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在隆隆谷村北方,远远地越过苍茫的草原、峡谷和沟地,越过连绵不断的森林,就是苏维埃联盟的首都。首都上空泛滥着千万盏灯火。抖动的青色电光,好像无声的大火的返照,笼罩着高楼大厦,使深夜的月亮和星星也显得黯淡无光。
在离开隆隆谷一千五百公里远的地方,石头砌成的莫斯科城通夜不眠:火车汽笛呜呜呜地怒吼,汽车喇叭像巨大的手风琴一样鸣响,电车发出隆隆的响声。在列宁墓后面,在克里姆林宫的城墙里,一面红旗在灯光雪亮、寒风呼啸的高空中飘扬。红旗被下面强烈的电光一照,好像炽烈的火焰,又像刚流出来的鲜血。高空的寒风像旋涡般打转,把沉甸甸的旗子卷拢又展开,忽而吹到西,忽而吹到东,好像起义的火把,熊熊燃烧,号召人们进行斗争……
两年以前,康德拉特·梅谭尼可夫在莫斯科参加全俄苏维埃代表大会。有一天夜里,他来到红场。他望望陵墓,望望闪着胜利光芒的红旗,连忙拉下头上的布琼尼帽。他光着头,敞开土布短褂,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半天……
可是在隆隆谷,夜里一片寂静。周围荒凉的丘陵盖上天鹅绒般的新雪,闪闪发亮。峡谷里,小坡上和荒草上都泻满青灰色的阴影。大熊星座的尾巴几乎触到地平线。村苏维埃门前那株美国白杨,好像一支黑蜡烛,伸向黑漆漆的高空。溪水淙淙地流到小河里,好像魔法师在念咒。在川流不息的河里,可以看见将灭未灭的残星怎样落下来。在静悄悄的夜里,朋友,你只要用心听一下,就会听见兔子在簌簌地吃东西,用它那被树汁染黄的牙齿啃着树枝。月光底下,树脂凝成的琥珀小珠,在樱桃树干上隐隐约约发亮。你把它摘下来看看:一小块树脂好像一个完整的熟李子,上面盖着一层极纤细的烟灰色薄膜。偶然有块冰壳从树枝上落下来,夜就把这清脆的声音吞没。樱桃树枝上的新芽和灰色的葇荑花序,一动不动,孩子们把它叫作“杜鹃的眼泪”……
一片寂静……
黎明,当莫斯科的风从北方吹来,用寒冷的翅膀在乌云底下撒着雪花的时候,隆隆谷才响起清晨的声音:白杨的秃枝在河边的小树林里飒飒作响;在村郊过冬的沙鸡,夜里飞到打谷场上觅食,这时也互相应和地叫起来。白天,它们飞到荒沟斜坡的草丛里,在谷糠仓附近的雪地上留下十字形脚印和草屑。小牛哞哞叫起来,要到母亲跟前去吃奶;收归公有的公鸡啼得越发凶了;村子上空弥漫着干粪的苦涩浓烟。
当黑夜笼罩村子的时候,整个隆隆谷村恐怕只有康德拉特·梅谭尼可夫一人没有睡着。他的嘴因为抽土烟草抽得发苦,头重得好像砝码,还有点儿发晕……
半夜里,康德拉特想象着莫斯科上空喜气洋洋的灿烂灯光,他仿佛看见一面庄严的红旗,威武地飘扬在克里姆林宫上空,飘扬在无边无际的世界上空,——在这个世界里,有多少像康德拉特那样的劳动者,生活在苏联国境以外,流着流不完的眼泪。他想起死去的母亲。母亲为了要止住他童年的眼泪,曾经对他说:
“别哭了,康德拉特宝贝,别叫上帝生气。普天下的穷人天天都在流眼泪,向上帝哭穷诉苦,埋怨富人抢走所有的财富。可是上帝叫穷人忍耐。上帝看到穷人和饿肚子的人老是哭哭啼啼,就会动气。他会把他们的眼泪收集拢来,化成雾,撒在碧蓝的海洋上,把天空遮住。这样一来,船只就会迷失方向,在海洋上东西漂流。船撞在暗礁上,就会沉没。也许救主会把眼泪化成露水。说不定在哪天夜里,咸露落在各地的庄稼上,落在我们的庄稼上,也落在外国的庄稼上,咸滋滋的眼泪会淋坏庄稼。这样天下就要闹饥荒,闹瘟疫……所以穷人说什么也不能哭,不然会哭出灾难来的……懂吗,心肝?”她又严厉地结束说,“祷告上帝吧,康德拉特!你一祷告,上帝就会听见。”
“那么,妈妈,我们是穷人吗?爸爸是穷人吗?”小康德拉特问虔敬的母亲。
“是啊,我们是穷人。”
康德拉特在旧教的阴暗圣像前跪下来,一面祷告,一面把眼睛擦干,免得让容易动气的上帝看见他的眼泪。
康德拉特躺在床上,脑子里翻弄着往事,好像翻弄一咯咯的渔网。他父亲是顿河哥萨克,他原来也是顿河哥萨克,如今可是集体农庄庄员了。在无数像草原大路一样漫长的夜里,他反反复复地想得很多。康德拉特父亲在服役时期跟骑兵连里的伙伴们一起鞭打和砍杀过伊万诺夫-伏兹涅森斯克的罢工职工,以保护工厂老板的利益。父亲死后,康德拉特长大了。一九二〇年,他用刀砍杀波兰白党和弗兰格尔 军队,保卫自己的苏维埃政权,也就是伊万诺夫-伏兹涅森斯克职工们的政权,不让工厂老板和他们的走狗侵犯它。
康德拉特早就不相信上帝,而相信领导全世界劳动者走向解放走向光明前途的共产党了。他把他的牲口和家禽全部送到集体农庄的牲口圈里,自己一只也不留。他主张只有劳动的人才有面包吃,才配生活在世界上。他已经跟苏维埃政权紧密结合,不可分离了。可是他夜夜睡不着觉……他睡不着觉,因为有条自私的毒蛇在他心里作怪,他舍不得财产,舍不得牲口,虽然他自愿放弃了这些东西……这条毒蛇咬啮他的心,使他痛苦,烦恼……
以前他整天忙着干活:早晨给公牛、母牛、羊和马添料,饮水,中午又从打谷场上用网兜把干草和麦秸带来,唯恐落掉一根,晚上又要打扫一次。就是夜里也要到牲口圈去几次,去看看牲口,把脚下的干草拾起来放到槽里。他对这种当家的操劳很感兴趣。可是现在呢,康德拉特的院子空空洞洞,死气沉沉。他没有什么可以探望的了。秣槽空着,柴门开着,漫漫长夜听不见一声鸡啼,没法确定时间,也不知道黑夜怎么过去。
只有轮到他去集体农庄畜舍值班,他才不感到苦闷。白天,他一有机会就离开家,免得看见荒凉得可怕的牲口院子和老婆那双悲伤的眼睛。
此刻老婆睡在他旁边,匀调地呼吸着。小女儿赫里斯金娜在炕上翻着身,甜蜜地咂着嘴,喃喃地说着梦话:“爸爸,慢点儿!……慢点儿,慢点儿……”她大概正在做她那孩子的美梦吧。她的生活过得很轻松,无忧无虑的。一只空的火柴盒就能使她快乐。她拿它做雪橇,给她的布娃娃坐。她可以拿这辆雪橇玩到天黑。到了第二天,又会有新的玩意儿再使她快乐。
