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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跛子手上有人命,走在外面有煞气。他杀外甥的事,传得十乡八里。外乡人说打架那日,舒家坪十几个人把四跛子围了,刀刀枪枪杀得火光闪闪。四跛子矮身下去,飞起扫堂腿打一圈,十几个人全趴下了。偏是外甥跟舅舅学过打功的,杀得眼红了认不得人,三番五次要砍舅舅。四跛子让了外甥十八回合,骂了一声朝天娘,一刀把外甥剁了。

四跛子家的老屋是明朝手上传下来的,门窗上的雕花结着厚厚的黑桐油壳,神龛底下的铜香炉常年黑油油的,中堂屋四壁柱子上挂着木板刻的老对子;刻对子的木板上黑漆炸了坼,字是暗红色的。四跛子祖上也是读书人,也算有钱人家。祖宗如何勤俭的故事,四跛子娘在世时常讲起。说是有一日,有个米贩子喊大门,一个老婆婆开了门,她身上围裙补疤重补疤,足有两斤重!米贩子问:“你屋老板在吗?”老婆婆问米贩子:“你有什么事呢?”米贩子讲:“想找你老板粜米。”老婆婆讲:“你进屋吧。”米贩子又问:“你屋老板呢?”老婆婆只讲:“你跟我来吧。”走到仓楼门前,老婆婆撩起围裙,取下一大串钥匙,那串钥匙也足有两斤多。米贩子这才晓得,这位穿着一身补疤衣,围裙补疤重补疤的老婆婆,就是老板娘!米贩子后来逢人就讲:“沙湾陈家有个财主,围裙上补疤补得两斤重,人家发家的道理就在补疤上!”

老屋原先是有围墙的,如今围墙早就没了,只剩大门楼斜斜地立在地场坪外面,要倒不倒的样子。大门外面有两条长石凳,左右八字摆开。四跛子娘在世时常说:“石凳光亮光亮,照得出人影子。那两张石凳都是叫花子坐光的。”叫花子喊几声门,就在石凳上坐下。老祖婆打开门,端上热饭热菜。待人家吃完,老祖婆再打发几碗米,说:“多是人情少是意,你莫嫌弃啊。”也有话多的叫花子,老祖婆就坐在对面石凳上听他说话。叫花子说的,都是世上的苦事,老祖婆听得摇头叹息。打发走了叫花子,老祖婆就要去中堂烧香,闭上眼睛不停地作揖。

中堂屋对子上的字,四跛子都不认得。娘在世时,凡捡了有字的纸片,必定要放在香炉里烧掉,边烧边作揖,好比敬神。娘讲字是踩不得的,踩了遭雷打;娘讲饭也是踩不得的,踩了遭雷打。四跛子捡了娘的样,见了字都敬若神灵。每逢初一十五,他都会擦擦中堂屋的对子。

一日,桃香在茶堂屋纺纱,齐明坐在交椅里流涎水。月桂不晓得在哪里得了盘毛钱,一个人在地场坪盘毛。她只四岁的人,抬脚盘几下就摔在地上。桃香讲:“月桂,你莫刚学会走,就要跑了。你哪会盘毛?看你身上衣服还有鼻子眼睛吗?你和牛打架了?你要招呼明坨!”

月桂进来摇摇齐明的交椅,又拿起盘毛钱盘了几脚,踢得地板嗵嗵响。齐明听得响声,又见姐姐蹦跳,逗得咯咯笑。桃香问:“哪来的盘毛钱?你偷了哪个的?”

月桂讲:“地上捡的!”

桃香不信,讲:“哪有这个好捡手?小时偷针,大了偷金。你要是偷人家东西,我打断你的手!”

月桂嘴尖,讲:“捡得铁,买得盐;捡得钢,买得枪!我自己捡的!”

桃香鼓起眼睛瞪了月桂,讲:“月桂,你是个尖嘴巴油壶!娘讲你一句,你回十句!”

燕子雀儿正在筑窠,从桃香头上飞进飞出。德志出事后,四跛子削了几根手指粗的竹签子,钉在旧燕子窠底下。桃香生怕今年燕子雀儿不来,屋里不顺畅。看见燕子雀儿又来了,她才放下心来。纺车嗡嗡地响,燕子亮亮地叫。

这时,放公老儿来了,没有进屋,坐在门槛上,不声不响吃烟,也是三尺长的竹管烟筒。月桂喊道:“太公!”太公老儿扬起烟竿,做出要打人的样子,问:“怕太公的烟筒吗?”月桂咯咯地笑,讲:“我不怕!太公不打人的。”

桃香的手禁不住打战。她嫁到沙湾五年多,县衙门都是抬起脑壳进去的,怕只怕隔壁屋叔公老儿。她也讲不清哪来的怕,只晓得叔公老儿身上有股煞气。平日见了叔公老儿,她老远就立着不动,等着喊他一声叔公。叔公老儿不紧不慢应了,走过她身边就有股冷风。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腰杆子直得像门板。

放公老儿逗了月桂几句,也不招呼侄儿媳妇,自家儿慢慢地讲起古来:“世上的事讲不尽的。你祖上要不是出了个败家子,你屋比佑德公家还要红火。”

放公老儿说在明朝手上,沙湾是朱家村子。陈家祖公老儿娶了朱家女儿,三十多岁还没生个一男半女。两老手脚勤快,大年三十还在大塘里担塘泥。朱家人讲双双话:“发狠做事,为哪个呀!”祖婆回家叹息叹到隆更半夜,从床上坐起,对祖公老儿讲:“人家双我俩是绝代佬。恨我没有生育,你过了年自己出门四路访一访,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回来。”祖公老儿信了祖婆的话,过了年就背着钱粮出门了。祖公老儿往东访了一百里,没有找到合适的;往西访了一百里,没有找到合适的;往北访了一百里,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往南只访了八十里,就找到合适的人了。祖公老儿在南方访到龙潭地方,碰到一个张家肖寡妇,男人家不在了,肖氏身上已经有了。张家寡妇就是陈家门上的肖氏太婆。肖氏太婆到沙湾陈家门上,先是生了个带胎来儿子,也姓了陈。后来,肖氏太婆连生五个儿子。沙湾分作五房,根子就在这里起头。陈家越做越红火,祖公老儿心想:沙湾陈家是发起来了,人家龙潭张家荒凉了。老大长到二十岁,祖公老儿打发他回到龙潭改回张姓,又替他置田置地,又帮他娶妻成家。张家在龙潭也发起来了。四百多年过去,年年清明龙潭张家都来沙湾挂青,根子也在这地方。

放公老儿讲完古,仍蹲在地上吃烟。桃香不敢搭腔,埋头安静地听着。月桂早不晓得疯到哪里去了,齐明坐在交椅里栽眼闭,点着头就像钓鱼。桃香心想,月桂早到包尖尖脚的时候了。

放公老儿讲:“明儿起眼闭了,钓鱼了,怕冻凉。”

桃香把齐明抱到床上去,出来时见叔公老儿还坐在门槛上,她只好又坐下来纺纱。一只雄鸡在地场坪懒洋洋地走来走去,抖开翅膀扇了几下,又把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咯咯啰哦地叫了一声。全村的雄鸡应着,远远近近全是雄鸡叫。雄鸡叫头遍,快要做中饭了。桃香找话讲:“叔公,你也不教打功了,沙湾打功只怕要失传了。”

放公老儿低头吃烟,老半日没有接腔。桃香额上鼓起汗来,听到自己喉咙里有心跳。放公老儿呛了,咳了几声,讲:“沙湾打功,到我手上,已经不行了。你四跛子跟我学了几手。佑德公祖上,敬远公,那才是好打功!敬远公大喊一声,屋顶上的瓦片子会掉下来!敬远公一手拿起一块大磨子,当钹子敲!敬远公过身一阵风,狗跑出去三丈远他都赶得上!敬远公打长毛,做官做到提督。曾文正公相人很准,一眼看见我敬远公,就暗暗记在心上了。敬远公上阵杀了几回合下来,曾文正公就说,声遐才高,可为将帅!”

