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需求”这一概念可以根据其回答的问题和需要完成的操作来定义(97)。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精神病的发病根源:“导致人们心理异常的原因是什么?”我的答案(我认为,此答案比分析心理学给出的答案有所改进)简单来说,在初始阶段,神经症的核心原因是需求没有得到满足;就像人体需要水、氨基酸、钙,如果不能得到这些元素就会生病一样。很多心理疾病涉及的因素很复杂,但最关键的是对安全感、归属感、认同感、爱、亲密关系、尊重、优越感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造成的。我的“数据”是通过十二年心理治疗的经验和研究以及二十年人格研究获得的。一项控制组实验(按照同样操作方式同时进行)研究了替代疗法的效果,结果显示,虽然有很多复杂因素,但一旦这些需求得到满足,疾病就会消失。另外一项针对心理健康和不健康者家庭背景的长期对照研究(其他心理学家也做过类似研究)显示,后面变得健康的人,都是核心基本需求得到满足的人,即存在预防性控制(97,第五章)。
上述结论现已被大多数临床医生、治疗师、儿童心理学家(尽管他们大部分人与我的用词不同)所接受。根据这些结论,心理学家逐渐能基于一代人年复一年积累的真实经历,更自然、更轻松、更具体地对人的需求进行界定[而不是为了显得更客观,在积累起真实的知识之前,而不是之后(141),过早地、武断地对人的需求进行界定]。
以下是需求长期得不到满足的特征。它是一个基本或本能需求,如果:
1.需求没得到满足会导致疾病发生;
2.需求得到满足能预防疾病;
3.需求重新得到满足能治愈疾病;
4.在能够自由选择的(非常复杂的)情形下,在一些需求未被满足时,相较于其他选项,一个人更倾向于让此项需求被满足;
5.一个健康人身上活跃度不够或没有发挥其功能的需求。
另外两个特征则是主观感受,即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渴望,以及缺乏或不满足的感觉,就如同感觉自己丢了什么,或对什么特别有兴趣(“尝起来很棒”)。
关于术语界定我还要说一点:在界定或区分动机的时候,本领域很多研究者感到棘手的问题都是由于他们只采用行为及外在可观察的标准而造成的。界定动机的最初标准,以及现在除行为心理学家外,所有人使用的标准都是主观标准。当我感觉想要或希望得到或渴望得到或感觉没有得到的时候,我就有了动机。目前还没有发现客观和可观察的状态与人的主观需求有着明确的对应关系。换言之,目前还没有形成很好的关于动机的行为界定。
当然,我们应该继续寻找主观心理状态与客观行为之间的对应关系。当找到快乐或焦虑或欲望的外在客观标准的那天,心理学应该已经发展到百年之后了。但在我们找到这个客观外在标准之前,不能假装我们已经找到了,也不能忽略现在拥有的主观证据。很不幸,我们不能让老鼠告诉我们它的主观愿望。然而,幸运的是,我们可以让一个人告诉我们他的主观愿望。而且,在我们有更好的数据来源之前,我们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一个人的需求若没有得到满足,或者是出现亏空后,必须靠他本人之外的人来填补,才能使其恢复健康。为了讲述方便,并将此需求与其他类型的动机加以区分,我将这些需求称为亏空或匮乏需求。
如果说我们“需要”碘或维生素C,没有人会对这个陈述表示质疑。我提醒你,类似地,我们也“需要”爱。
最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心理学家发现,他们不得不假定人们存在成长和自我完善的倾向,以对平衡、体内稳态、减压、防御及其他保守动机相关的概念加以补充。其理由如下:
1.心理治疗不是必需的。心理治疗存在的绝对前提是对健康的迫切追求。如果没有这样的追求,心理治疗简直难以理喻,因为建立痛苦和焦虑的防御机制并不需要心理治疗(6,142,50,67)。
2.脑损伤士兵的案例说明大脑的重组能力很强。戈尔茨坦研究的脑损伤士兵的案例(55)为大众所熟知。在这个案例中,他发现需要创造出“自我实现”这个概念来解释受伤后一个人大脑的自我重组能力。
3.心理分析师的发现。一些心理分析师,尤其是弗洛姆(50)和霍妮(67)发现,只有假定心理疾病是自我成长、自我完善、自我实现的一种扭曲表达,人们才能理解心理疾病。
4.创造力研究也提供了一定的证据。对健康成长或已经完成健康成长的人进行创造力研究,特别是与非健康人士的对比研究,使人们对创造力有了更多了解。成长概念和自发性概念对于艺术和艺术教育理论更是十分必要。
