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喜担着抱鸭蛋出门,一路看着鸭仔啄开蛋壳,颤颤晃晃地出来。鸭仔绒毛先是湿的,慢慢就干爽了。出门时挑笼里都是蛋,走上几个时辰鸭蛋全变成鸭仔了。有喜耳朵很尖,鸭仔啄壳的声音,他听着心上快活。小鸭仔叫起来“欢欢欢欢”,不像小鸡那样“叽叽叽叽”的。
有喜从竹园卖过去,绕着豹子岭走到县城,穿过十几个村庄,再从舒家坪回沙湾。走到舒家坪,已是下半日,三百多只鸭仔就只剩下六个了。有喜径直走到桂老儿家喊门:“桂公公,福公公喊我送几个鸭仔给你。”
桂老儿听见打喊,忙迎出来,说:“那还要得?要给钱的。”
有喜说:“桂公公,不要给钱。福公公交代我,一担鸭仔卖到舒家坪,剩多剩少都送给桂公公。我也不瞒你老人家,这六个鸭仔是我卖剩下的。”
桂老儿这才答应收下,说:“喜儿是个会做事的!长日听你福公公讲喜儿知事,就是知事。”
有喜说:“哪里,都是你桂公公讲得好!”
桂老儿要留有喜吃饭,有喜说:“难为桂公公了,屋里还有好多事。”
有喜担着抱鸭蛋出门,一路看着鸭仔啄开蛋壳,颤颤晃晃地出来。鸭仔绒毛先是湿的,慢慢就干爽了。出门时挑笼里都是蛋,走上几个时辰鸭蛋全变成鸭仔了。
桂老儿看留不住,就说:“我留你吃饭,就成讲礼信话了。”
有喜从桂老儿屋出来,看见好多人都在打望,朝大路上指指点点。有喜也抬起脑壳打望,看见前面有个担担子的女子,一头是箱子,一头是包袱。女子头发剪得怪怪的,穿着是城里人的样子。有喜再望几眼,那女子背影好像贞一。想想又不可能,满姑在长沙读书,她是梳着长辫子的。有喜快走几步,很快就赶上那女子了。走近一看,真是贞一。
“满姑,真是你啊?”
贞一回头,满头是汗,脸红红的。有喜忙把贞一担子接过来,说:“满姑,你怎么不请个人呢?”贞一笑了笑,说:“我又不是娇小姐,这点东西担得起。有喜,你把空笼子给我担。”有喜不肯,说:“你扛个空扁担就是了。”贞一说:“我担担子,走远路,都不怕,就怕路上有人指指点点。”有喜笑笑,说:“他们是看你的头发吧?”贞一说:“学生头,都是这样的。”
“嘿嘿,我看着是丑。”有喜问,“满姑,你怎么就回家了呢?你去长沙不到三个月吧?”
贞一说:“长沙在打仗杀人,我们学校停学了。”
有喜愒着了,说:“满姑,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外头世界太乱了,你还是不要出门了。”
贞一说:“有喜,你比我大些,我都不好意思喊你名字。假如我们都在外地,我就喊你哥哥。”
有喜忙说:“满姑你这话讲得没王法了!你哪怕三两岁,也是我满姑。”
贞一笑笑,说:“有喜,我是想说,我们乡下太封闭,太愚昧,太落后了。人和人是什么关系,人和国家是什么关系,人和社会是什么关系,我们乡下人都不知道。我们知道家谱,不知道国家,不知道世界。宗法制度是落后的东西……”
有喜的眼睛鼓得老大,贞一突然就不说了。她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同有喜讲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有喜说:“满姑,我晓得你肯定读了好多书,你讲的话我一句都不懂。逸公老儿的老三,按辈分我喊他太公老儿。听说他读书都读到东洋回来了,讲的话我多半听不懂。他也不准人家喊他太公、太太、公公,要沙湾人都喊他陈老师。”贞一笑得肚子痛,说:“有喜,你也不准再喊我满姑了,你也喊我陈老师。”有喜忙摇脑壳,说:“满姑,打死我都要喊你满姑。”
贞一问问爷娘身子好不好,又问问家里阳春好不好,再问:“有喜,我晓得家里每年都雇好几个人卖鸭仔,也常有人到家里进货,怎么还要你担着鸭仔出来卖呢?”
