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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拉兹苗特诺夫在一九一三年被送去服役。按照当时的规矩,他应该自己备马。可是别说马,就连哥萨克应穿的军服,他也买不起。父亲死后只留给他一把插在没有光泽的旧鞘里的马刀,那还是祖父传下来的。安德烈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次难堪的屈辱!在镇民大会上,老人们决定用公款送他去服役:给他买一匹便宜的小红马、一副鞍子、两件大衣、两条马裤、一双靴子……当时老人们对他说:“安德烈呀,我们是用公款送你去服役的,你要记住,别忘了我们的恩惠,别给全镇丢脸,好好去为沙皇服务……”

而哥萨克中的富家子弟,却在赛马会上炫耀科罗里科夫养马场出的千金骏马,或者普罗华尔地方产的纯种马,卖弄名贵的鞍子、带银饰件的笼头、崭新的服装……安德烈的份地被镇公所接管了,而且,在他为保护别人的财产和别人的饱暖生活而在前线出生入死的几年中,这块地一直租给别人耕种。安德烈在对德战争中得过三枚乔治十字勋章。领得的奖金寄给了妻子和母亲。婆媳俩就靠这些钱过活,老太婆那老泪纵横的晚年,很迟才得到安德烈的安慰。

安德烈老婆秋天替人家打麦,在战争末期积了几个钱,就到前线去探望丈夫。她在那边待了不多几天(安德烈所属的第十一顿河哥萨克团当时正在歇营),在丈夫怀里睡了几晚。那几晚好像夏天的闪电,一转眼就过去了。不过要满足短暂的欢乐和娘儿们饥饿的爱情,用得着很多时间吗?她带着闪闪发亮的眼睛回家。到了时候,她不哭不嚷,仿佛没料到似的,在田野上生下一个相貌跟安德烈一模一样的男孩子。

一九一八年,拉兹苗特诺夫回到隆隆谷。他在家乡待了不多几天:他修好朽烂的木犁和仓房椽子,耕了两公顷地,又整天逗着儿子玩,让他骑在自己又短又粗、冒着大兵气味的脖子上,在屋子里奔跑嬉笑。有一天,老婆发现他那明亮的、一向怒气冲冲的眼角里含着泪水,她脸色发白了:“安德烈,你是不是要走了?”他回答说:“明天走,给我准备点儿吃的东西。”

第二天,他、马加尔·纳古尔诺夫、近卫军柳比施金、基多克·波罗丁和另外八个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一早就在安德烈家门口集合。几匹毛色不同的鞴了鞍的马,把他们载到风磨以外,只见春天的轻尘被钉着薄蹄铁的马掌踢起来,在大道上旋转了好半天。

那天,在隆隆谷村上空,在泛滥的春潮的上空,在草原上空,在整个蓝色的世界的上空,一群群黑翅野鸭和雁,在一望无际的空中,默默地由南往北飞过。

安德烈在卡敏斯克镇跟伙伴们分手。他随着伏罗希洛夫的一支队伍,向莫罗卓夫斯克-察里津方向进发。马加尔·纳古尔诺夫、柳比施金和其余的人来到伏龙涅日。过了三个月,安德烈在克里华亚莫士迦附近中榴弹片,受了轻伤。他在救护站偶然碰到一个同乡,才知道在波乔尔科夫的队伍溃败以后,隆隆谷的哥萨克白军,安德烈的同村人,为了他参加红军,就狠狠糟蹋他老婆作为报复,弄得全村人都知道了,杜尼雅受不住这样重大的耻辱,寻了短见。

……是严寒的日子。十二月底。隆隆谷村。农舍、仓房、篱笆、树木都积满白霜。远远的丘陵后面正在交战。古谢里西可夫将军的大炮隐约地响着。安德烈骑着汗沫满身的马,黄昏赶回家乡。如今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往事就会立刻浮上脑海……篱笆门咯㘄一声,安德烈喘吁吁地拉着缰绳,把累得摇摇晃晃的马牵进院子里。母亲没包头巾,从屋子里冲出来。

哦,她那凄惨的哭声怎样刺痛了安德烈的心哪!