“声……?”桃香没听明白。

放公老儿讲:“敬远是字,声遐是敬远公的名讳。”

桃香讲:“等明坨长到二十岁,也请叔公老儿给他起一个字,那才是他的福分哩!”

放公老儿笑了起来,桃香却愒着了。放公老儿讲:“齐明长到二十岁,你叔公老儿九十多岁了!我哪来那个福气?沙湾只有黑水公公活到一百五十岁,登仙了。”

豹子岭脚下有座五云寺,寺里供着西方诸佛,也供着黑水公公。天王殿右手庑殿挂着牌子:清风庙。庙里供的就是黑水公公。人有头痛脑热,五禽六畜发瘟犯灾,都去五云寺清风庙讨水。黑水公公是哪朝哪代的仙君,谁也讲不清楚,沙湾人只是信。有日齐明肚子痛,请郎中开药,神龛上烧高香,祠堂背后樟树上贴口诀,通不中用。桃香兜了半升米跑到五云寺,跪在黑水公公神位前叩了三个响头。慧净师父问:“你是哪家媳妇?”桃香讲:“我是修权阿娘!”慧净师父笑了笑,讲:“哦,四叔母啊!你辈分高。”慧净师父本是沙湾嫁出去的女儿,男人得恶病死了,她回了娘屋,又没地方去,就在五云寺出家了。五云寺有五十多亩寺田,寺里香火也旺。老当家师圆寂了,慧净师父接了衣钵,就把寺田交在自家哥哥齐发手里种,她带着三个小尼姑供奉菩萨,日子过得安静。慧净师父在家喊作翠云,她到了庙里,俗家规矩本来都不作数的,但她通乡人都认得,都晓得人家的辈分,总不好乱了尊卑上下。慧净师父舀了一瓜勺水,讲:“四叔母,你回去喂老弟喝了,黑水公公灵验。”齐明喝了黑水公公法水,当日肚子就不痛了。寺庙门外有棵老青冈树,要是好天气,慧净师父会坐在树下纳鞋底。她要不是穿着衲衣,就像平常人家的媳妇。

“想想,人是最不中用的,活不过一棵树。”放公老儿敲敲烟竿,地上落了油黑的烟灰。桃香刚想起五云寺前的青冈树,就听得叔公老儿讲起树了。她愒着了,心想叔公老儿未必看得出自己心思?放公老儿又讲起五云寺的故事。寺前的老青冈树,比黑水公公还老。不晓得哪朝哪代,有个和尚背个黄包袱到沙湾,看见豹子岭脚下那棵老青冈树,就不走了。和尚在树下搭了个草棚子,供上释迦牟尼牌位,就开始阿弥陀佛念经了。五云寺是后来慢慢修起来的。也不晓得哪朝哪代起,寺庙里主事的不再是和尚,换成尼姑了。如今方圆百里之内,和尚庙香火最旺的是高明溪小南岳庙,尼姑庙香火最旺的是沙湾五云寺。黑水公公是沙湾先祖,登仙了供在五云寺,那都是后来的事。

桃香想起从小听到的话:树栽地上生根,人活世上修行。她不敢把这话讲出来,哪有在叔公老儿面前显灵透的事!她听叔公老儿讲人命不如树长,就想:人活世上都是修行,命长命短都是前生修的。想想被四跛子杀了的外甥德志,只怕他两舅甥前生就是冤家对头,都是阎王老儿把外甥送到舅舅刀口上来的。她心上像有十双筷子在戳,就想:嘱咐四跛子,今后烧纸烧香要把德志专门烧一份。

桃香正想着不得好死的德志,放公老儿又在讲古了。沙湾陈家自祖公老儿起,分作五房。敬远公是满房头,至今班辈高。放公老儿同修权屋里是四房头的满房,班辈也高。敬远公手上第三回修家谱,派字往上数五代,往下排到三十二代。叫作:福贵昌隆,家声远扬;修齐有本,锡庆延长;怀祖崇善,世代辉煌;威振华汉,烜耀东方。敬远公是声字辈。发脉发派到今日,沙湾最高的是远字辈,最小的是本字辈。五云寺慧净师父,她娘屋是齐字辈。放公老儿平日讲话都是土话,讲起家谱来却有些文绉绉,桃香听得半懂不懂的。

放公老儿起身回屋去了,桃香忙进屋打开中堂大门,从神龛底下的抽屉里取了香纸,点了三炷香,烧了三堆纸钱。她正作揖,嘴里念着,四跛子在外收鸭毛回来了,问:“什么日子?”桃香轻声讲:“我想起德志儿了。保佑他早早超生,莫再投胎到舒家去,远远地超生到王侯将相屋里去。”

齐明醒了,哇哇地哭。四跛子抱了儿子出来,坐在屋檐底下阶头上不作声。桃香关了大门,从茶堂屋门上出来,讲:“往后烧香烧纸,都把德志单烧一份。想起这冤枉鬼,我心上就像有杀猪刀在戳。”

四跛子也晓得自己有煞气,出门做事处处小心。他抬头望天,讲:“天是长眼睛的。今后,香纸我来烧,有罪我来当,有报应都报在我身上,莫要连累我屋里人。那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只怪他喝了几碗马尿。桃香,我是一世都不喝酒了,一世不练打功了。”

月桂哭着回来了,一身尽是灰。桃香虎了眼睛,问:“疯到哪里去了?哭个死!”

月桂讲说:“银翠抢了我的盘毛钱!”

“盘毛钱本来就不是你的,抢了就抢了!”桃香说完又问,“银翠在下头院子,你跑这么远去疯?”月桂哭道:“她跑到我学堂坳上来了。”四跛子牵着齐明学走路,回头讲:“月桂莫哭了!爹去找个明钱,找几根雄鸡毛,叫你娘做一个盘毛钱。”

“我没事做了,给她做盘毛钱!”桃香话是这么说,心想过几天就给月桂做个盘毛钱。

这时,看见扬高敲着锣从大门口走过,喊道:“明早农会的青壮男女会员都去城里寺坪开大会!屋里有铳的扛铳,有梭镖的扛梭镖,有马刀的背马刀,没有行头的棍子都要扛一根,豆荚枪都要扛一把!”青壮男子围上来问:“打哪里?”扬高说:“不打哪里,开大会。”又有人问:“腰身上就不要绑老书了?”扬高边敲锣边走,说:“不要绑,不要绑。”

四跛子进屋,桃香交代:“我话讲在前头,明日又是杀人的事,你就好丑躲着,自己不掉脑壳就是了。你不要再做红嘴巴狗,人家怂起你火火走。”四跛子说:“晓得。”桃香又说:“四跛子,我只怕身上又有了,四体不自在。你和高叔讲,只说我要经管齐明,我不去当女会员。”

四跛子听阿娘说又有了,也只木着脑壳,说:“好,莫做重事。”

第二日天没亮,扬高的锣又响了。青壮男女都扛着家伙,火火地往祠堂跑。扬高已立在祠堂门口的八仙桌上了,说:“乡亭叔侄,沙湾人是讲面子的,我们整队往城里去,队伍要整齐。男子走前面,女子走背后。”

梆老倌问:“高公公,我们是去打哪里?”