5.来自儿童心理学的证据。对儿童的观察研究表明,儿童会因为成长、进步,获得新技能、新身份和权力而感到快乐。而弗洛伊德理论则认为,儿童一旦适应某种状态或达到一种平衡,就会牢牢抓住不放。按照这种理论,孩子们都是保守、不愿进取的,需要来自外界的力量促使其走出舒适区,迎接令其恐慌的新环境。
临床心理治疗师发现,对于那些没有安全感、心存恐惧的孩子,以及大部分人而言,弗洛伊德的这一理论是成立的,但对于健康、快乐、有安全感的孩子而言,这个理论整体上是不成立的。在这些孩子身上,我们可以观察到成长、成熟、走出舒适区的急切需求,这种需求就像希望扔掉一双旧袜子一样。在这些孩子中,我们清晰地观察到,他们不仅仅渴求掌握新的技能,还会因为不断掌握新的技能而乐在其中,即卡尔·布勒(Karl Buhler)所谓的“功能性兴趣”(Funktionslust,24)。
目前,有一些心理学家,最突出的包括弗洛姆(50)、霍妮(67)、荣格(Jung,73)、布勒(22)、安吉亚尔(Angyal,6)、罗杰斯(143)、奥尔波特(2)、沙赫特尔(147)、林德(92)以及天主教心理学家(9,128)都持类似观点。对他们而言,成长、个体化、自主、自我实现、自我发展、多产能力、自我认识,这些词大致上都是同义词,所描述的是一个模糊而非精确界定的领域。我认为,目前还不能对这个领域进行精确界定。同时,也不建议对此领域进行精确定义,因为只有基于大众熟知的事实轻松自然地对一个领域进行界定才会精确,否则就会导致局限和歪曲。仅仅凭借经验,根据自己的主观想法形成的界定,很容易出错或令人误解。目前,我们对成长的认识还很不充分,无法对其进行准确界定。
成长的含义可以通过指示而不是界定得以彰显。比如,一面指出其是什么,一面指出其不同于什么。比如,成长不同于平衡、稳态、压力消减,等等。
这些心理学家之所以支持这一理论,一方面是现有理论无法解释他们观察到的一些现象,另一方面则是旧价值体系崩塌之后形成的新人本主义需要新的理论和概念支持。但本书理论则从健康人心理研究出发,不仅是为了研究人的内在本质,也是为心理治疗理论、心理病理理论提供更坚实的基础,进而为人本主义价值理论提供坚实的理论支撑。在我看来,只有通过这样的直接研究才能发现教育、家庭养育、心理治疗、自我发展的真正目标。成长的最终产物能让我们更好地了解成长过程。在最近出版的一本著作中(97),我总结了此类研究的经验,并就研究健康心理而不是病态心理,以及研究积极方面而不是消极方面,对普通心理学研究的启示进行了大胆推断(我必须提醒读者,这些数据可能不太可靠,除非其他研究者能复制这些实践,并得出相同的数据。这样的研究过程中存在心理投射的可能性非常大,而且研究者自己很难发现这一点)。现在,我想讨论一下我观察到的健康人的动机生活与其他人的动机生活之间的不同,即那些由成长动机推动的人与基本需求动机推动的人之间的差异。
就动机状态而言,健康人因为其对安全、归属、爱、尊重及自我肯定的需求都得到了满足,所以驱动他们的动机主要是自我实现[即对实现潜能、能力、才能、愿景(又称使命、命运、召唤),对自己本性的理解及接受,对本人内心统一、整合和共生的不断追求]。
与此笼统的界定相比,一个描述和操作性的定义更容易理解,这个定义我已经在期刊上发表过了(97)。健康人具备下述临床可观察的特征:
1.对现实的观察更准确;
2.对自己、他人及自然的接受程度更高;
3.随机应变能力更强;
4.更专注于解决问题;
5.对独处和隐私的需求更高;
6.自主性更高,对他人影响的抵抗力更强;
7.更懂得感恩,情感反应更丰富;
8.高峰体验的频率更高;
9.对人类的认同感更高;
10.人际关系改变(临床心理治疗师所谓的改善);
11.更民主的性格结构;
12.创造性大幅提升;
13.价值体系发生某些改变。
此外,本书也指出因为采样及数据不足而导致该定义存在局限。
此定义,就上面陈述的内容来看,最大的问题是比较静态。我只在年纪比较大的人身上观察到自我实现,因此它常常被看作事情的最终发展状态,是一个长远的目标,而不是生命中一个动态、活跃的过程;是一种存在(Being),而不是形成过程(Becoming)。
如果我们将成长界定为一个人最终获得自我实现的多个过程,则与我们观察到的现实更相符:人的一生中都在经历成长。这一事实也否认了动机按部就班发展的说法,即在获得自我实现的过程中,一个个基本需求都完全实现后才在人的头脑中出现更高级的需求这一说法与事实不符。我们观察到,一方面,成长要求基本需求逐步得到满足,直到它们“消失”;另一方面,非基本需求,诸如才能、能力、创造性、晋升潜力等有时候会优先于基本需求。基于此,我们认识到基本需求和自我实现之间并不矛盾,就如同幼年期与成熟期并不矛盾一样。二者相互影响,互为前提。