“我……我的孩子!她……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闭上啦!……”

拉兹苗特诺夫仿佛来到别人的家里:他把缰绳拴在台阶边的栏杆上,走进屋里。他那双像死人一样深陷的眼睛,望了望空空的屋子,空空的摇篮。

“孩子在哪里?”

母亲用围裙遮住脸,摇摇头发又稀又白的脑袋。

她好容易回答道:

“我没能把小宝贝保住!在杜尼雅死后一个多礼拜……他也……是喉病。”

“别哭了……我呀!我也想哭啊!是谁糟蹋杜尼雅的?”

“是安尼凯把她拖到打谷场……还用鞭子打我……又叫了一批家伙到打谷场上。她雪白的胳膊都让刀鞘给打伤了,回来浑身发黑……只有一双眼睛……”

“他现在在家吗?”

“跑了。”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他老婆和他老子。安德烈!你可不能害他们!他们不能代人受过……”

“你!……你还要教训我?!”安德烈脸色发黑,喘不过气来。他撕掉大衣扣子,拉下上衣和衬衫的领子。

他把肋骨毕露的光胸膛贴在铁水缸上,喝了水,咬咬缸边。然后站起来,垂着眼睛问:

“妈妈!她临终给我留下什么话没有?”

母亲钻到屋角,从圣像后面拉出一张发黄的纸来。读着纸上的遗言,就像听见亲人的声音:“我最亲爱的安德烈!那些该死的家伙糟蹋我,毁了我,毁了我对你的心。如今我再也见不到你,再也看不见世界了。我得了脏病,没脸再活下去。我的安德烈呀!我的好人儿啊!我有多少个夜晚没睡觉,枕头都被眼泪湿透了。我永远记住我们的爱情,就是到阴间也不会忘记。我什么都不在乎,就是舍不得孩子和你。我们一同过的日子,我们的爱情,怎么这样短哪!你要是再娶,请她看上帝分上多疼疼我们的宝贝吧。你也要可怜可怜他,我们这个没娘的孩子,叫妈妈把我的裙子、披巾、短袄都送给妹妹。她快做新娘子了,用得着的……”

安德烈骑马冲到安尼凯家里。他下了马,拔出马刀,奔上台阶。安尼凯的父亲,一个高高的白头发老头儿,一看见他,就画了个十字,在圣像前跪下来。

“安德烈·斯捷潘内奇!”他只叫了一声,就扑倒在安德烈脚边,再没说什么,也没把淡红的秃头从地板上抬起来。

“你给我替儿子抵罪!向你们的上帝,向十字架祷告吧!……”安德烈左手抓住老头儿的白胡子,一脚踢开房门,把他拖下台阶。

老太婆在炉子旁边昏倒了,安尼凯的老婆把孩子(总共有六个孩子)聚在一起,哭哭啼啼地跑到台阶上。安德烈的脸白得像暴露在风雨中的尸骨,一手叉腰,一手把马刀举到老头儿的脖子上。就在这当儿,一群大大小小的拖鼻涕孩子,连哭带喊地滚到他的脚跟前。

“把他们都杀了吧!他们都是安尼凯的种!把我也杀了吧!”安尼凯老婆阿芙多基雅一面啼哭,一面解开粉红衬衫向安德烈奔去。胸前两只干瘪发皱的奶子摇摇晃晃,好像生过很多小狗的母狗的奶子。

安德烈脚边爬满孩子,一个比一个小……

他一面后退,一面疯狂地向周围望望,一下子把马刀插回鞘里,就向马走去,在平地上绊了几跤。老头儿惊喜交集,哭哭嚷嚷地跟着他一直走到篱笆门口,竭力想扑过去吻他的马镫,可是安德烈轻蔑地皱起眉头,缩回脚,哑着嗓子说:

“算你走运!……看在孩子们的面上……”

他在家里住了三天,天天狂饮痛哭。第二天夜里就把杜尼雅上吊的仓房一把火烧掉。到了第四天,他面目浮肿,神色可怕,跟母亲低声告了别。母亲把他的头紧紧地抱在胸口,第一次在儿子淡黄的额发里发现几根灰白的细丝。

两年以后,安德烈从波兰前线回到隆隆谷。他又随征粮队在上顿河地区奔走了一年,然后回家种地。母亲几次三番劝他再娶,他总是不作声。有一次,母亲逼着他回答。

“娶一个吧,安德烈!我已经搬不动铁家伙了。谁家的姑娘都肯嫁给你的。我们去向哪一家说媒呀?”