扬高说:“我昨日挨家讲过的,不是打仗,去城里寺坪开会。村农会听乡农会的,乡农会听县农会的。”

沙湾三百多青壮男女,一路说笑着往城里去。先天,扬高独自去了舒家坪,拜赔那边的村长舒家宜和农会执行委员舒德旺。扬高说:“路归路,桥归桥。沙湾农会去城里开会,借舒家坪的路。舒家坪的人去江东赶场,也要从沙湾过。官司早了结了,姓陈的和姓舒的,劈面碰上莫鼓眼珠,村上过路莫要放狗。”舒德旺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城里到紫溪垅官道上的清水岩板,都是你陈家佑德公祖上铺的,舒家晓得记情。仇归仇,恩归恩。正月初八沙湾龙灯来去两回,舒家坪也没有人惹事。”舒家坪的人也不晓得,佑德公正月初八拜访过桂老儿。

舒家坪的狗老远就叫了起来。家家门前都有狗叫,却并不扑上来。梆老倌爱讲笑,说:“舒家的狗讲仁义,晓得来贵客了,放肆打喊。我夜夜敲梆,沙湾的狗懒得同我打声招呼,从来不叫。”

扬高怕舒家人听成双双话,喊了梆老倌:“你嘴巴莫敲梆了!”

四跛子路过姐夫家门口,生怕看见姐姐喜英。偏是这时,喜英出门倒洗面水,看见四跛子了,立时大骂:“剁脑壳死的!炮打死的!虎毒不食子,自己外甥你也下得了手!”

喜英骂了几句,一盆洗面水倒过来。四跛子也不躲,一身透湿。沙湾人都不作声,只管走自己的路。喜英仍不解气,追上来又打了四跛子耳光。舒家坪的人自己上来打劝,才把喜英拉走了。

四跛子走了好远,骂了一声朝天娘:“日你老母亲,朱达望!”

路过舒家祠堂门口,看见舒家青壮男子立作两排,听农会执行委员讲话。沙湾人不看他们的热闹,没事样的只管自己走路。出了舒家坪村子,听得梆老倌讲:“我们沙湾男女会员都去,舒家坪只去男子呀。”扬高说:“我是听乡农会的,他们说青壮男女会员都要去。”梆老倌又讲笑了,说:“沙湾女子就是出得众些!沙湾女子出乡约老爷,舒家坪有吗?”四跛子听着来火了,说:“梆老倌,乡约老爷也是你喊的?没有上下的!你老子修云老儿在世,一烟筒敲死你!”梆老倌忙双手作揖赔不是,说:“四叔莫生气,我讲熟了。”四跛子听着更生气,说:“你讲熟了,平时眼里从来就没有你四叔母?农会讲男女平权,也不是不讲辈分吧?”扬高回头骂梆老倌,说:“你嘴巴敲梆敲个不停,没讲几句经听的话!”

走着走着,没听人讲话了。扬高回头望望,笑了起来,说:“都讲梆老倌走路也会困眼闭,是真的!”

梆老倌正半闭着眼睛,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晃晃地走,见听扬高说笑,立时醒了,嘿嘿地笑。扬高又讲:“去年春上,我到山上捡菌子,抬头一看,一个人笔直吊死在树上,愒得我转背就跑。又听得吊颈鬼在我背后喊,高公公!我麻起胆子回头一看,梆老倌靠在树上栽眼闭!”

梆老倌不认账,讲:“高公公好会讲书!”

从浮桥过江,上了官码头,看见河街上的铺门都关着。走到正街一看,县衙门也关着。街上有很多人,都往寺坪那边跑。扬高领着沙湾人走到寺坪,只看见满坪的人熙熙攘攘,又看见每张嘴巴都在动,却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四跛子偏起耳朵细细听,有人说:“人捉到了,昨日夜里从他江东窨子屋被窝里拉出来的。”

扬高想招呼沙湾人不要走散,却早被涌来涌去的人流挤得找不着了。扬高踮起脚尖往会场台子上打望,上面坐着七八个人,他只认得县知事刘子厚。刘知事到过沙湾,在佑德公家吃过饭。扬高看见刘知事右手边那人立起来,走到台子前面,拿起喇叭“喂喂”地喊了几声,开始讲话:“今日是全县农会大会!”台下的嗡嗡声又起来了,那人又“喂喂”地叫几声。

有几句话扬高听清楚了:“不管他官位有多高,家产有多大,后台有多硬,只要他危害百姓,就是人民的敌人!”

又是满坪的嗡嗡声,台上人说话听不见。那人突然不说话了,背手立在台子中间,双眼一动不动望着台下。台下声音慢慢地小了,很快就只听得见树上的鸟叫了。

这时,那人又举起喇叭,高喊一声:“把县团防局恶霸局长马宗仁押上台来!”只见两个拖长枪的年轻人,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推到台子中间,一脚踢跪下。满坪的人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听得喇叭又高喊一声:“马宗仁恶贯满盈、罪大恶极、横行城乡,该不该杀?”

顿时满场杀声四起,震得耳朵发聋。扬高嘴里的杀声都还没有喊出来,台上那个问该不该杀的人从屁股上摸出手枪,点着马宗仁的脑袋就响了。拖长枪的年轻人朝马宗仁补了几枪,又踢了几脚,尸首就滚到了台下。台前的人先是猛地往后退,马上又洪水般地拥到前面去。扬高想挤过去看看,人太多了挤不进去。

慢慢看见人开始散开,扬高看见四跛子,问:“人还喊得齐吗?”

四跛子说:“就像涨洪水,全冲散了。”

扬高想想,说:“喊是喊不齐了。我俩先快点走,到浮桥那头去等。打单走,又有几十个女人家,怕舒家坪的人惹事。”

扬高和四跛子从河街上走近路,火火地跑过浮桥,立在桥头等人。慢慢地看见沙湾人了,都在浮桥头上立着。路过的人都在讲寺坪杀人的事,都忍不住吐口水。

“只剩骨头了。”

“眼珠子都挖出来了。”

“有个当兵的说马宗仁杀了他家三个人,他要拿马宗仁的心肝下酒。”

梆老倌来了,递过两张告示,说:“高公公,乡农会委员没找到你。每个村两张告示,拿回去贴。”

扬高接过告示,认不全上面的字。先到的都在等人,大家凑在一起认告示。七嘴八舌,最后把告示读通了。告示上印的是马宗仁十大罪状,光命案就有两百多起。

四跛子身上仍是湿的,冷得打战。他退到路边坪里打拳,才打了几手,梆老倌就说:“四叔,我也打几拳,你让着我啊!”

四跛子说:“我打我的,你打你的。”

梆老倌不听,挥拳朝四跛子打来。四跛子闪身躲过,一个顺手牵羊,梆老倌就趴在地上。

扬高说:“老四,你得了放公老儿真传,我们都是野学的。我也打几拳,你教教!”