“满姑,这中间的名堂你在书上是读不到的。”有喜嘿嘿一笑,“开抱棚就要晓得鸭仔行市,往日都是福公公自己隔三岔五卖一回,这几年就着我出来卖。一担鸭仔担出来卖,回去交账多少都凭良心。你自己晓得行市,人家怎么交账你心上就有数了。福公公请哪个不请哪个,心上都是有数的。人家来进趸的,要么是买零的,你心上也要有数。”
贞一哈哈一笑,说:“我爹还是个老狐狸啊!”
有喜也笑了,说:“我告诉福公公,说满姑讲他是老狐狸。”
贞一喊声爸爸妈妈,蹦跳着进了屋。福太婆望见贞一的学生头,嘴巴张得天大,说:“贞儿,你怎么搞成这么样子?我喊你不要去读书你不信,这哪里还像个女儿家?”贞一说:“长沙女学生都是这样的,喊作学生头。”福太婆说:“就怪美坨,一回两回地害妹妹,搞得脑壳不像个脑壳,脚不像个脚。”贞一说:“我进屋,坐都没坐下,就听你骂人。妈妈,原先是大脚嫁不出去,现在外头是小脚没人娶了。”福太婆哪里肯信,说着反话:“我信,我全信!”
佑德公是早在报纸上看见过学生头的,心上并不喜欢,也见怪不怪了,只问:“怎么又不读书了呢?”
贞一不说长沙杀人的事,只说:“学校因故暂时停学。”福太婆没听明白贞一的话,问:“故什么?”贞一说:“暂时放假,回家等消息。”
有喜也晓得贞一不想说长沙的事,就说:“我正好在舒家坪碰着满姑,她自己担着担子,也不请个人。”
佑德公问贞一:“有你哥的信吗?”
贞一说:“哥哥应该到河南了。”
福太婆帮贞一收拾铺盖,嘴里不停地说她头发的事:“你回来就莫再出门,把头发好好蓄起来。你这个样子出门,村里人会戳你的背膛心!”
贞一从包里拿出自己和几个同学的合影,福太婆看着摇头:“阿弥陀佛,丑死了!个个是大脚,个个脑壳像窝麻菜!”
贞一笑起来,说:“妈妈你讲对了一半,我这头发喊作包菜头。”
“我十五岁过到你陈家门上……”福太婆话没说完,贞一就抢了过去:“妈妈,你就喜欢讲冗话!你都快六十岁了,做陈家祖婆几十年了,还老讲是我的陈家门上。你的陈家,我是你陈家女儿哩!”福太婆说:“你姓陈,我姓刘。”
有喜向佑德公一五一十交了账,说:“今日鸭仔卖得快,回到舒家坪只剩六个了,我全送给了桂公公。我讲是你要我送的。”
佑德公笑起来,说:“喜儿,你等着,端午节你桂公公会送一条肥鸭过来的。”
贞一嫌自己房间又窄又暗,想搬到楼上去。福太婆不准,说女儿闺房就在爷娘隔壁,祖宗老儿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劭夫结婚的吉日快到了,他人影子都没看见。有喜骑马顺路找了百多里,没有问到半点消息。贞一回家没几日,家里也接到劭夫的信,说他的部队到了河南,他自己回长沙公干,届时请假回家娶亲。
好日子定了又是不能改的。成亲那日,只好捉了一条大雄鸡,代替陈劭夫当新郎。一路上敲锣打鼓,送亲迎亲的亲戚六眷排得里把长,有人在山顶剁柴望见,说像蚂蚁搬家。花轿里坐着新人朱氏容秀,高头大马上放的却是个鸡笼子。雄鸡翅膀上捆着红绸带,也像个新郎的样子。抬花轿的轿夫平日整新妇娘,也只整平常人家的。容秀坐在花轿里,没见哪个轿夫喊她下轿采花。从容秀娘屋紫溪垅到沙湾,三十多里山路,穿过七八个村子。看热闹的都晓得沙湾的陈劭夫抬阿娘,却都没有看见新郎官,只看见马背上的大雄鸡。
新妇娘朱氏抬到了沙湾,大窨子屋的天井里却坐了几个枪兵。依着老规款,新妇娘进门时,阿婆是该躲着的。婆媳不能碰热面,碰了热面日后口嘴多。佑德公同阿娘福太婆躲在灶屋悄悄讲话,十几个人在灶屋忙宴席,不晓得他俩讲什么名堂。佑德公对阿娘讲:“枪兵你不要怕,有我。你只躲过热面,过会儿就去招呼新妇娘。人家秀儿进门了,是跟着雄鸡进来的。你那不争气的儿子,不晓得尸身在哪里!你要多讲几句软相话,宽人家秀儿的心。那畜生也不晓得出什么事了,抬阿娘是天大的事啊!”