“我不要,妈妈,别啰唆了!”

“老是那一套!你瞧,你头发都花白了。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娶呀?等到头发全白吗?也不替我做娘的想想。我可真想抱孙子呢。我收了两身羊毛,打算给孩子们织袜子……给他们洗洗脸,洗洗澡——这才是我的事。挤牛奶我已经吃不消:手指头不听使唤了。”她说着哭起来,“我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木头人来呀!就知道发牛劲,气呼呼的。你怎么不开口哇?魔鬼!”

安德烈拿起帽子,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可是老太婆不肯罢休:她去跟女邻居谈心,商量,嘀咕……

“杜尼雅死了,我再也不讨谁进门。”安德烈阴沉沉地固执说。

于是,母亲的怨恨转到死去儿媳妇的身上。

“那条毒蛇把他迷死了!”她在牧场上或者傍晚时坐在家门口,遇到老太婆们,常常这么说,“自己上了吊,还把他的命也断送了。他不要再讨人。可是我好受吗?唉,我的好姐妹!眼看着人家的孙儿,我只好用眼泪洗脸:人家老太婆快快活活,热热闹闹,只有我孤零零冷清清的,好像洞里的土拨鼠……”

就在这一年,安德烈跟马林娜同居了。她是寡妇,丈夫米哈伊尔·波亚可夫司务长是在新切尔卡斯克附近阵亡的。这年秋天,她已经过四十了,可是她那丰满强壮的身体和黑黑的脸,还保存着一种草原的淳朴风韵。

十月里,安德烈用香蒲替她修葺屋顶。不等天黑,她把他叫到屋子里,利落地摆好桌子,把一钵子红菜汤放在他面前,又拿出一条干净的绣花巾扔在他的膝盖上,自己在他对面坐下来,一只手托住颧骨很高的面颊。安德烈没作声,却用眼角打量她那高傲的脑袋和头上那个乌油油的发结。她的头发很密,看上去像马鬃一样硬,可是两只小耳朵边上的鬓发却很柔软,像孩子一样蓬松地拳曲着。马林娜把一只黑眼睛眯得又细又弯,盯住安德烈瞧个不停。

“再添一点儿吗?”她问。

“好吧。”安德烈同意了,一只手擦擦淡黄的小胡子。

他刚又低下头去喝汤,马林娜又在对面坐下来,用野兽一样饥渴的眼光望着他。安德烈无意间看见她丰满的脖子上有条青筋在别别跳动,不知怎的不好意思起来,就放下匙子。

“你怎么啦?”她弄不懂似的扬了扬弯弯的黑眉毛。

“饱了。谢谢。我明天早晨来把屋顶盖好。”

马林娜绕过桌子。她渐渐地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了,把又大又软的胸脯贴在安德烈身上,悄悄地问:

“你在我这儿过夜好吗?”

“这也行。”安德烈惊慌失措,想不出别的话来。

马林娜呢,听到这句蠢话,就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你,恩人!承你看得起可怜的寡妇……我这有罪的女人还怕你不答应呢……”

她赶快吹熄油灯,在黑暗中铺好床,闩好房门,带着轻蔑和稍微有点懊恼的口气说:

“你没有一点儿哥萨克气。简直像唐波夫制桶匠做出来的木头人。”

“这算什么话?”安德烈生气了,连靴子都停下来不脱了。

“你跟别人都是一样的货。看你的眼睛倒挺神气,可是向女人开口就害臊。也算是打仗得过勋章的!”她牙齿咬住发针,松开头发,含糊地说,“你记得我那个米哈伊尔吗?他长得比我矮。你跟我一样高,他比我稍微矮一点儿。我爱他,就因为他勇敢。他在酒馆里碰到最厉害的对手都不肯让步,哪怕打破鼻子也不认输。也许他死就死在这点上。他知道我爱他什么……”她傲然地结束说。