四跛子也不答理,只顾自己打拳。扬高动手了,十几个男子汉都开始打拳。大家各打各的拳,但只要打到四跛子身边,都想上去比几手,又都被轻轻挡了回来。桩子不稳的,挨了四跛子的身,必定在地上躺着。过路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只说这些癫子肯定是沙湾的。

沙湾女人家就喊:“算了算了,莫耍猴子把戏了,人家看着好笑。”

四跛子打得身上发热,就收手了。梆老倌拍着身上的泥土,说:“四叔还是厉害!德志哪是你的对手!”四跛子听了血往脑壳顶上冲,反手一掌又把梆老倌打在地上。

扬高鼓起眼睛骂梆老倌:“你敲梆莫乱敲!踩人家痛脚,该打。”

梆老倌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四跛子嘿嘿笑,也不生气。慢慢地人等齐了,扬高招呼大家仍排着队走。刚见过杀人的事,女人家脸都是白的。扬高让女会员走中间,前后都是男子。

一路上,大家都在说马宗仁的事。马宗仁平日领着县团防局两百多人枪住在城里,江东场坪上的大窨子屋住着他爷娘和几个兄弟。他家大门白日里常年敞着,只虚掩齐人腰的签子门。逢赶场的日子,他家门前左右三丈宽的地都空着,没人敢去摆摊子。民国十二年,东边齐天界上起了强盗,抢了周围几个县。一日,听得风声,晓得强盗要来抢江东,马家把金银细软装了十八个铁桶,夜里偷偷沉到屋后大塘里,一家老小都跑到县城里躲着。马宗仁晓得强盗枪多人多,也只敢躲在县城里听消息。那年,佑德公家的人也躲到凉水界山庄去了,值钱的东西都随身带着。修根说自己穿得像叫花子,都晓得他家没有抢的,哪里也不去。佑德公走的时候,专门嘱咐修根,要是强盗来了,你就敲几声锣招呼村里老少,都到豹子岭上躲起来。屋门都莫上锁,免得强盗砸门放火。也是老天保佑,那几日隆夜落大雨,河里涨了大水。强盗过不了河,只抢了江东马家,没有到沙湾来。

马宗仁等强盗走了,回家车干水塘,见少了一个铁桶。少的那个铁桶,偏是装金条和银元的。马宗仁带着十几条人枪,搞得江东鸡飞狗跳。马宗仁盘问了许多人,最后咬定是马老三偷的。马老三平日卖油糍粑,他的摊子正好摆在马宗仁家大塘边上。马老三死也不肯承认,马宗仁笑笑,说:“好,那你等一下。”马宗仁整人的法子,不晓得在哪里学的。他打人不用棍子,也不用鞭子,用的是扎泥鳅的扎针,打得马老三背上皮肉翻花,却并不伤筋动骨。马老三被绑在大塘边的槐树上,四邻八舍听到惨叫,谁也不敢出门打劝。马宗仁坐在椅子上摇蒲扇,一本正经地说:“民国是讲法律的,我是县团防局长,负有守土安民责任,不会把你打死,你只把铁桶交出来。”马老三哪里交得出铁桶?先是发誓自己没偷,后来就干脆哭喊着骂娘了。“你还骂娘?那好!”马宗仁叫人拿来一把麻线,一根一根密密麻麻竖贴在马老三的背上,再在背上糊满石灰粉。等到第三日,马老三背上的麻线和石灰都结在血痂里,扯出麻线人就痛得万箭穿心。马宗仁扯一根麻线问一句:“铁桶呢?”马老三又是求饶,又是骂娘。扯那麻线,慢扯长痛,快扯刀割。等到背上麻线扯干净,马老三已痛得晕死过去。当日夜里,马老三就上吊死了。

过背好久才晓得,那个铁桶原是马宗仁大侄儿马朝云偷的。那马朝云又吃鸦片又赌博,欠了人家赌债。马宗仁把侄儿打了几棍子,问他欠的是哪家的账。马朝云天天泡在赌场里,他欠人家钱的足有几十人。马宗仁办了个禁赌大案,凡是同他侄子赌博的人全都抓了,个个打得作鬼叫,家家都得拿钱赎人。禁赌大案办下来,马宗仁的财宝,丢了一桶,赚了两桶。

扬高说:“单凭害死了马老三,马宗仁就该杀。”

快挨近舒家坪了,四跛子停下来扯鞋,故意落在背后,改走舒家坪东边田垄,再钻进河滩的柳林。四跛子不敢再从舒家坪过路。他不是怕姐姐骂,也不是怕姐姐打,看见姐姐心上就痛。他七弯八拐回到沙湾,同去寺坪开会的人早都回来了。路过祠堂,看见祠堂门口围着好多人。

四跛子过去看看,见墙上贴着告示,扬高在那里讲新闻:“我这是头一回听见枪响。原先以为枪声至少有铁炮声大,哪晓得像放小炮仗,轻轻的一声,啪!人就栽在地上了。”梆老倌说:“高公公,你是隔得远,我钻到前面去了。枪声比铁炮声小,比小炮仗还是响些。”扬高问:“你看清马宗仁了?肥吗?”梆老倌说:“他吃的什么?餐餐不断油荤!哪有不肥的?一双耳朵像蒲扇!他手里命案太多,身上的肉都被仇家挖干净了。”扬高说:“马宗仁毒也是太毒了,该杀!”梆老倌看见四跛子了,说:“四叔,你一身好打功,还不敢从舒家坪过路?”四跛子懒得理他,只道:“两块嘴皮尽敲梆!”

四跛子回到屋里,桃香劈面就骂人:“你发誓不再学打,听讲你又在浮桥头上耍猴子把戏,把人家都打在地上趴起?”

四跛子扯起衣襟,说:“从舒家坪过路,喜英姐姐一盆洗面水泼在我身上,人都冻得打摆子了。我在浮桥头上等人,就舞了几手。”

桃香忙说:“你快换了衣裤,我煮碗姜汤你喝,逼寒气。”

四跛子和桃香,罩衣各是各的,每人各有一条;裤子是两口子打伙三条,轮着换洗。桃香讲:“今日也晏了,做不得事了。你把衣解了钻到被窝里去,我把你衣炕干。你干脆喝碗姜汤水,困在床上出身汗,再起来吃饭。”

四跛子光身钻进被窝里,等着桃香煮姜汤水。他今日大早出门,点心饭也没吃,又湿着衣裤冻了大半天,身上有些虚。想起被自己砍掉的外甥,四跛子泪水忍不住流出来了。

桃香又拿虎皮盖在四跛子身上,再去端姜汤水,喊四跛子喝了。再困下,捂了一身汗,衣服也炕干了。夜饭吃得很晚,齐明已经坐在交椅里哭了。

桃香说:“四跛子,喜英姐只怕十年没生了,只怕是没生的了。我肚子里要是个长把把的,赔给喜英姐。”

四跛子头都没抬,只说:“赔吧。”

赔儿子给姐姐,到底是个大事。吃过夜饭,四跛子去放公老儿屋里坐,说:“叔公,桃香讲,要是生个儿子,赔给喜英姐姐。”

放公老儿点着脑壳,说:“要得,你两口老儿是讲良心的。”

这几日,沙湾人都在说农会好。外面好多地方的农会都在刀刀枪枪搞事,江东农会把马宗仁家五百多亩田都分了。马老三儿子马明高当了村农会委员,他家分得马宗仁二十亩地。

有天,朱达望在大塘边说:“沙湾没有马宗仁,要不也搞一下!”

扬高听见了,鼓起眼睛说:“沙湾要搞,就先搞你!”

朱达望忙作揖,说:“我算老几?轮不上,轮不上!”

农会也没有除朱达望的名,扬高只是发发脾气。

杀马宗仁那日,天快断黑的时候,佑德公从祠堂门口过,看了墙上贴的告示,摇着脑壳回家了。沙湾同江东只隔着万溪江,两岸的人多少都熟悉。佑德公同马宗仁老爹马万满早年也有来往,但自从马宗仁当了团防局长,两家走动就少了。佑德公去江东赶场,马万满碰见了,都是客客气气。佑德公只是拱手谢过,从不进他屋去喝杯茶。

佑德公每日扛起锄头到田里去,路上听见别人说农会,他好丑都不参言。去年劭夫回来时,佑德公听他讲过长沙那边农会的事。正是六月天,一匹枣红高头大马飞跑在官道上,骑在马背上的是穿得一身灰的陈劭夫。官道从县城过来,又从沙湾穿村而过,再从紫溪垅往南去。劭夫在下马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牵着马慢慢地走。

禾苗开始发蔸,风吹起来田野里就像飘着无边无际的绿缎子。眼睛望得见的田多半是劭夫家的,正在薅田的乡亲好多种的是他家的田。沙湾差不多家家都有田地,有三五亩的,有七八亩的,有十亩二十亩的。家里人数多,田地不够养家,又有劳力的,就租种别人的田地。家无寸土的,只有齐岳和有喜。

劭夫的马毛色油光水亮,马蹄踩在石板路上叭嗒叭嗒响。他把大盖帽子取下来,招呼正在薅田的乡亭叔侄,都讲班辈规矩。碰着几年不见的,个子长高的伢儿,劭夫就问:“你是哪个屋里的?”见着班辈高的伢儿,哪怕四五岁的,劭夫也要躬身招呼:“儿儿叔,我还没见过你哩!”

