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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波洛夫采夫上尉住在雅可夫·鲁基奇家里,积极准备春季暴动。他在那个小房间里夜夜坐到公鸡报晓,写东西,看书,用蓝铅笔画地图。有时候,雅可夫·鲁基奇往里面望望,就看见波洛夫采夫把前额宽大的脑袋俯在小桌子上,读着书,无声地动着两片刚强的嘴唇。有时候,雅可夫·鲁基奇看见他在痛苦地沉思。逢到这种时候,波洛夫采夫总是把臂肘支在桌上,手指插进稀疏的花白头发里。他那咬紧的突出腭骨一动不动,仿佛在嚼什么硬东西,两只眼睛半开半闭。叫了他几声,他才抬起头来,他那微小的、一动不动的可怕瞳仁,冒出凶恶的光芒。“嗯,你要什么呀?”他用狗叫一样的低音问。逢到这种时候,雅可夫·鲁基奇对他就感到格外恐惧,并且情不自禁地起了敬意。

雅可夫·鲁基奇的任务,就是每天向波洛夫采夫报告村里和集体农庄里发生的一切。他老老实实地报告着,可是每天都给波洛夫采夫带来新的烦恼,使他颊上的皱纹越来越深……

在富农被赶出隆隆谷村那天,波洛夫采夫整整一夜没睡觉。他那沉重而又审慎的脚步,一直响到天亮。雅可夫·鲁基奇蹑着脚尖走到门边,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嘟哝着:

“把我脚下的地盘破坏了!把支柱弄走了……杀!杀!狠狠地杀!”

他沉默了,又轻轻移动穿着毡靴的两脚,来回地踱着。他用手指搔痒,习惯地搔搔胸膛,又哑着嗓子说:

“杀!杀!……”接着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了几声,比较温和地说:“公正仁慈、无所不见的主哇!……保佑我们吧!……机会什么时候来到呀?……主哇,快惩罚他们吧!”

雅可夫·鲁基奇心慌意乱,天蒙蒙亮就走到小房间门口,又把耳朵贴在锁孔上:波洛夫采夫喃喃地做着祷告,干咳着,跪下来,叩着头。然后熄了灯,躺下来,在睡意蒙眬中又喃喃地说:“全部杀光……一个不留!”接着呻吟起来。

过了几天,雅可夫·鲁基奇半夜里听见有人敲板窗,他走到门廊里。

“谁呀?”

“开门,当家的!”

“是谁呀?”

“找亚历山大·阿尼西莫维奇……”门外传来低声的回答。

“找哪一个呀?这里没有这样的人。”

“你告诉他,我是从黑炭那儿来的,送文件来了。”

雅可夫·鲁基奇迟疑了一下,一边开门,一边想:“听天由命吧!”一个头戴风帽的矮个子走了进来。波洛夫采夫把他引进房间里,紧紧地关上门。只听得里面急促的压低声音的谈话,持续了一小时半左右。这时候,雅可夫·鲁基奇的儿子给送信人的马喂了草料,松了肚带,卸去笼头。

后来,差不多天天都有人骑马送信来,但不是在半夜里,而是在清早三四点钟的时候。看样子,他们来的地方比第一次来的那个还要远。

这些日子,雅可夫·鲁基奇过着古怪的两重生活。他一早到集体农庄管委会,跟达维多夫、纳古尔诺夫、木匠、生产队长谈话。盖牲口棚子,消毒种子,修理农具,这些操劳使他没有一分钟空闲去想别的事。精力充沛的雅可夫·鲁基奇,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居然又落到这种他所喜爱的忙碌工作中。所不同的只是,他现在东奔西走,不是为了个人发财,而是为了集体农庄。但就是这样,他也感到高兴:只要能摆脱不愉快的思想,不想什么就好了。工作吸引他,他爱干活,并且想出各种各样的计划来。他热心地想办法使牲口棚子保持温暖,造大马房,领导大家迁移充公的谷仓,为集体农庄盖新谷仓。可是到了晚上,当他干完一天活儿回家的时候,一想到波洛夫采夫阴森森地独自待在小房间里,好像坟山上一只食尸肉的兀鹰,他的心就痉挛起来,动作也变得萎靡不振,浑身上下都感到说不出的疲劳……他回到家里,不吃晚饭就去找波洛夫采夫。

“说吧。”波洛夫采夫一边卷烟卷,一边命令。他渴望听听情况。

于是雅可夫·鲁基奇就把集体农庄里当天发生的事讲给他听。波洛夫采夫通常总是默默地听着,只有雅可夫·鲁基奇那天讲到贫农怎样分配富农衣服和鞋,他才打断他的话,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着,疯狂地嚷道:

“到春天把那些领过东西的都扭断脖子!把那些家伙……把那些混蛋的名字都记下来!听见吗?”