安德烈想起同村哥萨克——马林娜丈夫的同团人讲的话,他们是亲眼看见他死的:他带着一排人出去侦察,向人数多一倍的红军骑兵队进攻;红军用轻机枪扫得他们逃跑,把四个哥萨克从马上扫下来,又把米哈伊尔·波亚可夫跟其余的人切断,想追上他。他一边跑,一边还枪,打中三个追上来的红军。他是全团最好的花样骑手,他在马上转动身子,避开枪弹。他原可以脱身,可是马蹄落进坑里,马倒下来把主人的一条腿也折断了。大胆的司务长就这样完蛋了……

安德烈想起波亚可夫的死,笑了。

马林娜躺着,气喘得很急,贴住安德烈。

过了半小时,她继续谈那开了头的话,悄悄地说:

“我爱米哈伊尔是爱他的勇敢,可是爱你呢……就说不出爱什么。”说着把发烧的小耳朵贴在安德烈的胸膛上。他在蒙眬中觉得,她的眼睛亮得好像在燃烧,并且像野马一样倔强。

天快亮的时候她问他说:

“你明天来把屋顶盖好吗?”

“嗯,不然又怎样?”安德烈惊奇地问。

“不用了……”

“这是为什么呀?”

“嗨,你算什么泥水匠?狗鱼老大爷盖起来比你强多了。”说着哈哈大笑。“我是故意叫你来的!……不然还有什么方法把你骗来呢?你叫我亏本啦!屋顶得重新盖。”

过了两天,狗鱼老大爷一面重新盖屋顶,一面在女主人面前唠唠叨叨,说安德烈干的活儿完全不中用。

安德烈从此夜夜到马林娜家去。他觉得这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的爱情甜得很,甜得就像经过初霜的野苹果……

村里人很快知道了他们的关系,而且有不同的看法。安德烈的母亲向邻居女人哭诉说:“丢脸啊!姘上个老太婆了。”后来安静了,不响了。邻居的姑娘纽拉——安德烈以前偶尔跟她开开玩笑——也长久避不跟他见面。有一年秋天,在砍柴的时候,他们当面碰见了,她的脸色发白。

“一个老太婆把你征服啦?”她问,哆嗦的嘴唇上露出冷笑,也不掩饰眼睫毛上亮晶晶的泪水。

“气都喘不过来了!”安德烈拿玩笑来搪塞。

“难道年轻些的就找不着吗?”纽拉一边走开去,一边问。

“你看,我自己已经怎么样了。”安德烈脱下皮帽,用手套指指花白的脑袋。

“可我这傻瓜竟会爱上你这白头狗!哼,好吧,再见了!”说着生气地昂着头走了。

马加尔·纳古尔诺夫干脆说:

“我不赞成,安德烈!她会使你变成个司务长和小财主的。哎——哎,我这是开玩笑,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你就正式娶她吧,”母亲有一次和气地说,“让她来当媳妇吧。”

“用不着。”安德烈支吾地回答。

马林娜仿佛年轻了二十年。她夜夜跟安德烈相会,沉着地闪着那双微斜的眼睛,用男人一样的力气拥抱他;在她那颧骨突出的浅黑颊上,樱桃般鲜艳的红晕直到天亮都不消褪。她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她用零碎绸子给安德烈绣花花绿绿的烟荷包,深情地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讨他的欢心。后来,嫉妒和担心失去安德烈的恐惧,在她身上剧烈地作起怪来。她开始参加会议,只是为了去监视他:有没有在跟年轻的娘儿们勾勾搭搭?有没有在跟谁眉来眼去?这种意外的监视起初使安德烈感到苦恼,他骂马林娜,后来习惯了,反而觉得满足了他做男子的虚荣心。马林娜讨好他,把丈夫的衣服都送给他穿。于是,一向穿得破破烂烂的安德烈,就厚着脸皮接受了继承权,穿上司务长的呢裤子和袖子领子都显得太短太窄的衬衫,在隆隆谷出起风头来了。

他帮情妇搞庄稼,打猎回来又把野兔和成捆的沙鸡送给她。不过,马林娜从来不滥用权力,也没损害过安德烈母亲的地位,虽然心里对她怀着敌意。

其实马林娜自己干活也很不错,没有男人的帮助也完全对付得了。拉兹苗特诺夫每逢看见她用草叉举起三普特 重的缠着粉红色荞麦蔓的小麦捆,或者坐在收割机上把割下的茁壮大麦从咯咯响的翼板上扫下,都暗暗感到满意。她很有些男人的矫捷和力气。她连套马都像男人,一只脚踏住马轭的边缘,只一拉就把皮带拉紧。