马跑起来飞快,走起来比人还慢。劭夫人还没到屋里,消息早传回去了。沙湾人编顺口溜很快:“灰衣灰裤灰帽子,腿上绑起布带子,手里拿根马鞭子,左看右看像粮子!”

佑德公晓得了,立在大门口打望。贞一立在老爹身边,忍不住蹦蹦跳跳,又忍不住踮脚远望。佑德公见儿子真的穿着戎装回来了,眼睛火光闪闪的。劭夫取下帽子端在手里,单腿跪下,讲:“爹,劭夫不争气,叫你老操心了。”

佑德公鼓起眼睛,讲:“你想跪就要跪好!”

劭夫放下帽子和马鞭,双腿跪着朝老爹磕头。佑德公不耳他,转身进屋去了。贞一过去拉哥哥起来,捡起哥哥放在地上的帽子,轻声说:“爹在发脾气,哥哥莫和他争啊!”

劭夫把马交给有喜牵走,拍拍裤子上的灰,埋起脑壳进屋。门外远远立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劭夫面上像火烧,没有回头打招呼。有喜接过马绳时,劭夫好像听他轻声喊了叔。劭夫隐隐想起,他是隔房隔脉的侄辈,老爹早几年收养在屋的孤儿。

佑德公坐在中堂屋发脾气:“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祖公老儿官做到提督,连个坐轿的福分都没有,白胡子花花的还要骑马,屁股上骑出两块硬疤子!屋里打发银钱要你去读书,你吃粮去了!你一五一十告诉我,你在外面这几年是怎么混的?祖宗牌位在上,敬远公望着你!”

劭夫跪在地上腰板笔直,脑壳低低勾着,讲:“爹,国家有事,匹夫莫辞。祖公老儿敬远公这话是你老告诉我的,我今日也讲给你老听。我在长沙读了两年书就去广州了,上了中山先生的黄埔军校。我这回是从广州打仗打到长沙,长官准我的假回家看看你老人家。”

贞一不敢到中堂屋来,又怕哥哥挨打,伏在角门上听。佑德公看见了,吼道:“贞一你进去!”福太婆不管他爷儿俩说东说西,喊了有喜来,说:“你到大姑、二姑屋去报信,喊她俩回来看看你美叔。”

有喜放下手里的事,牵马出门了。

贞一回到闺房傻坐,心上老不放心。她悄悄儿出来,去了屋后的园子。园子里种菜也种花,屋里人都喊它菜园,贞一把它当花园。菜园里长着十几棵大茶花,都是八十多年的老树,开花的时候墙外都看得见满树红。贞一闺房外面的围墙上爬满了月季,这时节红花黄花开得大朵大朵的。满墙满墙的艳红嫩黄,贞一坐在闺房里看不见。小轩窗太高了。她只看得见光井里的花蟢子,要么趴着不动,要么爬来爬去。

菜园角上有棵古樟树,树下是自家方方正正的水井,井底泉眼上白沙微微翻滚。井水漫过井沿流出来,汇到旁边低了两尺的园池里。祖上把上面的方井叫娘井,把底下的园池叫儿井。吃水吃娘井的,儿井用来洗菜洗衣。肥水不落外人田,儿井的水从暗道流过窨子屋三进天井。一进天井最大,天井东边是中堂和正房,神龛上供着家神。二进三进天井小些,紧紧的两个好院子。三进天井的四边阳沟一年四季清水流,又汇到祠堂门前的大塘里。大塘是祖公老儿一担一担挑出来的。五黄六月,窨子屋里有清水流过,也没那么热。天气太热了,就把大天井出水口半塞着,水就把天井泡着。快断黑时再把水放干,窨子屋里就清凉清凉。

贞一站在娘井边看泉眼沙花,也看自己的影子。墙上青藤也映在娘井里,青藤在井底摇曳。

“贞一!”贞一回头一看,见是哥哥来了。贞一问:“爹骂饱了?”劭夫苦笑道:“妈妈打劝,又骂了爹爹,他就闭起眼睛吃烟了。陪我去看看马。”劭夫走到马棚,只看见自己骑回的军马,忙问:“我的枣红马呢?”贞一说:“有喜骑去喊大姐二姐了。”劭夫说:“我好几年没看见大姐二姐了,她俩都好吧。”“都好,都养孙子了。”贞一说,“哥哥,你替我求求爷娘,准我去长沙读书吧。”劭夫说:“我早几年写信说过,被爹骂了。”贞一说:“再求求爹吧。世道变了,女人不兴关在屋里了。”

劭夫看见磉墩岩上尽是水珠,就说:“岩坨出汗,要落大雨了。”

劭夫随妹妹去房间说话,看见书桌上放着一张画,问:“贞一,你画的?”

贞一画的是蟢子网,上面爬着一只蟢子。淡淡几笔,也有些意思。劭夫说:“妹妹作画无师自通,笔墨真是不错。蟢子入画,从未见过哩。”

贞一指指光井,说:“哥,我就是那只蟢子,只能守在自己的网子里,到老到死。”

劭夫搂了搂妹妹的肩,说:“别难过,我再劝劝爹。外面的世界大,你是要出去看看了。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哥哥也不放心。”

贞一就笑了,说:“我也帮你劝爹,不要再怪你不听话。我乡下小女子都看到了,国家正在起变化,哥是国家的人。”

劭夫笑笑,说:“我不想再过几年,看你嫁一个土财主。”

贞一脸红了,噘起嘴巴,嗔道:“哥!”

天快麻眼,有喜回来了,说大姑、二姑明日清早就到沙湾来。吃夜饭的时候,天上打了几声炸雷,立时就落大雨了。今日天气怪,外头当风落雨,屋里热得像甑桶,蚊虫都飞了进来。

饭吃在半路上,有喜听听雨声,说:“福公公,我到上马塬去打一下望,那几丘大田月口要挖开,怕田埂冲垮。”

佑德公望望屋外,说:“喜儿,雷公火闪,漆墨啦黑,不要去,要去也是佃家自己去。”

有喜说:“熟路,慢点,摸黑去就是了。佃家不会这么能勤的,去年就冲垮过几丘田。”

吃过夜饭,天上还在落大雨。佑德公在中堂屋祖宗牌位前燃了三炷香,听劭夫讲他在外面的事。劭夫脑子里的道理,怕老爹听不懂,他尽量讲得明白些,说:“中山先生的理想,就是国家强大,天下为公,世界大同。”

雨落了几个时辰,屋里仍是闷热。佑德公不停地挑着灯花,啪啪地拍打身上的蚊虫。飞蛾三三两两扑向灯火,落在桐油灯盏里,翅膀微颤几下就不动了。佑德公从没感觉夜是这么的黑,灯花怎么挑屋里也不亮堂。五云寺的鼓声隐隐响起,快到二更天了。劭夫说:“北伐军势如破竹,国家统一指日可待。国共两党精诚团结,农工革命热热闹闹。长沙那边农会在闹农工革命,有钱人家都要出钱支援北伐。我们这里天高皇帝远,农会也没太做事。不过,大势所趋,革命潮流迟早要涌过来的。你老要顺时而为,政府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雨落得小些了,听得有喜进门,佑德公喊:“喜儿!”