通过对自我实现者的动机生活与其他人动机生活进行定性观察,我们对成长需求和基本需求进行了区分。下文将列举这些区别。成长需求和匮乏需求这两个词算是较好地描述了二者的区别,虽然不够完美。比如,不是所有生理需求都是匮乏需求,像性、排泄、睡眠和休息就不是。
在更高层次上,安全需求、归属需求、爱和尊重的需求都是匮乏需求,但自我尊重需求却有些不太确定。虽然为满足好奇心和系统性解释而产生的认知需求,以及对假设存在的美的需求可以视为一种匮乏需求,但创造需求和表达需求却是另一回事。显然,不是所有的基本需求都是匮乏需求。不过,凡是因为没有得到满足而产生病态反应的需求一定是匮乏需求[显然,墨菲(122)所强调的感官满足非匮乏需求,甚至根本算不上需求]。
无论是哪种情况,一个人的心理生活,在很多方面取决于他是匮乏需求导向还是成长需求导向(或称为“元动机”,或自我实现导向)。以下区别能清晰地阐明其差异。
几乎所有过去和当代动机理论都认为,需求、冲动和动机状态是令人生厌、反感、不悦和不可取的,需要被消除。有目的行为、追求目标、充分满足需求则是消除这些不适的技巧。“需求消减”“紧张消减”“冲动消减”“焦虑消减”等描述动机的词汇就明显地反映了这样的态度。
在动物心理学和大量依赖于动物研究的行为主义心理学中,此态度是可以理解的。或许是因为动物只有匮乏需求。不论事实是否如此,我们一直是以这种观念对待动物动机研究的,这大概是为了追求一种客观性。一个目标物必须是动物机体外的东西,这样我们才能衡量该动物为实现其目标做出了多大的努力。
弗洛伊德理论认为冲动是危险和需要避免的,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该理论整体上是建立在病人的经历基础上的。这些病人在需求、需求的满足上都经历过挫折。因为冲动曾经给他们造成困扰,而他们处理得很糟糕——通常而言,他们的处理方式就是压抑冲动,所以这些人对自己的冲动心怀恐惧或厌恶,也就不难理解了。
在哲学、神学、心理学的发展史上,强调克制欲望一直是一个不变的主题。斯多葛学派、大多数享乐主义者、几乎所有的神学家,以及许多政治哲学家、大多数经济理论学家都一致赞成:善报、幸福或快乐的关键是克制令人不悦的内心状态——渴望、欲望、需要。
用尽可能简洁的话来说,这些人都发现欲望或冲动是个麻烦或危险,总体而言应该予以清除、否定或避免。
在某些情况下,这一观点与事实完全相符。对很多人而言,对心理麻烦制造者、问题制造者,特别是那些在满足自身需求过程中遇到挫折以及现在也不能指望自己欲望能得到满足的人而言,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的需求、尊重的需求、信息获取的需求的确是件麻烦事。
即便如此,这一观点也是站不住脚的。一个人可以意识到自己的欲望和需求,接纳并享受自己的欲望和需求,如果满足下列情形:(a)过去的相关经历一直是积极的;(b)现在和未来这些欲望或需求能够得到满足。比如,如果一个人通常都能享受食物,而且现在也能得到好的食物供给,则产生食欲是件受欢迎而不是令人生畏的事情。(“麻烦的是,吃东西会让我失去食欲。”)对于口渴、困倦、性爱、依赖和爱这样的需求,也是同样的道理。但对于“需求是麻烦”这一观点的最有力反驳则来自最近出现的关于成长(自我实现)动机的认知。
“自我实现”这个统称之下所辖的各种动机很难一一列举,因为每个人的才能、能力、潜力各不相同。但对“自我实现者”而言,所有的动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这些冲动和欲望是受欢迎的,是令人愉悦的,这个人希望这些欲望更强烈一些而不是更淡然;如果这些欲望或需求会带来紧张感,也是令人愉悦的紧张感。有创造力的人通常会欢迎自己的创造冲动,有才能的人乐于使用和扩展自己的才能。
这种情形下,“消减紧张”的说法就不成立了,因为“消减紧张”暗含的意思是清除一种令人生厌的状态。而此时此刻,这种紧张感并不让人生厌。
与对欲望的负面态度相伴相随的一种观念是:一个生物体的首要目标是摆脱令人生厌的需求,以消除紧张或痛苦,从而获得心理平衡、稳态、静止、放松。
冲动或需求会自取灭亡。冲动或需求只会导致其本身被革除、消灭,直到不再产生。照此逻辑,我们能推出的最终结论一定是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概念。
安吉亚尔、戈尔茨坦、奥尔波特、布勒、沙赫特尔等人已经对这一循环论证进行了有力的批评。如果动机生活只包括防御性地消除令人心烦的紧张感,如果紧张消减的最终结果是被动地等待更多的烦恼出现,然后将其去除,那么人怎么能实现改变或发展或前进或转向?人们为什么会进步?为什么会变得更明智?生活中的激情指的是什么?