康德拉特却心事重重。他在这种沉重的心情中挣扎,好像一条落网的鱼……“该死的私心,你什么时候才会离开我呀!你这条毒蛇什么时候才会死啊?……这究竟是什么道理?我在马房旁边走过,里面站着别人的马,我满不在乎,可是一走到自己那匹马跟前,望望它那直到尾根有一道黑纹的脊背,望望它那有印记的左耳,我就心酸,觉得它比老婆还亲。我总是竭力挑些好草,挑细一点儿、冰草多一点儿的给它吃。别人也是这样,对自己的马恋恋不舍,对人家的马——管他的……如今不分你我了,什么都是我们的,可是……谁也不愿照顾牲口,好多人对牲口都不关心……昨天库任可夫值班,他自己不去饮马,却派一个孩子去。那孩子骑在马上,把整群马急急地赶到河边。有的饮了,有的还没有饮到,他就急急地把它们赶回马房。你又不能向谁提意见,不然他们会露出牙齿嘲弄你:‘嗨——嗨——嗨,这关你什么事!’要知道我们挣到这些产业可不容易呀。那些家产多的人怕不会这么舍不得吧……明天别忘了告诉达维多夫,库任可夫是怎么饮马的。这样照顾马匹,到春天它们连耙都要拉不动了。明天一早去看看,他们在怎样照顾鸡,——娘儿们说,已经死了七只,是挤死的。哦,真不好过!干吗现在就把鸡集中起来?至少也给每家留一只公鸡报报时刻……
合作社里没有东西卖,赫里斯金娜只好光着脚走路。不论怎么说,总得给她一双鞋穿哪!又不好意思向达维多夫开口……得了,让她在炕上过了这冬天再说,反正到了夏天也用不着穿鞋啦。”康德拉特想到国家正在实行五年计划,还在忍受贫穷。他在粗布毯子下握紧拳头,心里恨恨地对西方那些不拥护共产党的工人说:“你们为了从老板那儿多领几个钱,把我们出卖了!弟兄们,你们为了自己吃饱肚子,丢下我们不顾!……为什么你们到现在还没有苏维埃政权?为什么你们这么落后?要是你们日子过得更坏些,你们怕也早就闹革命了。看样子,油炸公鸡还没有啄到你们的屁股,你们老睡大觉,怎么也不会醒,就是行动起来也稀稀拉拉,摇摇摆摆……可是公鸡会啄你们的!会把你们啄得疼死的!……你们在外国难道没看见我们发展经济多么艰苦吗?我们忍受贫穷,光着脚,半露着身子,可是我们咬紧牙关干。弟兄们,你们将来坐享现成,多丢脸哪!我真想做一根非常高的柱子,高得你们大家都能看见,我要爬到顶上去,狠狠地骂你们一顿!……”康德拉特睡着了。嘴里的烟卷落下来,把他唯一的那件衬衫烧了一个大黑洞。他被烧醒了,爬起来,低声骂着,在黑暗中摸着针,想把衬衫上的洞缝好,免得早晨让安娜看见了,又要对他嘀咕上两个钟头……可是他找不着针,却又睡着了。
天蒙蒙亮,他醒来到院子里小便,忽然听见古怪的声音:集中起来的公鸡,夜里关在一个棚子里,这时候像多部合唱似的雄壮地啼起来。康德拉特惊奇地睁开浮肿的眼睛,听着连续不断的鸡啼,听了两分钟光景。当最后一声“喔喔喔”沉寂下来的时候,他睡意蒙眬地笑着想:“嗨,那些鬼东西,叫得太妙了!简直像管弦乐。住在它们附近,简直睡不成觉,得不到安宁。从前村里是一会儿东头啼,一会儿西边叫,乱七八糟的……哎,生活呀生活!”接着又回去补睡了一会儿。
早晨,他吃了早饭来到养鸡院子里。安金姆老大爷看见他,怒气冲冲地喝道:
“咳,大清早跑来干什么呀?”
“来看看你,看看那些鸡。日子过得怎么样,老大爷?”
“原先还可以,如今简直糟透了!”
“这是为什么呀?”
“管鸡这差事太苦了!”
“苦什么呀?”