有喜把蓑衣脱在阶头,全身透湿地进了中堂屋,说:“幸好去了,水都齐田埂了。”

佑德公说:“快去换衣裤,怕病。”

有喜说:“没事,我去抱棚看看,回来再换衣服。”

佑德公说:“太闷热了,你把抱棚门敞一下,怕鸭蛋烧坏了。”

佑德公望着有喜去了,才问:“劭夫,你讲的都是国家大事。爹没见过世面,大道理也是懂的。我家从敬远公起,都是为国家出力的。打长毛的时候,敬远公自己出钱买枪办团勇,拉起人马为朝廷出力。那时候,也不见朝廷强迫有钱人家出钱。沙湾农会,你扬高公公是会长。沙湾在宣统手上就办过农会,为头的是你扬高公公的老子达公老儿,你喊太公。宣统皇帝搞的农会后来成了造他自己反的人,如今农会是做什么的?依你讲的,我要是在长沙,在湘潭,在浏阳,不肯出钱,扬高就要抓我戴高帽子游乡?就要剁我脑壳?”

劭夫说:“爹,政府规定了农会入会条件,行为不端,名声不好,不准入会。政府倡办农会,一则为着平等自由,二则为着农民教育。人分男女,财有贫富,都应平等。国家正着手改良农业,都是农会要出力的地方。”

佑德公说:“沙湾农会只办了两件事,就是准许妇女进祠堂烧香拜祖宗,还说不准女子包尖尖脚。”

劭夫说:“爹,禁止女子缠足,清朝手上皇帝就有谕旨,只是老百姓自己不听。”

佑德公不作声,心想劭夫哪里晓得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要说皇帝禁止女子包尖尖脚,怎么不见朝廷喊捉人呢?如今准是准女子进祠堂了,好多女子至今不肯进祠堂,自己阿娘福太婆就不肯进祠堂,怕祖宗怪罪搞得家业不兴。包尖尖脚的事,也是禁不住。

雨是停了,天上仍在扯闪,照得神龛上的祖宗牌位发白。劭夫说:“爹,男女平权在小地方还只是一句话,外头大地方女子早就不关在屋里了。贞一聪明,放她到长沙去读书吧。”佑德公不说话,起身出去了。劭夫以为爹是去解手,端起桐油灯盏,问:“爹,去茅厕吗?我来照亮。”佑德公说:“不要,我取东西你看。”

佑德公回来时,福太婆也跟着进来了。福太婆说:“劭夫,贞一出去读书的事,你不要开口。”

劭夫还未开口,佑德公就把几种报纸放在桌上,说:“你看看,她看的是什么东西!也不晓得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劭夫翻看着桌子上的《湘报》《大公报》《湖南公报》,这些都是他熟悉的报纸。

佑德公说:“这些东西我都读了,文章都头头是道。一个做女的,管这些事做什么?贞一心野了,都是读这些报纸读出来的!”

福太婆说:“我听到讲,外面读书的男男女女都在一起,那还要得?你妹妹不肯包脚,小时候都是你拼死护着。你看她一双大脚,走路像划船!你已害过妹妹一回了,不要再害她出去读书!”

劭夫说:“妈妈,世界变了,女子都不包脚了。你担心男女同校,长沙有周南女校,学生全是女子。沙湾也开始讲男女平权了,沙湾妇女不也参加农会了吗?”

“妇女参加农会,你怕是好事?我就不参加,我就不进祠堂!你大姐淑贞十五岁过人家,如今早做娘娘了,大孙儿都十三岁了。你二姐贤贞十八岁过人家,也做娘娘了。贞一死活要出去读书,做了几家媒,都是好人家,她就是不肯。劭夫,你要是把妹妹带出去读书,你也不要归屋了。”福太婆放下这话,自己回房去了。梆老倌在外敲梆,懒洋洋地喊着:“亥时二更!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爹,敲梆的还是齐岳哥吗?”劭夫掏出怀表看看,正好是二更天。

佑德公叹息道:“不是他是哪个呢?他家三代人敲梆打更,家就是旺兴不起来。他公公手上靠着祠堂外墙搭了几间偏厦,如今还是老样子,年年雀儿现窠叫。我屋和他屋是在我太公老儿手上分的杈,到你手上早出五服了。梆老倌手脚也能勤,就是嘴巴子多,村里人都说他日里夜里都敲梆。穷富,都是命。”

劭夫说:“爹,不是命,是制度。民不知有国,国不知养民,都是制度不好。儿以身许国,一腔热血。西方列强之所以强,就在于其制度优越,而致国家稳定统一,人民团结上进,科技发达,器物精良。我从广东一路打过来,从连长打成了营长。我的很多兄弟都成仁了。我信奉中山先生,为求世界大同。只待国家早日统一,力行中山先生建国纲领,全面改良政治、社会、经济之制度,即可铲除人间不公,人人安居乐业。国家制度要是好了,像齐岳哥这么善良勤劳的人,就不会这么苦。”

佑德公从来没有听儿子讲过这么多话,讲的都是国家大事。佑德公不爱劭夫从军吃粮,可他已经是个大丈夫了,哪还捆得了他的手脚?劭夫讲的中山先生遗愿,不就是《礼记》上写的吗?佑德公少年读的书,大同篇章至今记得。过去的皇帝都让读书人读《礼记》,但是哪个朝代天下大同了?佑德公想吃烟了,抬手去拿烟竿。劭夫忙替爹装了烟,自己对着桐油灯吸着了,再递给老爹。

佑德公说:“先前年冬天,落好大好大的雪,一个要饭的女叫花子,冻得快死了。梆老倌把她收留了。一年后,生了个儿子。梆老倌要我给他儿子起名字。我掐了他儿子的八字,起名叫有续,继续的续。去年他又生了个儿子,我给他起名叫有统,宣统的统。”

劭夫点头道:“齐岳哥还算有福气。”

佑德公讲:“梆老倌租了我十亩田。一个人种十亩田,算能勤吧。他是除了夜里敲梆,人不在田里干活,就在豹子岭上巡山。族上人晓得他人可靠,管禁山的事叫他做。他当禁长,也喊得住人。他家从公公老儿手上起,都欠着我家的账,他家祖孙三代也没有懒人。”

有喜进来倒茶,劭夫就不说话了。有喜说:“我到抱棚看了,福公公放心。”

佑德公说:“喜儿,你早困了,我和你美叔还讲讲话。”

有喜倒好茶,把茶壶放在桌上,不声不响出去了。劭夫低着头,不敢望父亲,接着刚才的话说:“正是如此,国民政府颁令减租减息。此所谓改良经济制度之初步。”

佑德公摇摇头,说:“你是书呆子!减租减息哪是好事?减租不减赋,又有各种附加,田业人家负担越来越重,佃户交租开始讲价钱。我屋三百亩田,租出去两百五十亩,五十亩自耕。产量摊平了,亩产最多四百斤,两百五十亩田收得稻谷十万斤红天了。我屋几十年都是收多收少租佃各半,按政府讲的二五减租,佃家净得六万两千斤谷,我屋只得三万八千多斤谷。我还要完赋纳税,佃家是不完粮的。我除去完赋和各种税捐附加,屋里就没有多少谷了。你外婆家竹园那边,地方气本来就不好,政府说减租减息,有些佃户欺你外婆家人手少,做人又善,干脆赖租。”