福太婆眼泪忍不住,讲:“枪兵都进屋了,晓得他犯了好大的事?前几日城里杀人,死的都是读书人。”
“不怕不怕。劭夫自己是带兵的人,应该不会有事。”佑德公话是这么说,心上却是慌的。早先是长沙城里杀人,过几天县城就杀人了。佑德公早就听人讲了,说是县知事刘子厚请几个读书人做客,驻防县城的枪兵就在县衙门里候着。人一进去,大门一关,机枪就响了,就像老铳弹麻雀。佑德公心想刘知事那么个文质彬彬的人,怎么说杀人就杀人呢?听说被杀的人里头,很多平日都是刘子厚的座上宾。佑德公没有把听来的话告诉阿娘,怕她担心,只讲:“你快把眼泪揩了,过会儿要去见新妇娘。枪兵我去打发。每人给两块花币,留他们吃餐饭。劭夫人不在屋,他们总不会捉我老头儿去交差吧。”
两老正低声说话,听灶房外吆喝喧天,有人喊:“快!快!劭夫跑了!劭夫跑了!”福太婆愒得眼睛都黑了,正要问时,有人进来说:“才要杀那条雄鸡,它翅膀一张,双脚一撑,就跑了,钻到楼板眼去了。身上还戴着大红花哩!”佑德公听着不舒服,脸上却没做样子,只说:“跑了就跑了吧。”
忽又听到外面有人唱摇钱树:“摇钱树到你家,富贵又荣华。马褂喜帕红双双,好比梁鸿配孟光。”
福太婆一听,晓得是娘屋竹园的人讨汤来了。佑德公说:“娘屋人来了,你还得苦脸把作笑脸,自己出去打招呼。”
福太婆喊有喜提了饭菜,她自己走在前面。人刚在大门口现身,围在外面十几个娘屋人,喊的喊姑姑,喊的喊姐姐。福太婆说:“我屋收新妇娘,得谢娘屋人来贺喜!”
娘屋人一哄而上,都把坛坛罐罐高高举起。福太婆脸上发烧,却也只得笑眯眯的。有人又喊起来:“片子牛肉喷喷香,坨子猪肉油汪汪。豆腐嫩得白霜霜,鲤鱼煎得两面黄!”福太婆听了,晓得娘屋人嫌意,她心上也不舒服。有喜就说:“各位血亲老表,席都还没开,不好把菜都端出来啊。”福太婆面子上的礼尽过了,就说:“我还要去招呼新妇娘,不陪了不陪了。”
贞一是见过容秀的,夜里陪嫂子说话:“嫂子,我当时才几岁,你牵着我在你屋后山上摘野果子吃。”
“我记得你嘴好乖,跟在我背后喊姐姐。”容秀望着贞一头发,“贞一妹妹,你怎么把头发剪成这个样子?”
贞一说:“长沙女学生都是这样的,好看。嫂子,哪天我给你剪个学生头。”
容秀愒得忙舞手,说:“不行不行,那不翻天了!”
