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所要论述的要点是,科学是科学家人性的产物。而这里所说的科学家,既包括那些谨小慎微、因循守旧的科学家,也包括那些锐意创新、开拓进取的革命家。在某种程度上,这种人性化科学与心理健康的科学家提出的科学一致。《动机与人格》一书前三章详细论述了科学和科学家的心理规律,因此本书可以被视作《动机与人格》(尤其是前三章)的续篇。
从这一研究路径中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基本论点:当我们试图理解整体与个体以及文化之间的关系时,从事物、物体、动物和部分—过程等纯客观科学沿袭而来的一般性科学模型就显得力不从心、过于局限了。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所熟知的科学(包括目标、方法、公理价值、概念、语言、社会习俗、偏见、选择性忽略、隐含假设),如世界观和亚文化,都是由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一手创造的。这一点已经有不少人指出过,现在也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但直到最近,在研究人的个体性、独特性以及整体性时,人们才证明这种客观化模型在哪些方面,又是以何种方式一败涂地的,而能够有效研究完整人性的替代理论模型尚未问世。
本书正致力于此。我希望能证明,经典科学的这些局限并非其本质使然。从广义上来说,科学是强大的、包罗万象的,它甚至能重新涵盖那些因自身潜在的致命缺陷而不得不放弃的认知问题——它无法客观研究的个人、价值、个性、意识、美、超越、道德等问题。但至少在原则上,科学仍有能力创建一种规范心理学,涉及心理治疗、个体发展、优心态或乌托邦社会心理、宗教、工作、游戏、休闲、美学、经济学、政治以及其他各个方面。
我认为,科学性质的这种变化实现了心理分析思潮的颠覆性潜能,尽管有些滞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造成这种滞后的原因是,19世纪决定论、因果论、原子论以及还原论等主要理论模式弥漫了科学界,而心理学的代表人物弗洛伊德正是在这种科学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他一生都在下意识地摆脱这种科学模式,试图开辟新的科学领地,打破连同所有的纯理论在内的既定科学模式,但据我分析,弗洛伊德骨子里依然是这种科学世界观的忠实追随者。遗憾的是,对心理动力学贡献至巨的阿德勒、荣格、赖希、兰克、霍尼、弗洛姆等,都不是科学家,因此也都没有直接着手解决这一问题。目前我想到的唯一一个严肃探讨这一议题的心理分析学家是劳伦斯·库比(Lawrence Kubie)。我非常希望其他心理分析学家和心理动力学家能根据自己的数据继续批判科学。记得在某次会议上,我勃然大怒:“你们为什么一直追问心理分析有没有科学性?你们怎么不问科学是不是具有心理动力学特征呢?”在此我也提出同样的问题。
这种将科学重新人性化(并超越人性)的过程也能进一步强化非人化科学。在生物学的各个领域内,尤其实验胚胎学,这一过程时有发生。由于事实自身的内在动力,这门学科必须是整体性的。大家可以从路德维希·冯·贝塔朗菲(Ludwig von Bertalanffy)的大作中找到例证。身心医学的交叉领域也对传统科学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内分泌学也不例外。我相信,所有的生物学最终都将挣脱纯粹的物理化学还原论的桎梏,或者至少会以一种包容的,即层级整合的方式超越它。
当我开始追问人性所能达到的更高层次这些新问题时,我对传统科学更加深感不安。因为在这些问题上,我所接受的传统科学训练令我大失所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不得不创造新的方法、新的概念和术语去合理地处理我的研究数据。在此之前,科学对于我来说就只此一种,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两种科学:一种解决我的新问题,另一种处理其他问题。近年来,大概十年或十五年以前,这两种科学似乎又可以被整合为同一科学。不过,这种新整合的科学与之前的传统科学截然不同,因为它比传统科学更为包容、更加强大。
越来越多狭隘的科学家否认人在科学中的价值,这一立场造成的危害以及由此引发的科学技术化和非道德化的后果使我深感不安。传统科学的批判者也同样贻害不浅,他们认为传统科学怀疑一切、过于客观并且脱离人性,是对人的价值的否定,因而应该全盘否定。他们反对科学,甚至反对理智。对于一些心理治疗师、临床心理学家、艺术家、虔诚的宗教信仰人士以及对禅宗、道教、存在主义、“经验主义”等感兴趣的人而言,这种矫枉过正意味着一种真正的威胁。对科学的这种另类态度通常是出于纯粹的异想天开和执迷不悟,对个人体验盲目自私的吹捧。他们过度依赖冲动(将冲动与自发性混为一谈),心血来潮且喜怒不定,一味地极度地狂热,最后钻入牛角尖。这才是真正的危险所在。政治上的反科学跟价值无涉、脱离道德或技术化的传统科学一样,也会抹杀科学中人类的价值。
我们要牢记纳粹和法西斯对屠杀和纯粹本能的大力吹捧,还有他们对自由理智和冷静理性的仇恨。
当然,我希望人们能理解,我只是力求拓展科学而不是摧毁科学。切身体验和抽象概括并不一定要二中择一。我们的任务是将二者整合起来。本书的论述风格采用演讲形式。演讲过程中,演说者可以表现个性,以现身说法的方式来直陈观点、质疑和推测。而我充分运用了这些可能的论述形式。因此,我并未详细引述相关的科学文献。我写这本书也不求“涵盖整个学科”,更不会用全面系统的论述方式以彰显学术性。
我一直想写出一本全面系统的专著,奈何余力不足,本书算是一个精要提炼。之所以如此,部分原因是因为演讲式论述受制于有限的篇幅和时间。还有一个原因,就在我刚刚拟好详细提纲准备动笔的时候,迈克尔·波拉尼(Michael Polanyi)的那本巨著《个人知识》问世了。这本书博大精深,是当代人的必读之物。它已经涵盖了我打算探讨谈论的很多问题,并解决了很多我关心的议题。因此我调整了计划,集中探讨那些明确属于心理学的问题,而我本打算探讨的几个议题在此一并省略或仅做简要概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