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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机械主义科学和人本主义科学

此书不是在传统科学范畴之内探讨问题,相反,它是对传统科学的批判,包括批判其理论依据、未经证实的信条以及某些想当然的定义、公理和概念。本书将科学视为诸多哲学中的知识哲学加以考察。它拒斥那种未经证实的传统理念,即认为传统科学是获取知识的途径,甚至是唯一可行的途径。在我看来,这种传统观点不论是从哲学、历史学还是从心理学、社会学角度来看都是幼稚的。作为一种哲学教条,传统科学带有民族中心主义色彩,它是西方的而不是普世的。科学是某一时间和地点的产物,它并非经久不衰、亘古不变的真理,但传统科学对此却浑然不觉。传统科学不仅与时间、地点和地域文化有关,它的产生也与人格学相关,因此我认为,它只是极其狭隘地反映了基于安全需求的、谨慎偏执的世界观,而不是反映了一种更加成熟、全面且人性化的人生观。这些缺陷在心理学领域显得极为严重,因为心理学的目标就是认识人及其行为和工作。

尽管许多科学家都规避了这些误区,并且大量著述以证实他们提出的一种更加宽泛的科学观——科学不仅是指那些通过严谨方法获得的知识,而是所有知识的代名词——但这些著作并没有得到广泛传播。正如库恩(30) 所言,“常规科学”不是那些伟大的科学巨人——科学范式的创建者、发明家及革命家——所创立的,恰恰相反,它是由大多数的“普通科学家”所建立的,他们就像不起眼的海洋生物,共同堆起了一座珊瑚礁。因此,科学主要意味着耐心、谨慎、细致、循序渐进以及避免错误的艺术,而不是勇往直前、大胆创新、孤注一掷和全力以赴。或者换句话说,在我看来,机械化、非人性化的传统科学观就是更宏观、更宽泛的机械化以及非人性化世界观的局部体现或局部表达。

但在21世纪,尤其是近一二十年里,一种对立的哲学思潮发展迅猛,与此同时,对机械化、非人性化的人性观以及世界观的反拨方兴未艾。这一思潮可以称为对人类能力、需求以及愿景的重新发现。这些建立在人性基础上的价值观正逐步被纳入政治、工业、宗教以及心理学和社会科学领域。我不妨这样表述:虽然将行星、岩石和动物非人性化是有必要的,也不无裨益,但我们也逐渐意识到,没有必要一味地将人类非人性化,并否认人类的目的性。

然而马特森指出,在非人性化和客观科学领域内正在发生某种程度的重新人性化现象。这一变化正是更为宽泛、更加包容的“人本主义”世界观的一部分。而且目前这两大哲学趋向——机械主义和人本主义,就像人类社会的两党制一样普遍存在。

我致力于使科学与知识(但最主要是心理学知识)重新人性化。我认为,我的努力正是这一宏观社会文化运动的一部分。这无疑是符合时代精神的,正如贝塔朗菲1949年所说(7,202):

科学的演变并不是在知识真空中的运动,而是历史进程的表现和动力。我们已经看到,机械论观点是如何投射到文化活动的各个领域。它的一些基本观点,如严格的因果关系、自然事件的累加性和偶发性、现实世界终极元素的孤立性,这些观点不仅支配着物理学理论,还支配着生物学的分析观、累加观和机械理论观,古典心理学的原子论以及社会学的“个人与集体的对立”(helium omnium contra omnes)。认为生物只是机器,技术统治现代世界以及人类走向机械化,这些观点不过是物理学机械论的延伸和实际应用。而科学的近期演变标志着知识结构的整体变化,它足以和人类思想史上的伟大革命相媲美。

或者,我也可以引用自己(1943)的一段话(38,23):

……搜集(心理学中的)基本数据这一过程本身就反映了一整套世界观,一种科学哲学观,即假定世界是原子论的,任何复杂事物都是由简单元素构成的。这样一来,这类科学家的首要任务就是将所谓的复杂事物还原为所谓的简单事物。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这项任务在任何其他科学领域内都无往而不利,但在心理学领域却效果不彰。

这一结论揭示了整个还原过程的基本理论性质。我们必须明白,这种将事物逐步还原的尝试并不代表科学的本质属性。现在我们有理由怀疑,这只是反映或影射了原子论和机械论世界观。因此,抨击还原过程并不代表一概抨击科学,而只是反对人们面对科学的一种可能的态度。

在这篇论文中,我还写道(p.60):