贞一笑笑,又说:“没想到姐姐成嫂子了,真是好缘分。”
容秀就不说话了,低着头。贞一说:“嫂子,我哥哥很爱你的,一眼就看上你了。他今日没有回来,肯定是有大事。放心,我们等吧。我也要等哥哥回来,再送我去长沙读书哩。”
佑德公心上着急,面上却也不慌,待屋里喜事办完了,才上城里去。佑德公没坐轿,自己走路去的。天气暖和了,佑德公穿了双麻草鞋。佑德公下田是光脚,上山穿草鞋,热天走亲戚才穿麻草鞋,穿布鞋是在冬天。心上到底急,慢慢走路,多想想事。路上碰着的人,都问:“佑德公不坐轿呀!”佑德公笑着招呼人,心想:哪个出门就坐轿?我在家还犁田、耙地、箍粪桶、打草鞋哩!
县知事公署已喊作县政府了。全县农会早已整顿过,凡跟着共产党的农会都解散了,杀了几个搞出人命的农会委员。沙湾同舒家坪打架打死了人,账也算在两个村的农会头上,却仍认定是宗族纠纷,旧案不再追究。县政府责令第二区第五乡申饬沙湾和舒家坪两个村农会,但不作解散处理。
县政府门房老向认得佑德公,听讲他是找刘知事的,就说:“你老还不晓得?”老向把手比画着手枪,点着自己的脑袋。佑德公仍不明白,问:“你是说刘知事杀人吗?”老向看看四周,附在佑德公耳边,悄悄说:“刘知事被崩掉了!就在这院子里被崩掉的!”佑德公愒得双脚发软,问:“刘知事,他是知事,他能犯什么事?”老向说:“他自己是个国民党,同赤匪混在一起搞事!”
佑德公慌了,想起上回进城,轿子刚到浮桥头上,听到街上传来枪声。可能就是那日的事吧。心想劭夫同刘子厚要好,会不会也是同路人?他都不敢回家拜堂,是不是躲灾去了?反正已经到了县衙门,不管新知事给不给脸,也要去见见。“向老弟,我想见见新来的知事,可以进去吗?”佑德公问。老向说:“现在不喊知事,喊作县长了,我去问问,你老等着。新来的县长姓李,叫李明达。”老向起身要走,又回头轻声说:“刘知事是个好人啊!”
没多时,老向身后跟着个年轻人,笑眯眯地过来了。老向说:“李县长听说佑德公来了,硬要过来接你!”佑德公忙立起来,双手打拱:“受不起,受不起。”
已是收麦插禾的季节,李明达穿着灰色中山装。他拉了佑德公的手,连说请进请进。县政府仍是旧时县衙门格局,大堂改作会客厅,二堂用作县长办公室。李明达请佑德公在大堂坐了,秘书过来酾了茶奉上。李明达问:“老伯有什么见教?”佑德公问:“县长大人前几日派了枪兵到我屋里,不晓得劭夫犯了什么事?”
李明达说:“老伯,你喊我明达吧。劭夫兄是党国军官,怎会犯事呢?此次变故,祸起全由共党。劭夫兄豪爽仗义,交游甚广,朋友间怕有鱼龙混杂。上峰有令,若劭夫兄回家,请他到我这里小坐,聊聊天。子厚兄糊涂,就出事了。马日省城铲共,敬日县城铲共,本党也清除异己。”
佑德公心上有事,脸上倒是平静,说:“县长说的都是国家大事,我乡下老汉不晓得。我只明白一条理,杀人总不是好事。”
李明达换了话题,问:“老伯,你素有贤名,明达正想请教地方事务。明达刚到职,不熟贵县民情。目下剿共功成,也要着手国家建设,可谓百废待举,千头万绪。但政府财力不逮,捉襟见肘。本县田赋难缴,又少别项税收。老伯家世代贤达,可指教一二?”