劭夫外婆家竹园就在豹子岭翻背过去,沙湾同竹园的土地田埂搭田埂。沙湾的田地都是黑土,过了山坳到竹园就是黄土地了。竹园地不肥,又多天水田,穷人家多。外婆家有三百多亩水田,一千多亩山林,也要盘算着过日子。劭夫自小听讲顺口溜:沙湾铁炮一响,竹园叫花子开抢;沙湾死人打丧,竹园叫花子讨汤。沙湾逢大事就要放铁炮,响声传得十几里。竹园那边只要听得沙湾铁炮响,老老小小就高声打喊:“去啊去啊,到沙湾讨汤去啊!”竹园人也不管沙湾办的是红事白事,提起破碗破罐就往沙湾跑。

佑德公吃了半日烟,说:“人是有命的。有喜的命也苦,他说不定会把家发起来。喜儿知事。”

劭夫说:“我看他话不多,都是眼睛行事,手脚勤快。”

佑德公说:“喜儿我喜欢。他十岁上起,有空就在自家屋场上做土砖。小小年纪,规矩是样都晓得,说福公公,我吃你家饭,做自家工要不得。等我长大了,拿工钱来抵。人太小,踩泥巴踩不动,我要他牵牛去踩。他不肯,说牛劲要用在阳春上,不能踩泥巴做砖。有喜自己争气,村上人也看得起,时常有人帮忙做土砖。”

劭夫说:“村上的人好,祖德祖风光大。整个国家要好,光是这个靠不住的。说到底,国家制度要好。”

佑德公心想这个儿子喊是喊不回来了,他脑子里全是家国天下。老人叹了半日的气,讲:“劭夫,你讲的都是大丈夫的话。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再劝你也开不了口。我和你娘一日两日死不了,你大放有心。你这回归屋,只做一件事,上紫溪垅岳父家赔礼请罪。来年春上,你死活都要回来,把喜事办了。人家女儿养这么大了,耽误不起!”

劭夫同紫溪垅朱家订亲好几年了,当时他才十五岁。佑德公家在六十里外的凉水界置有山庄,紫溪垅就在去山庄的半路上。凉水界的几十座山,都是佑德公祖上传下来的。山间修有几栋大木屋,佑德公家的人大热天都会上去住两个月。每到热天来了,沙湾人碰见佑德公,就会问:“福太太,今年还没上山歇凉?”佑德公笑眯眯的,讲:“过几日,过几日,底下还凉快哩!”

佑德公家的人往年每回上凉水界歇凉,都会有十几顶轿子出门。一大早,一排轿子就在大门前停好。一家老小安安静静地出来,上轿的上轿,走路的走路。佑德公家的规矩是长辈、女眷和小伢儿坐轿,九岁以上没成家的男丁只能走路。劭夫是佑德公的独子,从九岁起就没有坐过轿子。佑德公常日讲古,告诉劭夫:“你祖公老儿官做到提督,一世没坐过轿。武官平日只准骑马,七十岁才准坐轿。你祖公老儿六十九岁上死的,没享过坐轿的福。”

沙湾远远近近流传很多敬远公的故事,佑德公听了只是笑笑。劭夫十二岁那年,问爹:“祖公老儿的故事,都是真的吗?”佑德公笑笑,讲:“乡里人喜欢讲古,不由人家讲去!敬远公传得越来越像神仙。神仙身上故事多,天长日久还会越来越多。”

劭夫十四岁那年,大年三十守岁,佑德公端着水烟袋,讲了老祖宗敬远公的真事:“起家好比针挑土,败家好比水推沙。祖公老儿喊作明勋公,原先也是穷人家,靠担脚、放排赚血汗钱。敬远公的爹喊作家齐,乡里人喊他贤章公。我陈家到贤章公手上,已有五千多亩田土,凉水界的山也是在贤章公手上置的。到敬远公手上,门庭更加光大。敬远公是道光手上的武举人,咸丰八年他买了三十二条德国来复枪,招了六十多个壮丁搞起了陈家勇。那时候,天下不太平,四边山里都有强盗。沙湾有了陈家勇,强盗不敢进村,过路都绕开沙湾。来复枪很贵,买枪的钱抵得上几百亩好田土。贤章公为儿子买枪的事,气得三日没吃饭。”

佑德公讲到这里,好像把故事讲完了,水烟袋嗍得哗哗响。哪晓得,佑德公把水烟袋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双手扣在胸前,眼定定地望着劭夫,讲:“敬远公对你老祖宗讲,国家有事,匹夫莫辞!富裕人家要出钱,没钱的人家要出力。”

劭夫蹲下身子,又替老爹装了烟,听他接着讲:“陈家勇搞起两年多,咸丰皇帝下了圣旨,召敬远公出去打长毛。敬远公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上百号子弟兵,刀刀枪枪,从沙湾出去了。上马塬就是敬远公当年上马的地方,敬远公骑的是一匹大白马,鬃毛雪白雪白的,飘起来足有两尺多长。”

佑德公讲起雪白的马鬃,眼睛就朝大门口望,目光好像透过浓浓的夜色和厚厚的照壁,远远地望得见上马塬了。佑德公最后想讲的却是这句话:“敬远公一世都在骑马打仗,没有享过坐轿子的清福。劭夫,你要着劲读书,文官才是人上之人。”

佑德公家同紫溪垅朱家世代故旧,每年上凉水界来回都在朱家歇脚。劭夫骑马那年,到了朱家门前,刚从马上跳下来,就看见朱家十岁的女儿容秀,穿着月白色府绸半袖旗袍。微微清风吹着容秀的衣袖,像篱笆上初开的喇叭花。劭夫拴好马,手牵着妹妹贞一,朝容秀爷娘打拱请安,眼睛不敢望容秀。容秀也往人后躲,怕见人的样子。容秀娘看在眼里,夜里就对男人家讲:“秀儿望见陈家公子劭夫,面巴子红得像花儿。小鬼婆,只怕是知事了。”佑德公也看见劭夫眼睛老往人堆里找人,夜里也跟阿娘讲:“朱家秀儿长得乖,人也文文静静的。你托媒人说说吧。”

陈家和朱家对亲的第二年,劭夫到长沙读书去了。他出门三年都没有回家,一年写几封信回来报平安。两家既然订了亲,逢年过节都是有礼数的。佑德公家已好几年没上凉水界歇凉,家里田业不如原先好管了。几年不见劭夫的影子,也不去朱家拜年拜节,外头闲话讲得难听。佑德公又急又气,逢年过节都备好礼信,托媒人去朱家讲好话。这回,劭夫听佑德公的,要去紫溪垅拜赔。大早,劭夫把贞一拉到菜园里,悄悄地嘱咐:“妹妹,你饿几日饭!”

淑贞、贤贞回到娘屋,劭夫去紫溪垅没回来。福太婆问:“怎么不带小的回来呢?”

淑贞说:“天气太热了。”

“正是农忙,他也动不得脚。”贤贞说的是自己男人,又问,“贞一呢?”福太婆噘着嘴巴,说:“她在演猴子把戏!”

劭夫没有在紫溪垅过夜,当日吃过夜饭就骑马回家了。进屋已快半夜,听娘在贞一房里骂人:“宁可饿死你,也不放你出去读书!”福太婆听到马在外头打响鼻,就喊道:“美坨,捉鬼放鬼都是你,你自己来劝。”

淑贞和贤贞都陪着妈妈坐在贞一房里,劭夫进去同大姐二姐说话,再劝妈妈,说:“你老莫生气。我也是在外头闯世界的人,看到的事情也多。外面大户人家,哪个还把女儿锁在屋里织布绣花?我家算不上大户人家,也不同平常人家吧?世界真会变的。我陈家祖上有五千多亩地,如今手上有多少地?三百多亩!”佑德公在隔壁听见劭夫这话,火飚飚地进了贞一房间,说:“美坨,你是讲我和你公公老儿不中用呢,还是咒我家要败掉?”