“你只要在这儿待上一天,就会明白!那些该死的公鸡整天打架,我跟着它们跑来跑去,腿都跑断了。那些母鸡呢,应该说跟娘儿们是一路货,可是连它们也互相啄冠子,满院子乱跑!这样的差事滚他的!我今天就去向达维多夫辞职,我情愿去养蜂。”
“那些鸡会习惯的,老大爷。”
“等它们习惯,我老大爷这两条腿也直了。这种活儿难道是男子汉干的吗?不论怎么说,我到底是个哥萨克,还参加过土耳其战争的呀!可是现在呢,对不起,叫我当起鸡司令来了。上任才两天,已经被孩子们捉弄得走投无路了。我回家去,小鬼们就拦住我喊:‘摸鸡屁股老大爷!摸鸡屁股安金姆老大爷!’一向大家都很敬重我,如今我上了年纪,却要带着个摸鸡屁股的绰号死吗?我才不干呢!”
“别在意,安金姆老大爷!孩子们叫叫有什么关系?”
“光是孩子们叫叫倒也罢了,娘儿们也跟着他们乱叫呢。昨天我回家去吃饭。娜塔丽雅站在井边打水。她问我说:‘老大爷,你对付得了那些母鸡吗?’我说:‘对付得了。’她又问:‘老大爷,母鸡下蛋吗?’我说:‘下的,大嫂,可是不多。’不料她这匹高大的母马竟恶毒地叫道:‘注意了,要是春耕以前你不送一筐鸡子来,我们就叫你自己爬到母鸡身上去!’我上了年纪,还要受这样的捉弄。这种差事实在太气人了!”
老头子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篱笆旁边有对公鸡胸对胸地斗起来,一只冠子上流血,一只脖子上落掉一撮毛。安金姆老大爷慌忙碎步跑过去,顺手拉了一条树枝。
虽然是一清早,集体农庄管委会里已经挤满了人。台阶边停着一辆双马橇,等着达维多夫,他要到区里去一趟。拉普希诺夫的那匹小走马,鞴了鞍,一只蹄子挖着雪,柳比施金在它旁边忙碌,拉着马肚带。他也准备骑马上图比扬村,去向那边的集体农庄管委会借选种机。
康德拉特走进第一间屋子里。新近从镇上来的会计员,坐在桌子边弄账。雅可夫·鲁基奇近来形容消瘦,神色忧郁,坐在对面写着什么。有几个庄员被派去搬运干草,也聚集在这儿。第三生产队队长麻子杜勃卓夫和交换迷阿卡什卡,正在屋角里跟村里唯一的铁匠沙利争论什么事。隔壁房里传来拉兹苗特诺夫快乐的尖嗓声。
他刚刚走到,就一边笑,一边匆匆地对达维多夫说:
“大清早,有四个老婆子来找我。米哈伊尔的娘领头。你认识她吗?不认识吗?这老婆子,身体有两百多斤重,鼻子上长了个疣子。她们来找我。米哈伊尔的老娘来势汹汹,火得上气不接下气,连鼻子上那颗疣子都跳个不停。她一进门就冲过来骂道:‘哼,你这混蛋,混账王八蛋!’当时村苏维埃里人不少,她却破口大骂。我当然严厉地对她说:‘闭嘴,不许骂人,不然我就把你送到镇上去,你侮辱政府。你发什么火呀?’她却回答说:‘你们干吗捉弄老婆子?你们怎么敢欺负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好容易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她们听人家说,凡是六十岁开外没有劳动力的老婆子,集体农庄管委会决定开春要她们……”拉兹苗特诺夫鼓着两颊,忍住笑说下去:“说是因为蒸汽孵蛋器不够用,决定要老婆子们去干这活儿。她们气坏了。米哈伊尔的老娘像杀猪一样叫道:‘什么!要我去孵蛋吗?我什么蛋也不孵!我要先拿铁锅子把你们全都打死,自己再跳河!’好容易才把她们说服。我说:‘别跳河了,米哈伊尔老奶奶,我们小河里的水反正淹不死你的。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是富农们造的谣。’你瞧,达维多夫同志,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敌人造谣言,跟我们捣蛋。我问她们从哪儿听来的,才知道:前天从沃伊斯科夫村来了个修女,宿在博尔谢夫家。修女对她们说,鸡都集中起来,统统要送到城里去下面条,又说什么要给老婆子们做一种特别椅子,上面铺上麦秸,叫她们坐着孵蛋,谁要是抗拒,就把谁绑在椅子上。”
“这修女现在在哪里?”纳古尔诺夫当时也在场,听了立刻问。
“跑了。她不是傻瓜:造了谣,溜掉了。”
“应该把这种黑尾鹊押起来,送到主管部门去。可惜她没落在我手里!不然我会用裙子包住她的脑袋,拿条大鞭子狠狠地抽她一顿……你当了苏维埃主席,什么人都可以在你村里过夜。这算什么规矩!”