佑德公摇头说:“我一个乡里老头子,哪里晓得这些个道理!只是政府讲的减租减息,我猜是书呆子坐在屋里想出的办法。拿我家来说吧,我家有三百亩田,要是多养几个儿子,田土全都自己种,只在农忙时请帮工,除开工钱,收成全是自家的,只要不逢大天灾,欢欢喜喜交田赋,安安心心过日子。我只养了劭夫一个儿子,他从军在外,屋里缺劳力。我自己种五十亩田,请了帮工,其余的地都租了。村农会委员家兄弟多,租了我一百亩田,又租着自家隔房叔叔九十亩地,还种着祠堂六十多亩田。总共种了两百五十多亩地。他家在爷爷手上也有一百多亩田,子孙发得多,三代下来,每家就只有三四亩田了,得租别人家田才过得了日子。他家租我的田,只要向我交租,不向政府完赋。真算起账来,比我还划得来。”扬高家种的祠堂田是本糊涂账,佑德公不方便在外面说起。
李明达点头说:“老伯,道理是这个道理。我江苏老家也有薄田两百多亩,一半自家两个哥哥种,一半租给佃户。这几年减租减息喊下来,我哥哥说宁愿把田卖掉当佃户。我们那里有些租地多的佃户,只认交租,不用完田赋,自己种不过来,还转租出去当二地主。本县我也做了考察,佃户抗租一年比一年多。倡办农会,光大农民教育,敝党主张颇力。减租减息,纾困宽农,更是敝党主张。可敝党有人糊涂,比如前任知事刘子厚,听信共党蛊惑,把农会带邪了。”
佑德公说:“我沙湾地方气好,不肯交租的人倒是没有,也有到头来讲价钱想少交的。我阿娘娘屋那边抗租的人多,有田产的人家日子都不好过。世道在变,哪个保得了沙湾地方气不会变呢?”
李明达摇头说:“子厚留给我一个烂摊子啊!他同共党这么一闹,你们有产之家田租难收,我们政府赋税难收。”
佑德公说:“县长,乡下有产之家的田租出去,好多都是租了几代了。才讲的沙湾农会委员扬高,辈分上我喊他叔。他家租我一百亩地,从他老爹手上租起的,足有五十多年了。我每年收租,只是认个主,田赋都得我屋里交。那一百亩田其实算是他家的了,我哪里还能收回来另租别人?俗话说,久佃成业,就是这个道理。政府征田赋只认田底人家,佃户占着田面同田赋无干。我想,合理的办法,我有田人家可以减租,那田赋就由佃户自己完去。”
李明达笑道:“老伯讲的,叫赋从租出。这个法子,我老家自清朝起就推行了。我老家田土广,大财主家自己种地总是种不过来的,有些人家的地租出去就是几十年,上百年。风水轮流转,上百年下来,财主变佃户,佃户变财主,都好几轮了。”
佑德公见秘书送文件进来,便起身说:“县长你有事,我就先走了。下次劭夫回家,请你到屋里坐坐。”
李明达把佑德公送到大门外,见他没来轿子,硬要叫黄包车。佑德公推脱不掉,只得坐上,拱手谢了。回沙湾的青石板路,人走路舒服,坐轿也舒服,坐黄包车却颠屁股。佑德公几次想下来,打发黄包车师傅回去。师傅说:“要不得,我收了钱的。”佑德公说:“你收了钱,我又不要你找。你先回去,我自己走。”师傅硬是不肯,一直把佑德公拉到沙湾。
沙湾人见佑德公坐黄包车回来了,都觉得稀奇,围上来看热闹。又晓得黄包车是县长花钱请的,沙湾人都觉得有面子。佑德公却摇着脑袋,说:“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
佑德公回到屋里,心上还是没底。夜里听到鸡叫头道,他还在床上叹气,阿娘也跟着担心,讲:“我屋犯了哪门煞星?请个和尚做场法事,消消灾?”佑德公挨了半日,说:“明日你去五云寺烧几炷香,问问慧净师父,我想替寺里再雕一个观音菩萨。”福太婆又讲:“你莫嫌我多怪。我这几夜每回听到鸡叫头道,都像那条戴红花的雄鸡在叫。”佑德公讲:“你是疑神疑鬼了。”
第二日,福太婆去了五云寺,烧香作揖磕头过后,说了雕观音菩萨的事。慧净师父念了半日阿弥陀佛,说:“福伯爷是活菩萨!庙里替他烧高香!”