夏洛特·布勒(22)指出,稳态理论不同于静止理论。后者指的是去除紧张感,即零压力是最佳状态。稳态不是要保持零压力,而是最佳平衡。这意味着有时候要去除紧张感,有时候要增加紧张感。这就像血压过高或过低时一样。
很明显,无论是上述哪一种情况,一个人一生中总是处于没有长期发展方向的状态,因此,无论是上述哪一种情况,人格成长、智慧增加、自我实现、性格强化、人生规划都是不可能的。而要理解人一生的发展,我们必须用到长期矢量或方向趋势(72)。
即便用于讨论匮乏动机,此理论也是不恰当的,因为该理论没有意识到所有匮乏动机都是动态相关的。各种基本需求是以层级结构相互关联的。一项需求得到满足之后,其从中心位置移除并不会产生一种静止状态或斯多葛式的无欲无求,而是会进入一个“高阶”需求,即这些需求和欲望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故这种“走向静止”(coming-to-rest)的理论即便是对匮乏动机而言也是不适用的。
若用此理论来研究以成长动机为主的人,则更是毫无用处了。对于这样的人而言,满足需求会激发动机而不是降低动机,兴奋感会增强而不是降低,欲望会变得更强烈。他们自身会不断成长,欲望不会越来越少。比如,这些人会希望能接受更多的教育。他们不但不会变得更加静止,反而会更加活跃。成长的渴望会因为欲望和需求的满足而更加膨胀。成长本身就是一个令人愉悦和兴奋的过程——自己的理想和志向得以实现的过程。比如,成为一位优秀的医生;掌握令人羡慕的技能,成为优秀的小提琴手或木匠;对人类或宇宙有更多了解,或对自己有更多了解;在某个领域创造力的发展,或者仅仅是希望成为一个好人。
韦特海默(Wertheimer,172)很久以前就强调了匮乏需求和成长需求差异的另一方面,他声称,虽然看起来有些矛盾,但寻找目标的活动只占据了他10%的时间。一项活动可能本身就让人乐在其中,也可能因为是满足另一个欲望的工具才具有价值。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当这项活动不能成功或有效地满足该欲望时,就会失去其价值,不再令人愉悦。更多时候该活动不能带来任何乐趣,只有目标能带来乐趣。这就如同生活本身不令人快乐,但死后能进入天堂则会让人开心一般。本结论是建立在这样的观察之上的:整体而言,自我实现者享受生活的几乎每个方面,而其他人则只体验到了生活中的片刻胜利、成就或高潮或高峰体验。
生活的内在价值部分源自成长或被促进成长这一过程所固有的愉悦感,但也源自健康人能够将“手段—活动”转换成“目的—经历”的能力,即使原本是工具性的活动也能像目的活动一样令人乐在其中(97)。长期性或许是成长动机的一个特点——需要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从事相关活动,才能造就一名优秀的心理学家或艺术家。而所有的平衡或者稳态或者静止理论只能用来解释短期内的多项活动,而短期内多项活动之间相互没有关联。奥尔波特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他指出,规划和未来展望是健康人性的核心要素。他认为(2),“匮乏动机,事实上要求消减紧张感并恢复平衡;而成长动机则能让人保持一种紧张感,以实现其远期目标和通常不能实现的目标。正是这种紧张感能将人与动物区分开,将成年人和婴幼儿区分开。”
匮乏需求满足和成长需求满足对人格的影响在主观效果和客观效果上存在差异。如果概括一下我努力想表达的意思,就是:满足匮乏需求能避免疾病;满足成长需求则能造就积极健康。我必须承认,目前这一说法还很难表述得十分精确以便为研究服务,但防御威胁或攻击以取得世俗的胜利和成就,保护、维护、维持自我以获得内心的满足、快乐和丰富,这两种选择实实在在地会导致临床上的差别。我把这种差别称为“为活得充实做准备与充实生活”之间的差别、“被迫成长与主动成长”之间的差别。
弗洛姆(50)和他之前的很多心理学家一样,将快乐区分为高级和低级两类。这一区分十分有意思,也很重要,这对于打破主观伦理的相对性很关键,也是建立科学价值理论的前提。
他将快乐区分为“匮乏快乐”和“充盈快乐”,或者需求满足型“低级”快乐和生产、创造及洞见成长型“高级”快乐。与功能兴趣——一个人能在自己的力量高峰期,轻松、完美地完成某项活动时所体验到的狂喜及静好的心情——相比,匮乏需求得到满足之后所获得满足感、放松感以及紧张感的消失,充其量可称为“缓解”(详见第六章)。
