感到路上的学生稀稀落落。这让他心慌。冷风灌进不合身的校服,像是一只老流氓的手在四处乱摸。于是身体与织物刚刚建立起不久的亲密顷刻间瓦解。小王感到自己与自己的满身穿戴格格不入。我会选择用“疏离感”来形容这种感觉,小王他一定想不到这样的词语。但是,他明确地感到现在十分难受。这时有两个和他穿着同样校服的人从他身边跑过,肩上的书包一扭一扭。他看到那书包上印着硕大的NIKE。肯定是要迟到了啊。小王觉得自己也应该快跑。但是他不想,一步也不想跑。他感到自己的头无比沉重,睡意沉渣泛起。连寒冷也叫不醒他……仿佛寒冷虽然阻断了困倦涌向脑际的通道,却也把已经到达大脑的昏沉阻留在那里。浑身无力两腿发软,这其中自然也有没吃早饭的缘故。他只是拼命去想“不会迟到”,或者设想种种自己没有被政教处拦在门口的小概率事件。心中惨然,但还是挡不住绝望冒出头。
小王步履拖沓。我无法为你描述这种老态的步伐,它只能让人想到一个词叫苟延残喘。他的头更疼了,心中无限焦急,因为身边已经看不到穿校服的人了。倒是有两只不知是什么种的狗在三米外厮闹,追啊咬啊,汪汪叫着,接着一只就跳到了另一只的背上。小王没什么感觉,只是把头垂得更低。然后不知什么方向传来了一声暴喝,听声音来自老人,是在制止那造次的狗儿吗?老师铁青的面色却适时地出现在小王的心头,上面还有劣质粉底掩盖的大眼袋。她张开嘴要说话了。她说的是什么?她说别说你昨晚睡得太晚了这个班里谁不学到凌晨××点以后啊成绩比你好的也没迟到你找什么借口……小王大吐一口气,白雾氤氲。你心里不由说,你得快啊。你看见迎面缓缓推来一个货摊。那是小王学校门口卖鸡蛋灌饼的阿姨。此时她显然已经结束了早间的生意。你得快啊,她也说。她戴着个大口罩,声音穿过口罩后听上去无比钝无比沉。她说,你得快啊。预备铃已经响了呢。
小王,小王,你怎么不快跑?
小王感到头痛,头痛欲裂。咬一咬后槽牙,从尾骨到脑仁全都一紧。他捯动起两条腿,他跑起来了!他加速,再加速,可是越跑越慢越跑腿越沉。四周的一切都好像慢下来了,都失了原本的形状变软变虚。他想大叫一声,他觉得浑身快要散架子了。而眼前这条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也倏忽变了嘴脸,俨然一条连绵的黑线通向无穷。
我说,就像是在梦中的追逐,你永远跑不到尽头。
高中生小王在清晨醒来。准确地说是惊醒。他的眼镜就戴在脸上,他的脸正压在一堆卷子上。他把脸抬起来,全身的酸痛感也随之苏醒。当然也有丝丝寒冷。一道复苏的还有他的味觉。他感觉自己含了一口沙子,满嘴干涩滞重。你看见他佝偻在椅子上像一只虾。
他马上意识到的是昨晚的那次惊醒。在凌晨两点他从床上醒来,然后坐在书桌前开始写卷子。那些浅灰色的纸张让他感到痛苦和亢奋。
你看到的是一间卧室。卧室的主人正坐在书桌前。他伸手扳了两下台灯的开关。无反应。他想灯泡一定是在昨晚烧坏了。他进而明白,为什么自己醒来后会是一片阴暗挤进视野。小王换下睡衣,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又机械。在睡衣与衬衣交接的时分,深秋的寒意让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他拿起床头的电子闹钟,它的响声在鸣叫二十分钟后已自动熄灭,它的显示屏就像这个清晨一样灰暗。使劲看了看,六点二十。他还有二十分钟。他不能迟到。
你看见他低下头在地面上的团团暗影中搜寻。他得找一双袜子,因为干净的袜子在两天前就用完了。你看见他小心翼翼地走走停停,却还是一脚踩在了一张卷子上。
那一定是一种不舒服的触感。也是在此时,小王感到头疼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