“名单我已经有了,亚历山大·阿尼西莫维奇。”

“在身边吗?”

“在。”

“拿来给我!”

他拿了名单,仔细地抄了一份。把姓名和领到什么东西都详详细细抄好,并且在领过衣服或者鞋的人的名字旁边画上十字。

雅可夫·鲁基奇跟波洛夫采夫谈过话便去吃晚饭,临睡以前又到他房里去一次,接受指示:第二天应该做些什么。

二月八日,遵照波洛夫采夫的指示,雅可夫·鲁基奇命令第二生产队的派班员,派四辆大车和几个人去运河沙到牛棚里。河沙运来了。雅可夫·鲁基奇吩咐把牛棚里的泥地打扫干净,铺上沙。快完工的时候,达维多夫来到第二生产队的牛棚里。

“你们弄沙子干什么呀?”他问金口杰米德。杰米德现在是生产队的牛棚管理员。

“铺地。”

“干什么呀?”

没有回答。

“我问,干什么铺?”

“我不知道。”

“谁叫你们在这里铺沙子的?”

“经理。”

“你说什么呀?”

“他说要保持干净……亏他想得出,畜生!”

“这很好,就这么回事!真的,这样就会干净了,要不然到处都是牛粪,牲口还会得瘟病。兽医都说,牲口也要干净,就这么回事。你不要……发牢骚。现在牛棚看看都舒服:铺着沙子,干干净净,呃?你认为怎么样?”

可是达维多夫跟金口谈不下去,因为金口不回答,却到糠棚里去了。达维多夫一面心里暗暗称赞他那位经理会动脑筋,一面走回家去吃饭。

傍晚,柳比施金跑到他那里,怒气冲冲地问:

“从今天起不给牛铺草,而铺沙子代替吗?”

“是的,铺沙子。”

“奥斯特罗夫诺夫那家伙怎么搞的?他——他——他疯啦!哪有这样的规矩?你,达维多夫同志……难道真的赞成这样的糊涂主意吗?”

“你别激动,柳比施金!这都是为了卫生,奥斯特罗夫诺夫做得对。干净了,安全些:不会得瘟病。”

“这算是什么卫生哪,去他的吧!牛应该睡在什么上面哪?你看,今天天气多么冷!牛要睡在干草上才会暖和呢,可要睡在沙子上啊,哼,你去试试吧!”

“哦,请你别反对了!照顾牲口的老办法应该抛弃!我们干什么都要有科学根据。”

“这算什么根据呀?哼!……”柳比施金拿黑皮帽往靴筒上一拍,脸涨得比樱桃还红,走了。

第二天早晨,二十三头公牛都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夜里冰冻的沙子不吸收牛尿,牛躺在湿地上就冰住了……有几头站起来,一块块皮却冰住在石头一样硬的沙上,有四头冻住的尾巴断了,其余的也都冻得发抖,病倒了。

雅可夫·鲁基奇执行波洛夫采夫的指示,过分卖力,险些丢掉经理的职务。“用这办法把他们的牛都冻死!他们那些傻瓜会相信你确实是为了干净。可是马你得好好替我照顾,要随时都能牵出来用!”波洛夫采夫头天晚上这么说。雅可夫·鲁基奇就照他的话做去。

第二天早晨,达维多夫把他叫来。他扣上门,没有抬起眼睛来,问:

“你这是怎么搞的?……”

“是我错了,亲爱的达维多夫同志!我呀……老天爷在上……恨不得拉掉自己的头发……”

“你这是干什么呀,混蛋!……”达维多夫脸色发白,那双气得充满泪水的眼睛翻了一下雅可夫·鲁基奇,“你搞破坏活动吗?……难道你不知道牛棚里不能铺沙吗?不知道牛会冻死吗?”

“我想让牛……老天爷在上,我真的不知道!”