“缓解”十分依赖于会消失的事物,其本身更容易消逝,且与成长快乐——这种快乐可以持续到永久——相比更不稳定,更不持久,更不恒定。
匮乏需求的满足常常在一个时间段内完成,且会达到一个高潮。最常见的情形可以表述如下:首先产生一个冲动,接着引发了满足目标状态的刻意行为;随后,在目标状态中,欲求和兴奋程度逐渐稳步上升;最后,在目标实现时达到高峰。从欲望、兴奋和快乐的曲线制高点迅速跌落到一个平台期,在此期间,紧张感得以释放,动机随之消失。
虽然此过程并非普遍适用,但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与成长动机下驱动的过程形成强烈对照,因为在后一种情形中,不会出现高潮、高峰,也不会有结束状态,就从达到高潮这个角度而言,甚至都不会存在目标。相反,成长是一个持续、或多或少稳定地向前或向上的发展过程。一个人取得的进步越多,希望得到的进步就越多。这样的需求是无止境的,永远也不能达到或者满足。
鉴于此,常见的需求满足不再分步进行,即不再遵循产生冲动—出现目标寻找行为—找到目标事物—达到欲求效果,最终欲求完全消逝,这样一个过程。这时,行为本身就是目标,将成长目标与成长冲动区分开来是不可能的,因为二者是统一的。
匮乏需求是人类的共有目标,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所有物种的共有目标,而自我实现是个性化目标,因为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匮乏需求,即种群共有需求的满足是个性化发展的前提。
就如同所有的树木都需要从环境中获得阳光、雨水、营养物质一样,所有人都需要从其生存的环境中获得安全感、爱及社会地位。但这只是真正的个性发展开始的地方,因为一旦这些种族共有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之后,每一棵树和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独特的方式发展,按照自己的目的使用这些必要的物质。发展是由个体的内在动力而不是外在因素驱动的,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安全感、归属感、亲情关系、尊重都只能由他人加以满足,即只能从一个人的外在环境中获得。这意味着,很大程度上一个人需要依赖于其所处的环境。在这种情形下,很难说此人掌控着自己的命运。他必须被那些能满足自己需求的人所关注,尽量满足他们的愿望、幻想,并遵从对他有约束力的规则或法则,否则他自己的需求就无法得到满足。在某种程度上,他必须“面向他者”,并对他人的赞同、关爱和善意保持敏感。换言之,他必须能随机应变以适应周遭的环境。他是可变量,而其周遭环境是独立的非变量。
因此,以满足匮乏需求为动机的人对环境的恐惧更甚,因为总是存在让他的需求不能得到满足的可能性。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对环境的焦虑依赖也会导致其对所处环境的敌视。这些因素共同导致他不能自由行事,自己的需求能否得到满足或多或少依赖于个人运气的好坏。
相反,自我实现者,根据定义是基本需求得到满足的人,对环境的依赖程度低得多,受到的约束也更少、更自主,自我掌控力更强。对于有成长动机的人而言,他们对其他人的依赖要少得多。事实上,他人对他而言反而可能是一种阻碍。我已经报告过(97)他们偏爱独处、超然和冥想(另见第十三章)。
这些人的自立能力更强,自我独立性更高。对他们约束力更大的是内在的动力而非社会或环境因素。他们掌控着自己的内在本性、潜能、能力、才能、创造性冲动。他们也掌控着自我了解的需要。他们掌控着自己,让自己的内心更加统一和谐;对自己的本质看得更清楚;明白自己的使命或命运。
因为他们对别人的依赖很少,所以对别人的态度更加明确,对别人也较少敌意,对别人的赞美和关爱需求也很少。他们也很少渴望荣誉、优越感和奖励。