选了日子,佑德公请了雕匠刘师傅,带着慧净师父,上自家山上挑树。有喜带刀斧随着。刘师傅是福太婆娘屋豹子岭山背竹园人,依辈分他要喊福太婆作姑姑。修福家门户大,刘师傅不敢高攀认亲,只喊佑德公、福太婆。
山上树太密了,有喜在前面挥刀开路。佑德公心上早就有谱,晓得半山腰上有几棵老樟树,雕得出好菩萨。有喜讲:“福公公,山上杂木太多了,怕万一走水不好救,也蕻了大树。”佑德公问:“你说呢?”有喜回道:“我说,公公你放句口,准村里人进山剁柴,只不剁大树就是了。”佑德公笑了起来,说:“我也没喊禁过山,我家的山都是大家的柴山。”有喜也笑了,说:“福公公你老自己不放口,哪个敢上山呢?”佑德公站住歇气,说:“沙湾人都怕我不成?那我要问问自己了。喜儿,你明日跟岳叔讲,喊他家家户户打招呼,我豹子岭上的杂木柴,哪个想剁就剁。梆老倌是禁长,柴山上剁柴,他讲话算数。”
爬到半山上,佑德公指着一棵老樟树,回头对慧净师父说:“我默了好多年的神,硬要用它雕个观音菩萨。”
半山腰的几棵老樟树,各自隔得两三丈,树顶上叶子连叶子,树底下空空阴凉。树上筑了好多鸟窠,有麻雀、喜鹊、斑鸠,喳喳叫。一群一群蝴蝶在树下山坡上飞,黑的,红的,黄的,粉的,白的。山风吹起来,鼻孔里香香的。
有喜说:“福公公,树选好了,你们先回去,我慢慢剁。这么大的树,一个人要剁一日。”佑德公问:“喜儿你会剁大树吗?”有喜说:“福公公放心,我会哩!上三分,下四分,左右两边凭眼睛,中间三分等时辰。”佑德公不放心,说:“今日先不管,明日再喊几个人来帮忙。”有喜说:“艄公多了打烂船,我一个人要得。”
有喜刚扛起斧头要剁,听慧净师父说:“福伯爷,你看你看,我怎么看那棵树更有菩萨相呢?”
佑德公走过去,围着慧净师父看中的那棵老樟树转了几圈,又退回两丈,看了半日,点头说:“慧净师父法眼!”
刘师傅也说:“慧净师父看得准。”
有喜抬手指指,说:“快看快看,蝴蝶都飞过去了,围着那棵树飞。”
慧净师父忙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道:“阿弥陀佛,菩萨显灵了。”
佑德公领着刘师傅和慧净师父下山,远远听着有喜剁树的声音,觉得十分吉祥。慧净师父停下脚,回头往山上打望,说:“福伯爷,明明是有喜在剁树,我硬是听得见念经的声音。”
刘师傅说:“我也是雕过好多菩萨的,只有这回恨不得明日就雕。还要等一年,你讲急人吗?”
有喜先把下坡方向树墩剁进去四分,再把上坡方向剁进三分,又左右方向轮着剁。天快麻眼了,左右方向还没剁好。树太大了,只得等明日再来。有喜回到村里,天已断黑。他不忙回家,先去祠堂找梆老倌说:“岳叔,福公公喊我跟你讲,请你和村里人都讲讲,家家户户可以到他山上去剁柴,只剁杂木就是了。”齐岳阿娘秀珍在屋檐底下做饭,说:“有喜,我屋饭快好了,就在我家吃饭。”有喜说:“不吃了,还有事哩。”梆老倌笑笑,说秀珍:“你莫喊礼信了,一个擂钵上桌,还留客吃饭。”
有喜也笑起来,朝梆老倌偏厦屋里望望,看见有续在灯下读书,有统在地上爬,问:“续老弟认得字?他才四岁吧。”梆老倌又是呵呵笑,说:“他哪认得字!他是鼻孔上贴糖饼,装猪。”
佑德公刚吃过夜饭,听梆老倌在外敲梆,喊道:“今日一更天,传个大喜信。豹子岭上柴,家家可以担。干柴随你捡,大树不准砍。杂树茅草柴,任你担不完。搭帮佑德公,下凡活神仙!”