“你给我闭嘴!……我不相信像你这样精明的庄稼人会不知道!”

雅可夫·鲁基奇哭起来,他擤着鼻涕,反复嘟哝着说:

“我想保持干净……好不积牛粪……我不知道,我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走吧,把工作移交给乌沙可夫。我们要审判你。”

“达维多夫同志!……”

“对你说,出去!”

雅可夫·鲁基奇走后,达维多夫比较平静地想了想这件事。他觉得怀疑雅可夫·鲁基奇搞破坏活动是荒唐的。他又不是富农。至于有人说他是富农,那纯粹是出于私仇。在雅可夫·鲁基奇被提拔为经理后不久,柳比施金有一次无意间说过一句话:“奥斯特罗夫诺夫原来就是富农!”达维多夫当时调查了一下,知道好多年以前雅可夫·鲁基奇日子确实过得很富裕,后来年成不好,破产了,成为中农。达维多夫考虑再三,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在这件不幸的事上,雅可夫·鲁基奇是无辜的,他吩咐在牛棚里铺沙,动机是要保持干净,也许一部分是出于他经常想搞革新的愿望。“如果他是个破坏分子,他干活也不会那么起劲了。再说他的一对牛也遭了殃。”达维多夫想。“不会的,奥斯特罗夫诺夫是个忠实的庄员,铺沙子这件事完全是个不幸的错误,就这么回事!”他想起雅可夫·鲁基奇怎样勤劳而巧妙地修盖温暖的牲口棚子,怎样节省干草。有一次,集体农庄的三匹马病了,他就整夜待在马房里,亲手给马灌肠,把麻油灌到马肚子里,以解除肠绞痛。他又第一个建议把使马得病的人——第一生产队的管马人库任可夫——开除出集体农庄,因为他整整一星期光拿麦秸喂马。照达维多夫看来,雅可夫·鲁基奇比谁都关心马匹。想起这一切,达维多夫便为自己无缘无故发火感到害臊,觉得有点儿对不起经理。对集体农庄的一个好庄员,对受到同乡们尊敬的农庄管理委员,他竟这么粗暴地大声吆喝,甚至怀疑他——因为考虑不周到——搞破坏活动,他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多么糊涂哇!”达维多夫搔乱头发,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走出屋子。

雅可夫·鲁基奇拿着一串钥匙,正在跟会计谈话,他的嘴唇气得发抖……

“你听我说,奥斯特罗夫诺夫……你不用办移交了,干下去吧,就这么回事。但要是再弄出这样的事来……总而言之,那个……你去把区里的兽医请来,再通知生产队长们,别拉那些冻坏的牛去干活。”

雅可夫·鲁基奇第一次破坏集体农庄的行为,就这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波洛夫采夫暂时没派给他新任务,因为自己在忙别的事:又来了一个人,也像平常一样,是在半夜里来的。新来的人把马车打发回去,走到房子里,波洛夫采夫立刻把他领到小房间里,还吩咐不让任何人进去。他们谈到很晚。第二天早晨,波洛夫采夫喜气洋洋,把雅可夫·鲁基奇叫到小房子里。

“哎,我亲爱的雅可夫·鲁基奇,这位是我们的盟员,也可以说是我们的战友,利亚季耶夫斯基少尉,照哥萨克叫法就是掌旗官。请多多关照。这是我的房东,老一辈哥萨克,现在可当起集体农庄经理来了……可以说是个苏维埃干部……”

少尉从床上撑起身来,伸给雅可夫·鲁基奇一只又白又宽的手。他看上去三十岁光景,人很瘦,脸黄黄的。黑色的鬈发向后倒梳,一直垂到黑缎衬衫的高领子上。他那成直线的喜气洋洋的嘴唇上,生着稀疏而拳曲的小胡子。左眼老是眯缝着,大概受过伤;左眼下的皮肤打皱,一动不动,像秋天的叶子一样干瘪枯黄。不过,这只眯缝着的眼睛,不但没有使少尉脸上那种快活而爱笑的神气减色,似乎还更加明显。他那只深褐色的眼睛,好像马上就要阴险地眨动,皮肤就要舒展开来,一道道皱纹就会伸到太阳穴上,而这位乐观的少尉就会生气勃勃、富有感染性地哈哈大笑。他的衣服特别宽大,这是有用意的,但它并不妨碍他那矫捷的动作,也掩盖不住他那潇洒的风度。