劭夫忍了忍,去堂屋喝水,也让老爹消消气。看见爷娘掌着灯,淑贞、贤贞跟在背后,都从贞一房里出来。劭夫先站着不动,等爹去了堂屋坐下,劭夫过去说:“爸爸,你老莫气,听我讲讲道理。”

佑德公摇摇手,不想听他说。劭夫坐下来,听娘说话。娘讲来讲去,就是女人要守妇道,不能到外面去抛头露面。劭夫插不进话,只坐着不动。心想贞一去长沙,上什么学校好呢?先上周南女校吧。湘雅是所好学校,只可惜停办了。福太婆东扯西扯讲了半天,喊应了劭夫,说:“美坨,你明年上半年回来拜堂,人家养女的等不起。”劭夫说:“好吧,我回来。”福太婆又说:“你要帮娘打劝,不能害了妹妹。我十五岁过到你陈家门上,生儿养女生到四十四岁,是样苦都是吃过的,你要晓得事!”佑德公不等劭夫回话,立起身来,说:“困眼闭!半夜了,莫费油!修根家也不穷,他家只有一盏桐油灯,夜里不纺纱织布就摸黑讲话。”

劭夫等爷娘去了房间,也吹了桐油灯,独自去天井歇凉。院墙外松林漆黑的,衬着灰蓝的天光。这季节,松林间会有鹭鸶夜宿。劭夫记得在祠堂读私塾时,有回开小差在本子上画鹭鸶。先生看见了,骂人:“齐美,你不好好读书,画松鹤!”劭夫并没见过松鹤,却从那日起晓得自己能画松鹤。外面紧靠墙脚的老红梅树,劭夫从小看见的就是那么高,枝条斜斜地探进来,怕羞的样子。冬天梅花开时,疏疏几枝映在清水墙上,好看。

有喜过来,悄悄地说:“美叔,满姑三餐都没吃,怕要不得啊!我去灶屋弄点吃的,你送去?”

劭夫说:“她不肯吃的。明日再说,你去困吧。”

劭夫晓得爷娘都是勤俭人,却也没到夜里不点灯的地步。娘年轻时,夜夜都是点灯纺纱、织布、做鞋,这几年眼花了才只日里间做事。爹年轻时常在夜里打草鞋,屋里帮工穿的草鞋都是爹自己打的。月亮好的时候,爹就坐在天井里打草鞋,灯都不用点。今日爹讲吹灯困眼闭,讲的是气话。劭夫说祖宗手上有五千多亩田,如今屋里只有三百多亩田,戳伤了爹的心。

劭夫躺在竹椅上,望着满天星星,想这人世间的道理。沙湾从前是朱家地盘,朱家败落了才有陈家瓜瓞延绵。老祖宗手上五千多亩地,如今仍在陈家子孙手上,只是开枝散叶分脉别派下来,子孙们有穷有富。从贤章公手上起,沙湾风水旺满房,田产却是一代少一代。如今自家有三百亩田,爹要是多养几个儿子,每家就没多少田土了。

第二日,劭夫去看贞一,说:“娘送来的东西你不动,我偷点东西你吃,瞒着爷娘就是了。”贞一说:“我开始只是赌气,现在是真不想吃了。不放我出去读书,我真不如饿死!”劭夫黑了脸,说:“说好的,只是我俩的军事策略,不准真的饿病了!”贞一偏是水米不进,只坐在房里哭。饿到第三日,贞一已卧床不起。

娘也病了,躺在床上,时不时拍拍壁板,说几句又骂又劝的话。贞一困在隔壁,人已迷迷糊糊。劭夫见贞一真的不行了,跪在娘床前,说:“娘,你就把妹妹交给我吧。我是她亲哥哥,哪里会害她呢?不信你跟我去长沙看看,满街都是大脚女子,学校好多有钱人家女儿读书,医院全是女护士,纱厂全是女工人。”

福太婆放声大哭:“好啊好啊,我十五岁过到你陈家门上,生儿养女生到四十四岁,最后养了两个不争气的!”

贞一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轻声道:“又是说十五岁过你陈家门上!”

劭夫让贞一坐船,从常德去长沙,沿路都托了人。他自己骑马走安化,从益阳去长沙。兄妹俩在长沙会面,劭夫让妹妹去上周南。过了两个月,佑德公先后收到儿子和女儿的信。劭夫在信里说他的部队,“自湘赴鄂,锋镝所指,应风披靡”。贞一敬禀爷娘,她上的是周南女子学校。福太婆眼泪汪汪的,说:“一个女儿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万幸,上的是女子学校。”

有日,佑德公去江东赶场,看见马万满家窨子屋大门上贴着封条,门前摆满了买卖摊子,路过的人都朝窨子屋指指点点。佑德公想起劭夫去年讲的长沙那边农会的事,心上就有些不安了。

第二日,佑德公要去县城,想去刘知事那里打听消息。屋里很久没有收到劭夫的信了,他答应今年上半年回家拜堂的。贞一倒是常写信回来,说了好多学校的事。福太婆也不担心女儿了。

刚要起轿,望着桃香来了,佑德公立在轿边问:“老弟母,有事?”

桃香笑笑,说:“福哥,我只记得借,不记得还。上回借你的墨,今日才想起送回来。”

佑德公说:“不急哩!美坨和贞一不在屋,我又好久不拿笔了,不碍事。屋里有人,我要到城里去。”

佑德公听到讲,桃香这几日正给女儿包脚。月桂犟得很,打死都不肯包。娘日里包,她夜里放;娘上半日包,她下半日放。民国政府早不准包脚了,佑德公本想劝桃香几句,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轿子刚到浮桥口上,听得河对面噼里啪啦的响声。佑德公以为是哪个屋里办喜事,炮火喧天很是热闹。轿子抬到浮桥半路上,望见对面河街上跑着很多人。佑德公心上疑起来,怕不像办喜事的样子。过了浮桥,又见黑压压的人群从河街上拥出来,出了街口就四处逃散,像被竹竿乱赶的鸡鸭。齐岳和有喜怕被撞着,赶快立到路边上。佑德公看见那些飞跑着的人,脸都白得像刚栽进面粉箩筐。听得有人嚷着:“不得了不得了,县衙门里在杀人,人关进去拿机枪剿!”佑德公忙拍了轿杠,喊:“回去回去快回去!”

城里出事的第二日,新任团防局长马朝云带着五十几条人枪到了江东,捉了马老三儿子马明高,拖到江边上一枪崩了。马明高当上农会委员,屁股都还没坐热。这事传到沙湾,佑德公听了,脑子里嗡嗡地叫,只想这世道乱了。

又过去十几日,修根到乡公所开会,带回一张《激流报》。那天,佑德公领着几个长工犁了半日田,吃过午饭就在屋里箍粪桶。粪桶有些漏了,佑德公把粪桶洗干净,放在天井里哐当哐当地敲。佑德公今年刚满七十,田里的事样样都还做得。劭夫和贞一每次写信回来,都恳求老父不要再做重事,安心颐养最是要紧。佑德公总说自家世代耕读,不耕不种会折福气。

修根进了佑德公屋,递上《激流报》,讲:“福哥,只怕又起长毛了!”

佑德公接过报纸,看到老大一行黑字:省垣马日铲共。

共党借国父联俄、容共、扶助农工之旗号,纠合无业不法之惰民,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祸害国家……

佑德公看得两眼发黑,头上冒汗。报纸上全是各地杀人的消息,还印了剁头的照片。佑德公把报纸还给修根,说:“剁人脑壳像剁红薯!”

修根问:“福哥,劭夫侄儿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佑德公说:“他说的都是中山先生,怕是国民党吧。先不是说国共合作了吗?怕是瓦岗兄弟,不义道!” USKWAVAVBKE4C5/X5ZNsnGs0/NBkv+mznrh7tH19cL/rXwq5UvUTl5SNlqZrME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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