这种人为的抽象习惯或使用简化因素的习惯因行之有效而变得根深蒂固,以至于如果有人质疑这些习惯在经验上和现象上的有效性,对此习以为常的人往往会感到诧异。他们一步步地让自己坚信,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同时他们发现自己很容易忽略这一事实,即这种人为的抽象尽管十分有用,但仍是人为的、约定俗成的、假设性的——简言之,这个世界本是相互联系且运动不止的,而这种人为抽象是一种强加于这一世界之上的人造体系。当这些关于世界的独特假设能带来公认的便利之时,才有权利公然违背常识。当它们无法提供便利,甚至成为阻碍的时候,就必须加以摒弃。一味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观察世界,却不去探求真相,是十分危险的。说得更直白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原子论数学或逻辑学是一种关于世界的理论,运用这一理论对世界做出的任何描述,心理学家都可以以与自身的目的不符为由而加以拒绝。很显然,方法论者有必要着手建立一套逻辑和数学体系,以便更好地与现代科学观念中的世界保持协调一致。

据我所知,传统科学的缺陷在心理学和民族学这两个领域表现得最为明显。实际上,当人们想了解的是人和社会时,机械论科学就失灵了。无论如何,本书主要致力于心理学的研究,力图扩充科学概念,使科学能更好地研究人,尤其是全面发展、人性丰满的人。

我无意引发科学的分裂,用所谓“正确”的观点去抨击“错误”的观点,也无意排除什么。本书提出的普遍科学和普遍心理学的概念也包含机械主义科学。我认为机械主义(心理学上称为行为主义)并非不正确,只是这种观点过于局限和狭隘,不能用来解释全面的、总体的哲学。 [1]

[1] 牛顿提出的大国发展规律在政治史中的地位,若加以必要的修改(mutatis mutandis),可以与他提出的运动定律相提并论(这一规律普遍适用且简单明了),虽然他也承认,但以理这样的先知早在他之前,就已用象形文字描述过“四大王国”的发展历史了。他从未撰写过人类史——在他的叙述中,人似乎不能作为个体来考虑,而只是政治史中的一个政治体,正如他写物理史一样。这些存在体并不是突然形成的;正如星体也有一个“起源”,有自己的形成史,在宇宙间的发展也有年代可循,并且它们也有“终结”。我们不妨将牛顿的编年史称为帝国统一的数学原则,因为这些编年著作主要探讨时间序列中的地理空间量。他在书中提到的历史人物通常是王公贵戚,他们没有独特的人性特征,只是帝国疆域逐渐拓展的标志。牛顿的历史主题都是关于有组织的政治地界之间的相互作用;关键性事件要么是孤立的小政治体之间的合并,要么就是统一的王国被数量上占优势的政治力量灭掉。不仅如此,牛顿提出的有关国家统一的原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适用的,包括中国和埃及。对于著作中时不时出现的人物,牛顿几乎下意识地将他们的行为归结为简单的动机。他笔下的国王就像机器一样夺取权力、扩大统治范围。即使他偶尔认真审视这些人物时,他们也都依照17世纪权力制衡的原则在行事,无一例外。如果一个帝国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那么敌国就会利用这一弱点结成同盟。王室的征服野心是建立在“建功立业”以及当代心理学所描述的这一类基本心理之上的。所有的统治者,不管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其本质都是一样的。他们只不过名号不同,出场的舞台不同而已。这些统治者跟阿波罗多罗斯(Apollodorus)所著的《文库》(Library)中的人物一样,不管是从心理学还是历史学的角度来看,他们都缺乏个性。牛顿跟约翰·雷(John Ray)不同,没有在多姿多彩的有机世界中发现上帝存在的证据;他只是运用物理天文法则在宇宙中寻求上帝的印象。他关注的不是人的激情,而是物理天文的宇宙法则。激发他想象的不是人眼中部分因素的奇妙结合,而是光学原理。使他动容的不是人的激情,而是君主政体的物理发展规律以及王国的编年史。人性于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至少他是这样表达自己对人类的看法的。他所叙述的历史从不涉及任何感觉和情绪。在他看来,国家充其量是傀儡,就像天文星体一样是中性的,它们侵略别国,也被别国征服;它们逐渐兴起,王国统一——直到罗马帝国一统天下,仅此而已。
弗兰克·曼纽尔,《历史学家艾萨克·牛顿》,哈佛大学出版社,1963年,137—138。 tP0JCB26JCsy9XA/7RDglOpn4X0BIXcm0EpB/TXnygT23K/KQCfsoHLravAKEqT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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