安德烈对马林娜的感情,随着岁月越来越深,越来越牢固。他偶尔想到前妻,但是不像以前那样沉痛。只有碰到安尼凯——他逃亡到法国去了——的大儿子的时候,他就脸色发白:儿子跟父亲面貌像得厉害。

后来,忙于工作,忙于挣饭吃,仇恨冲淡了,心头的隐痛也渐渐消散,就像一个匈牙利军官用马刀给他在额上留下的伤痕一样。

开完贫农会议,安德烈一直来到马林娜家。她正在纺羊毛,等他回来。低矮的屋子里,纺车发出催人欲眠的响声,炉火烧得很热。一只淘气的鬈毛小羊,用小小的脚蹄在泥地上啪嗒啪嗒地踏着,想跳上床去。

拉兹苗特诺夫怒气冲冲地皱着眉头说:

“等一下再纺!”

马林娜从踏板上移开穿着尖头皮鞋的脚,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拱起像马屁股一样宽的背。

“会上谈了些什么呀?”

“明天要动手收拾富农了。”

“真的吗?”

“今天开会的贫农全加入集体农庄了。”安德烈没有脱上衣,斜靠在床上,两手抱起小羊——一个温暖的羊毛团,“你明天把申请书送去。”

“什么申请书哇?”马林娜惊奇地问。

“加入集体农庄的申请书。”

马林娜一下子火了,使劲把纺车往炉子边上一推。

“你疯啦?叫我加入干什么?”

“马林娜,这事不用争了。你得加入集体农庄。不然人家会说:‘你叫大家加入集体农庄,却把自己的马林娜搁在外边。’那可不像话。”

“我不去!说什么也不去!”马林娜在床边走过,一股汗气和火热的身体的味儿冲进安德烈的鼻子。

“嗯,那咱们只好分手,各走各的路了。”

“你威胁我!”

“我不是威胁你,我没有别的办法。”

“好,你就走你的吧!我把母牛牵给他们,自己怎么过活?你要是来了,不是也要讨吃吗!”

“牛奶要公有了。”

“娘儿们恐怕也要公有吧,所以你来吓唬我?”

“真该揍你一顿,可是懒得动手。”安德烈把小羊推在地上,伸手拿起帽子,又把绒毛围巾像绞索一样紧紧缠在脖子上。

“见鬼,得一个个去说服,请求!马林娜,连她都那么顽固。明天大会上会闹出什么事来?要是逼得太紧,会挨打的。”安德烈气呼呼地想,大踏步走回家去。他翻来覆去,好久睡不着,听见母亲起来两次看发面。一只嗓门很高的公鸡在棚子里大声啼叫。安德烈不安地想着明天,想着摆在眼前的整个农业的改革。他有点儿担心,怕生硬的达维多夫(他认为他是这样的人)会采取什么粗暴手段,弄得中农不敢参加集体农庄。不过,一想起达维多夫矮壮结实的身体、紧张得缩成一团的面孔、两颊边上刚毅的皱纹和聪明含笑的眼睛,一想起柳比施金发言的时候达维多夫怎样从纳古尔诺夫背后向他伸过头来,缺牙的嘴里漏出孩子般纯洁的气味,说:“这个游击队员倒不错,可是你们抛开他不管,不去教育他,就这么回事!得对他做些工作。”他一想起这个,就高兴地断定:“不,这家伙不会弄出事来的。马加尔倒要管一管!他发起火来难保不闯祸。要是让马加尔套上皮带,车子就走不成了。是的,走不成了……什么走不成啊?车子……这关车子什么事?……马加尔……基多克……明天……”睡意悄悄地袭来,夺走他的知觉。安德烈睡着了,嘴唇上的微笑好像叶子槽里的露珠,渐渐流掉了。 bHl4r73iDJFKcLICdqu2rHHh5qLZr10++M/T2lSNYKTLOZtwWyNKc3MU+b3vFe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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