自主或者相对独立于所处的环境,也意味着与外在恶劣环境相对独立,比如时运不济、人生不幸,遭受压力,物质或精神上被剥夺,都不会对他们产生过大的影响。奥尔波特指出,对于自我实现者而言,认为人本质上是根据环境做出反应的观点——我们可以称之为刺激—反应型人——是十分荒谬和站不住脚的。自我实现者的行动更多是由其内心而不是外在的刺激触发的。与外在环境及其需求和压力保持相对独立,并不意味着不与周遭环境发生接触,也不意味着不尊重环境的“命令—特征”,而仅仅是说,在与外界环境打交道的过程中,最重要的决定因素不是来自环境压力,而是自我实现者自己的意愿和计划。我称其为心理自由,与地理上的自由相对照。
奥尔波特对所谓“机会主义”与“自我”行为的区分(2)与我们对外在决定型和内在决定型行为的区分类似。生物学家们也一致认为,自主独立意识的增强及对外界环境刺激依赖的减少,是完整的个体性、真正的自由及完整进化过程的关键特征(156)。
本质上,受匮乏动机驱动的人对他人的依赖程度远高于主要由成长动机驱动的人,前者更“关心”、需要、依赖他人。
这样的依赖关系会丰富也会限制其人际关系。将他人视为需求满足者或供给来源是一种抽象化行为。他人不再被视为一个完整、复杂、独特的个体,观察者只看到其有用之处;与观察者需求无关的品质,要么被完全忽略,要么令其厌烦,要么令其害怕。这种关系就如同我们与牛、马、羊,以及餐馆服务员、出租车司机、挑夫、警察及其他为我们服务的人的关系一样。
要客观、全面、不掺杂利益、不带欲求地审视他人,只能在不需要其帮助或服务的时候才能做到。但自我实现者(或者在自我实现的时刻)更容易视他人为独一无二的个体,纯美学地审视他人。对他人的赞同、欣赏、热爱更多建立在他人的客观、内在品质之上,而不是源于对他人的帮助或服务的感激。一个人因为其值得欣赏的品质而得到欣赏,而不是因为他善于吹捧或谄媚。一个人被爱是因为他值得爱,而不是因为他付出了爱。这就是后文我们会讨论到不被人需要的爱,比如对亚伯拉罕·林肯的爱。
“关切型”及需求满足型人际关系的一大特征是满足需求的人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替换的。比如,一个年轻的女孩需要有人爱慕,只要能满足这一需求,是谁无关紧要,所有的爱慕者都一样好。对于提供爱和安全感的人也是如此。
对于迫切需要满足匮乏需求的人而言,不受利益、回报、用途、需求的影响,不把他人视为工具,而视为一个独立的人进行观察和审视是很困难的。“天花板”人际关系心理学,即要理解人际关系能达到的最高层次,只有匮乏动机理论作为基础是不够的。
要描述自我实现者对自我的复杂态度是十分困难和矛盾的。一方面,自我实现者的自我力量已经达到了顶峰;但另一方面,用安吉亚尔的话(6)说,自我实现者更倾向于以问题为中心,在活动过程中更忘我、更自然,行为更统一。这些人在观察、行动、欣赏、创造的过程中更专注、更综合、更彻底,也更纯粹。
匮乏需求越多的人,越难做到以世界为中心,放下自我意识,不以自我为中心,不以需求满足为目标。成长动机越强烈的人,在客观现实中越以问题为中心,越容易放下自我。
寻求心理治疗的患者的一个主要特征是过去或现在的某项匮乏需求未得到满足。神经症可以视为一种匮乏疾病,因为这类疾病可以通过满足某项需求或帮助患者获得满足来实现治愈。由于这种满足需要他人来提供,因此普通心理疗法必然是人际心理疗法。
但这一事实被过度普遍化了。的确,那些匮乏需求得到满足的人和那些成长动机型的人内心也会有冲突、不悦、焦虑、困惑。在这些情形下,他们也会倾向于寻求帮助,也非常可能寻求人际心理疗法。但不要忽略一点,那就是成长动机型的人更多时候会通过内心的冥思,比如自我追问,来解决问题和冲突,而不是向他人寻求帮助。从原则上讲,自我实现的许多任务都是主要靠个人来完成的,比如制订计划、发现自我,挖掘并发展自己的潜能以及人生观的建设。
人格完善理论必须为自我完善、自我发现、思考、冥想保留一席之地。在成长的后期,一个人只能依靠自己独立完成自身的成长。奥斯瓦尔德·施瓦茨(Oswald Schwarz,151)将健康人的心理发展和完善称为心理学。如果心理疗法是为了让心理不健康者祛除患病症状、恢复健康,那么心理学处理的则是心理疗法以外的问题,即让无心理疾病的人保持心理健康。罗杰斯(142)提到,心理疗法使用得当,能够让患者的维洛比成熟量表(The Willoughby Maturity Scale)平均得分从25%提升到50%。我的问题是:谁能将其成绩提升至75%甚至100%?我是不是需要新的原则和技术来实现这一目标呢?