波洛夫采夫这天特别高兴,甚至对雅可夫·鲁基奇都很客气。他很快地说完客套话,回头对奥斯特罗夫诺夫说:

“利亚季耶夫斯基少尉要在你这儿待两星期,我今天天一黑就要走了。利亚季耶夫斯基少尉需要什么,你都给他办到。他的一切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懂吗?就是这样,雅可夫·鲁基奇!”接着把筋脉毕露的手放在雅可夫·鲁基奇的膝盖上,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快要行动了!不用等好多日子了。你就这样去告诉我们的哥萨克,让大家振作起来。好,你去吧,我们还有话要谈。”

波洛夫采夫要离开隆隆谷村两星期,准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雅可夫·鲁基奇极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因此他悄悄地走到堂屋里——波洛夫采夫那次偷听他跟达维多夫谈话,也在那里,——把耳朵贴在薄板壁上。他隐隐约约地听见板壁那一边的谈话:

利亚季耶夫斯基:“您一定要跟贝卡多罗夫取得联系……您碰到这位大人,他自然会告诉您,计划……有利的形势……这太妙啦!萨尔斯克州……有装甲列车……万一失败……”

波洛夫采夫:“嘘!……”

利亚季耶夫斯基:“我想谁也听不见我们说话吧?”

波洛夫采夫:“可是到底……干秘密工作总得……”

利亚季耶夫斯基(声音更低,雅可夫·鲁基奇听到的话就更加不连贯了):“失败……当然……阿富汗……靠他们帮助到……”

波洛夫采夫:“可是钱……保安局……”接下去就只听见“布——布——布——布……”的声音。

利亚季耶夫斯基:“另外一个方案是这样的:越过国境……绕过……明斯克……我向您担保,边境的守备……总参谋部一定会收容……上校,我知道他的名字……接头暗号……这可是个了不起的援助!这样的庇护……问题不在于津贴……”

波洛夫采夫:“那个人的意见呢?”

利亚季耶夫斯基:“我相信将军会再来……多得很!他亲口命令我……极度紧张,要利用……不能错过机会……”

谈话转成耳语,雅可夫·鲁基奇从断断续续的话语里一点儿也听不清楚了。他叹了一口气,到集体农庄管委会去了。他走近那座原来属于基多克的房子,习惯成自然地扫了一眼门上钉着的“隆隆谷村斯大林集体农庄管理委员会”的白牌子,就像平日一样产生了两重人格的感觉。随后,想起利亚季耶夫斯基少尉,想起波洛夫采夫充满信心的话:“我们快要行动了!”他就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恨恨地想:“但愿快点儿!要不我处在他们和集体农庄中间,会像冰上的牛那样被扯成两半的!”

夜里,波洛夫采夫鞴好马,把所有的文件都放到褡裢里,带上干粮走了。雅可夫·鲁基奇只听见波洛夫采夫那匹歇久了的马发出清楚的蹄声,在窗外轻快地飞跃而过。

新房客是个坐立不安的人,像大兵那样没有礼貌。他一天到晚快快乐乐,嘻嘻哈哈,在房子里跑来跑去,跟娘儿们开玩笑,弄得到处都是烟卷味,使最怕烟味的老奶奶不得安宁。他走来走去,也不怕有人到雅可夫·鲁基奇家来,弄得雅可夫·鲁基奇只好提醒他:

“您得小心点儿……万一有谁来,会看见您大人的。”

“难道我脑门上写着‘大人’两个字吗?”

“不是的,人家也许会问,您是谁,从哪儿来的……”

“当家的,我口袋里装满假证件,万一人家不相信,那就请他看这张护照……带着它可以通行无阻!”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乌黑发亮的毛瑟枪,仍旧那么快乐地微笑着,那只藏在皱眼皮里一动不动的眼睛,挑战似的瞪着人。

这位大胆少尉的快乐神气使雅可夫·鲁基奇特别反感,是在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以后:有一天晚上,他从管委会回来,听见门廊里有低低的说话声、压抑的笑声和杂乱的响声。他划亮一根火柴,看见屋角那只麸子箱后面,利亚季耶夫斯基的一只眼睛闪闪发亮,他的旁边还站着儿媳妇,脸涨得像红布一样,羞答答地拉着裙子,整着滑到脑后去的头巾……雅可夫·鲁基奇一言不发,刚要往厨房走去,利亚季耶夫斯基就在门槛边追上他,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

“你呀,爸爸,别多嘴……别让你儿子激动。你知道我们军人的作风吗?速战速决!谁年轻的时候没放荡过,哼,嘿……抽支烟,抽吧……你自己跟儿媳妇没来过一手吗?咳,你这个老滑头!”