佑德公听着笑起来,喊应了福太婆,说:“你听听,梆老倌的嘴巴子,编顺口溜来得飞快!”
福太婆半骂半玩笑,说:“他是懒人懒主意!你喊他家家户户去讲,他敲着梆满院子打喊!”
第二日,有喜大早起床,稀里哗啦吃过早饭,扛起斧头上山去。没想到还有比他更早的,有几个男子汉已挑着柴担下山了。山上有好多干柴,现成捆起一担,不用一袋烟工夫。
“喜哥,听讲是你和福公公讲的!”
“你讲话,福太公听,喜叔!”
有喜昨天晚上只告诉齐岳叔,福公公喊大家上山剁柴。别的多话,他半句没讲。村里人怎么就晓得是他有喜让福公公放的口呢?必定是梆老倌叔嘴巴多,村里老小都说他嘴是两块梆。
有人说:“喜叔,你太厉害了!那么大的树,你昨日一个人就剁断了!”
有喜摇头笑笑,说:“你怕我是盘古啊!昨日没剁完,今日还要半条工。”
那人说:“我明明看见老樟树已在山上困了一夜了,它困在地上就是卧佛。我晓得福太公要给五云寺雕观音菩萨。”
有喜抬头往豹子岭上望去,云雾缭绕看不清半山上的樟树林。他不敢相信那棵樟树真的倒了,起跑往豹子岭去。快到山下时,山上云雾散了些,隐约望得见半山上的樟树林,平日连成一片的绿坡好像空了个洞。有喜看不真切,人就进了山林,望不见半山上的树。他一个人上山快得像猴子,很快就爬到半山上。
樟树真的倒了!有喜不敢相信,难道这棵樟树真的就是观音菩萨吗?必定是昨夜起了大风,可他夜里困得太死了,不晓得是不是起了大风。大樟树顺着山坡倒下来,看起来更高更粗大。有喜估了估,这棵樟树身子足有三丈,雕个菩萨最多一丈五,剩下的料修得半栋屋。
佑德公听有喜讲樟树自己倒了,忙放下锄头说:“去看看,我要去看看。”
佑德公正在田里筑田埂。几个帮工不晓得是什么事,望着佑德公随着有喜去了。佑德公顺路喊了慧净师父,她忙放下木鱼槌子。慧净师父出了庙门,又跑回去取了几炷香。一路上,有喜只恨自己走快了,时常停下来等福太公和慧净师父。
有喜说:“怕是昨天夜里起了大风吗?我困得太死了。”慧净师父说:“没有大风,我夜里是警醒的。”
佑德公说:“我自从大雄鸡替劭夫抬阿娘回来,隆日隆夜都不太合眼。昨日吉祥,我放心落意困了,不晓得是不是起了大风。”
慧净师父念着阿弥陀佛,说:“观音菩萨显灵!就是起大风了,也是观音菩萨显灵。”
到了半山上,慧净师父挨着树墩子点了香,双手合十念起了经。有喜又看见好多蝴蝶飞过来,在树墩上面打着转转飞。阳光照着林间水雾,空中飘起彩色绸缎。
下山的路上,慧净师父说:“福伯爷,自从你家娶了新妇娘,我每日夜里听见村子里有条雄鸡叫声最亮!”
佑德公说:“你怕是听了福伯娘的鬼话吧。”
慧净师父笑了,说:“出家人哪敢乱说啊!寺里离村三里,夜里听鸡声更清楚。我是家家都熟悉的,夜里听得雄鸡叫,我好像听得出哪只鸡是哪家的。福伯爷抬新妇娘那日起,我听得头道鸡叫,就像坐花轿来沙湾的那条雄鸡。”
戴花雄鸡最先叫的事,慢慢在村里传开了。很多醒得早的老人也说,真是那条雄鸡最先叫。老人们说这话时,心上想的就是劭夫。午间,听得第一声雄鸡叫,也有女人会说:“劭夫喊煮点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