我国的所谓学习理论几乎全都是建立在需求动机之上的,其目标物通常都是外部事物,即学习满足某一需求的最佳方法。基于此,以及一些其他原因,我们的学习心理学只是一些有限的知识,只在有限的生活层面发挥效用,只有那些“学习理论家”对此真正感兴趣。
但这些理论对于解决成长和自我实现中的问题毫无帮助,因为成长和自我实现很少需要不断地从外界获取匮乏动机的满足,且联想学习及渠道化(canalization)学习让位于知觉学习(123),让位于洞见和理解的增长,让位于自我认知的增长以及人格的稳步发展——内心的不断整合、统一、一致。改变不只是习惯的习得或一个个联系的实现,而是一个人整体的变化,即变成一个新的人,而不是同一个人习得了一个个新习惯,就像获得了外在财产一般。
这种性格变化导向型的转变意味着个体转变成非常复杂、高度整合、完型的人,同时意味着外界的影响越来越弱,因为此人变得越来越稳定,越来越自主。
我从受试者那里听得最多的是,人生中的一次经历,比如不幸、死亡、创伤、皈依、顿悟,会迫使其改变自己的人生观,从而改变其所有的行为(当然,所谓“走出”不幸,或顿悟,需要经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但这些都不是联想学习)。
发展到一定阶段,成长能够剥离一个人内心的拘束和限制,允许他做“自己”,自发地向外“辐射”行为,而不是重复某些行为。他允许自己的本性得到表达,到了这个程度他的自我实现行为不再是习得行为,而是创造性的自我表达,而不是因环境所迫而做出的应对行为。(97,第180页)
也许最后会证明两者的最大区别是,匮乏需求得到满足者更接近存在状态(Being)(163)。“存在”这一模糊的哲学领域心理学家还未涉足,尽管对这一领域知之不多,但毫无疑问,其心理学的现实基础是存在的。如今,我们可以通过研究自我实现者来验证我们的一些基本洞见,虽然这些洞见对哲学家而言并无新意,但对心理学家而言却是新的发现。
比如,我认为如果仔细研究基于需求动机和基于非需求动机,或者说无欲求动机的感知差异,对于理解感知及感知到的世界将有很大助益。基于非需求动机的感知会更详细、更具象、无倾向性,观察者能更轻松地看到被观察对象的本质特性。此类感知者可以同时感知到对立、二元、极端、矛盾及不相融的情况(97,第232页)。而发展不充分的人,就如同生活在亚里士多德的世界里一般,对他们而言阶层和概念都有着明确的界限,相互不兼容。比如男—女,自私—无私,成人—小孩,善—恶,好—坏,都是截然分开、互不相融的。按照亚里士多德的逻辑,A就是A,其他的皆是非A,二者绝不相融。但对于自我实现者而言,A与非A是相互渗透的一个整体,一个人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既有男性的一面,也有女性的一面;既有成人的一面,也有孩童的一面。我们不能将一个立体的人简单地视为一个平面连续线段,从而只能看到其抽象的一面。
当我们基于需求动机进行感知时,我们或许对此毫无察觉,但别人用这种方式感知我们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有所察觉。比如我们被他人视为金钱提供者、食物供给者、安全感提供者、可依赖者,或一个服务员、仆人等类似情况时,即被别人用来满足需求时,我们会十分厌恶。我们希望别人将我们视为一个完整的人,将我们视为我们自己,不喜欢别人将我们视为有用的物件或工具,我们不喜欢被“利用”。
通常情况下,自我实现者不需要从别人身上挖掘出能满足其需求的品质,也不需要视他人为工具,因此他们在对待他人时,更容易采取不评判、不评论、不干涉、不谴责的态度,对他人无求,“无选择意识”(85)。这使其能更深刻地感知对方,从而更好地理解对方。这种不介入、冷静、客观的感知是外科医生和心理治疗师都在努力达到的状态,但对于自我实现者而言他们不需刻意就能做到。
特别是当被感知物体或人的结构不是那么直观,而是比较微妙时,这两种感知方式的差异尤其明显。此时,需要感知者尊重被感知对象的本质。此时,必须用温和、细腻、亲和、无所求的方式进行感知,就像水渗进缝隙里一样,不争不抢。而基于需求动机的感知则是以强势、干预、利用、刻意的方式进行,就像屠户在案板上切肉一般。
感知世界的本质,最有效的方式是接纳一切而不是主动选择,因为世界的本质是由被感知对象自身的内在结构而不是感知者自身的性质决定的。以超然、道家式的、被动、不干预的方式,同时感知具象事物的各个维度,类似于美学体验和神秘体验。这些体验的要点是相同的:我们看到的是真实具象的世界,还是自己的条条框框、抽象观念、目的及期待在现实世界中的投射?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我们到底有没有看见真实的世界?还是说,我们其实都是盲人?