雅可夫·鲁基奇惊慌失措,拿着烟卷,直到利亚季耶夫斯基给他点上火,才走进厨房。利亚季耶夫斯基给主人点着了火,忍住呵欠,用教训的口吻说:

“人家侍候你,譬如说,划根火柴,你应该谢一声。嘿,你这个老粗,还算是经理!要是在过去,你就是给我做跟班我也不要。”

“哦,真是魔鬼派来的好房客!”雅可夫·鲁基奇想。

利亚季耶夫斯基的无赖行为使他感到苦恼。儿子谢苗不在家,他被派到区里请兽医去了。雅可夫·鲁基奇决定什么也不对他说,却把儿媳妇叫到谷仓里,在那边悄悄地教训了她一番,用马肚带抽了她一顿。因为不是打在脸上,而是打在脊背上和脊背以下的地方,所以打过的痕迹看不出来。连谢苗也没有发觉。夜里,他从镇上回来,老婆给他准备晚餐。她在长凳上坐下来,只坐在凳子边上,谢苗就天真地问:

“你怎么这样坐法,像做客似的?”

“我长了个……疖子……”谢苗老婆唰的一下红了脸,站起来。

“你只要把大葱和面包嚼烂敷上,马上就好。”雅可夫·鲁基奇当时正在炉台边捻麻线,好心劝她说。

儿媳妇翻了他一眼,却温顺地回答说:

“谢谢,爸爸,就这样也会好的……”

偶尔有人给利亚季耶夫斯基送信来。他看完就放在炉子里烧掉。后来他开始夜夜喝酒,不再跟雅可夫·鲁基奇的儿媳妇鬼混,变得忧郁起来,越来越经常地要求雅可夫·鲁基奇或者谢苗给他弄“半升”来,把沙沙响的全新十卢布钞票塞在他们手里。酒喝得醉醺醺的,他就喜欢高谈阔论,对政治发表意见,并且照自己的意思评论形势。有一次他弄得雅可夫·鲁基奇非常尴尬。他把雅可夫叫到小房间里,请他喝酒,厚颜无耻地挤挤眼问:

“你在搞垮集体农庄吗?”

“没有,干什么要搞垮它呀。”雅可夫·鲁基奇装出惊奇的神气。

“那么你到底在怎样工作呀?”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在干什么工作?你不是破坏分子嘛……嗯,你在那边干什么呀?用马钱素毒马呢,还是破坏生产工具或者别的什么?”

“又没有命令我去动马,而且恰恰相反……”雅可夫·鲁基奇坦白说。

近来,他差不多一直没喝酒,因此一杯烧酒就弄得他昏昏沉沉,肚子里藏不住话。他想诉说诉说,一边建设村里的共同事业,一边进行破坏,是多么痛苦,可是利亚季耶夫斯基不让他说话。利亚季耶夫斯基喝干烧酒,也不再替雅可夫·鲁基奇倒酒,却问:

“你这笨蛋为什么要跟我们搞在一起?我问你,为什么呀?为了什么鬼名堂啊?波洛夫采夫和我是没有路可走,我们只好拼一下……对,拼一下!也许我们能胜利,可是,蠢货,你要知道,胜利的可能性太小了……顶多只有百分之一!不过我们这种人,正像共产党说的那样,除了链子以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可是你呢?照我看来,你简直是在做无谓的牺牲。你尽可以过你的太平日子,傻瓜……老实说,我不相信像你这样的笨蛋能建设社会主义,不过……你们还是能够把全世界的水搅浑的。等将来一起事,就把你这白头鬼枪毙,或者押起来,作为没觉悟的分子流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省去。你将在那边砍松树,一直砍到共产主义再次来到……嘿,你这笨蛋!我明白为什么要起事,因为我是个贵族!我父亲原来大约有五千公顷耕地,八百公顷林地。他们把我们从家乡赶出来,到人地生疏的地方来出汗卖力,挣口饭吃,我们实在气不过。可是你呢?你是什么人?你只是个种庄稼吃庄稼的人!你是条粪虫!在国内战争中,你们这些哥萨克畜生还没被杀够!”