常规的研究显示,比如鲍尔比(Bowlby,17)、斯皮茨(Spitz,159)和利维(Levy,91)所研究的爱是一种匮乏需求,是需要填充的空洞,需要用爱去浇灌的空虚。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会导致严重的心理病态;如果能在恰当的时间,以恰当的方式和剂量予以补充,病态可以得到纠正。如果该需求只得到中等程度的满足,则会出现中等程度的病态和健康。如果病势不太严重,且在早期就得到及时治疗,则心理替代疗法能够彻底治愈该疾病。换言之,这种“爱的饥渴症”,在某些情况下可以通过满足致病的匮乏需求得到治愈。爱的饥渴症就同缺盐或缺维生素一样是一种匮乏性疾病。
对于健康人而言,由于没有这样的匮乏,对爱的需求并不多,少量、稳定的维持剂量就足够。他甚至可以在一段时间内不需要爱。但如果只为了满足需求而给予爱,就会出现一个矛盾:爱的需求得到满足之后,该需求就会消失,这就意味着那个给予爱的人恰恰是不应该给予和得到爱的人!但临床研究显示,那些更健康的人,因为爱的需求已经得到满足,需要的爱不多,但能给予他人更多的爱。从这个角度上讲,他们是更有爱心的人。
这一研究结论暴露出常规(基于匮乏需求)动机理论的不足,同时也反映出发展“元动机理论”(或成长动机或自我实现动机理论)的必要性。
前面(97),我初步描述了B型爱[爱别人的本性(Being),无需求型的爱,无私的爱]及D型爱(基于匮乏需求的爱,需求型的爱,自私的爱)之间的动力差异。现在我将对比这两种类型的人,以阐释上面提到的几项普遍结论。
1.B型爱是有意识的爱,完全受欢迎的爱,因为这种爱不以占有为目的,是基于欣赏而不是需求。这种爱不会给双方带来麻烦,基本上总是令人愉悦的。
2.这种爱永远不会饱和;会让人一直乐于享受。这种爱会越来越强烈而不会消失。本质上是令人愉悦的。这种爱就是目的而非手段。
3.B型爱通常与美学体验或神秘体验相通。(见第六章和第七章“高峰体验”以及第104条参考文献。)
4.B型爱的心理疗愈效果是深层而全面的,其特征近似于一位健康的母亲对其婴儿的爱,或者神秘体验者所描绘的其对上帝的爱(69,36)。
5.毫无疑问,B型爱比D型爱更丰富,“更高级”,更有价值,更主观。(所有的B型爱者最初也体验过D型爱)。我的年长一些、更普通一些的受试者也偏爱前者。他们中很多人,能同时体验到这两种爱——其比例组合各不相同。
6.D型爱可以得到满足,但“满足”这个概念不适用于对他人的欣赏和爱。
7.在B型爱中极少会有焦虑—敌意的情感体验,甚至可以说不存在这种情绪。当然,爱人者可能会为被爱者感到焦虑。而在D型爱中,总会存在一定程度的焦虑—敌意。
8.B型爱人之间相互更加独立,更自主,更少感到嫉妒和威胁,更少感到有所求,更个性化,更超然,但同时更乐于帮助他人自我实现,更容易因为他人的成绩感到骄傲,更利他,更慷慨,更润物无声。
9.B型爱能让人更深刻、最真实地感知他人。这种爱既是一种认知也是一种情感意动反应,正如我已经强调的那样(97,第257页)。这一点让人印象深刻,一些人后来的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不赞同“爱使人盲目”的老生常谈,而是越来越倾向于相反的说法,即“无爱使人盲目”。
10.最后,我可以说,B型爱以深刻但不着痕迹的方式塑造其对象。这种爱为他塑造了一个自我形象,帮助他自我接受,给予他一种值得爱以及值得尊敬的感觉,这些推动着他不断成长。没有这种爱,一个人能否获得全面发展还真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