“我们的日子过不下去了!”雅可夫·鲁基奇反驳说:“捐税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还要拉走牲口,还不许有个人的生活,要不是这样,我们也用不着你们这些贵族老爷了。我也决不会造这样的孽!”

“嘿,捐税!好像在别的国家里农民就不付税。他们付得还要多呢!”

“不会的。”

“我不骗你!”

“您怎么知道他们那里怎么过日子、怎么付税?”

“我在那里住过,我知道。”

“这么说来,您是从国外来的吗?”

“这关你什么事?”

“我只是出于好奇。”

“事情知道太多容易老。去,再弄点儿烧酒来。”

雅可夫·鲁基奇打发谢苗去买酒,自己很想清静一下,就走到打谷场上,独自在麦秸堆旁坐了两小时光景,心里想:“该死的丑八怪!啰里啰唆,说得我头脑都发涨了。也许他是故意试试我,看我怎么说,会不会反对他们,然后等波洛夫采夫上尉回来都告诉他呢?……波洛夫采夫就会像对付霍普罗夫那样把我劈死。也许他真的在这么想吧?所谓酒后吐真言……也许我是不应该跟波洛夫采夫搞上关系,应该在集体农庄默默地忍受一两年吧?也许一年以后当局看到情况不妙,会自动解散集体农庄吧?这样我又可以过好日子了……啊,老天爷,老天爷!现在叫我上哪儿去呢?我的脑袋保不住了……现在反正都一样了……猫头鹰撞树桩也罢,树桩撞猫头鹰也罢,猫头鹰反正逃不了一个死……”

风翻过篱笆,无拘无束地在打谷场上吹着。风把散落在篱笆门边的麦秸吹到麦秸堆上,填没狗钻过的孔洞,把麦秸堆上突出的乱蓬蓬的角削平,又扫掉顶上的干雪。风很大,很冷,很猛烈。雅可夫·鲁基奇对风向捉摸了好一阵,可是捉摸不出来,仿佛风在麦秸堆周围团团打转,从四面八方轮流吹来。在麦秸里面,老鼠被风惊动,东西乱钻。它们吱吱地叫着,在自己隐蔽的小路上跑来跑去,有时候离开麦秸堆上靠着的雅可夫·鲁基奇的背很近。雅可夫·鲁基奇留神听着风声、麦秸的飒飒声、老鼠的吱吱叫和井上吊杆嘎嘎的响声,仿佛打起瞌睡来:夜间的各种响声,在他听来好像遥远的奇怪而忧郁的音乐。他半闭着含泪的眼睛,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吸着麦秸和草原风的气味;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美好,纯朴……

半夜里,从沃伊斯科夫村波洛夫采夫那儿来了一个骑马的信差。利亚季耶夫斯基看完信封上标明“万分紧急”的信,弄醒睡在厨房里的雅可夫·鲁基奇说:

“喂,你看看。”

雅可夫·鲁基奇揉揉眼睛,接了写给利亚季耶夫斯基的信。在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上,清清楚楚地用蓝铅笔写着几行字,其中还夹有几个革命后被废除的旧字母:

少尉先生:

我们得到可靠消息,布尔什维克中央正在向庄稼人征收粮食,说是为集体农庄准备种子。其实这些粮食将卖到国外去。因此,庄稼人,包括集体农庄庄员在内,将忍受无情的饥饿。苏维埃政权预感到末日将临,就把最后一些粮食卖出去,把俄罗斯搞得彻底破产。我命令您立即在隆隆谷村——目前您是我们同盟的驻该村代表——居民中进行鼓动,反对假借准备种子之名征收粮食。再把这封信的内容告诉雅·鲁,责成他立即进行解释工作。务必千方百计阻止征收粮食,至要至要。

第二天早晨,雅可夫·鲁基奇不到管委会去,却去找洗澡迷和加入“顿河解放同盟”的其他党徒。 HMwxqCHYeNSMq/wrbT9xFhp0VknZWo7SaIWjSyX1aoXZFFNYH0JRK7TfFoJ5GjL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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