“鬼才看得到所有的人!”
达维多夫穿着大衣,外面又披了件皮袍,坐在桌旁,最后一次审阅集体农庄大会通过的春季田间工作计划。他眼睛没有离开纸,说:
“对我们造谣诬蔑,这是敌人的老手法。他们这些寄生虫要糟蹋我们的整个建设事业。我们自己有时候却让他们抓住把柄,譬如说,鸡鸭的事……”
“什么事呀?”纳古尔诺夫鼓起鼻孔问。
“就是我们把鸡鸭收归公有。”
“跟这没关系!”
“跟这有关系,就这么回事!我们不该在小事情上找麻烦。种子还没准备好,却去搞鸡鸭。真是糊涂!我真想打自己嘴巴……为了种子的事,区委会狠狠批评了我,就这么回事!这事真倒霉……”
“你倒说说,为什么不该把鸡鸭收归公有?大会不是同意啦?”
“问题不在于大会!”达维多夫皱起眉头说:“你怎么不明白,鸡鸭是小事,我们应该解决主要的问题:把集体农庄巩固起来,让百分之百的农户都加入,最后是播种。马加尔,我认真对你说:我们在那些该死的鸡鸭上犯了政治性错误,就这么回事,犯了错误!昨天晚上,我看了些有关组织集体农庄的书,明白错在什么地方:我们搞的是集体农庄,是农业合作社,可是我们照公社的办法做了。对不对?这就是过左,就这么回事!你仔细想想。这事是你搞出来的,你还说服我们这么办。我要是你,准会以布尔什维克的勇气来承认这错误,并且叫他们把鸡鸭等家禽发还给大家。怎么样?好吧,如果你不办,那么等我回来,我自己负责来办。我走了,再见。”
达维多夫把帽子往头上一戴,翻起富农皮袍的有樟脑味的高领子,一边捆文件夹,一边说:
“形形色色还没被清除的修女到处乱跑,说我们的坏话,鼓动妇女们、老婆子们来反对我们。可是集体农庄的事业非常年轻,又万分重要。大家都应该支持我们!老婆子也好,妇女也好。妇女在集体农庄里也能起作用的,就这么回事!”说着重重地大踏步走了出去。
“马加尔,我们去把鸡发还给人家吧。达维多夫说的话很对。”
拉兹苗特诺夫好一阵望着纳古尔诺夫,等着回答……纳古尔诺夫坐在窗槛上,敞开短大衣,手里弄着帽子,无声地翕动嘴唇。这样过了三分钟光景。马加尔一下子抬起头来,拉兹苗特诺夫就看见他诚恳的眼光。
“去吧。是我们错了。真的!达维多夫那个漏风嘴说得对……”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达维多夫坐上了雪橇,梅谭尼可夫站在他旁边。他们在热烈地谈着什么事。梅谭尼可夫挥动两手,讲得很起劲。赶橇子的不耐烦地翻弄着缰绳,整整卷起来放在座位下的鞭子。达维多夫咬咬嘴唇听着。
拉兹苗特诺夫走下台阶,听见达维多夫说:
“你别急。你放心好了。什么都在我们手里,什么都有办法,就这么回事!我们要实行罚款制,叫每个生产队长亲自负责监督。嗯,再见了!”
鞭子在马背上扬了扬,发出“哗啦”一声。橇子在雪地上留下青色的半圆形痕迹,在大门外消失了。
养鸡的院子里散布着几百只鸡,好像五光十色的石卵子。安金姆老大爷拿着一条树枝,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微风吹动他那灰白的大胡子,还把他额上黄豆般的汗珠吹干。“摸鸡屁股老大爷”走来走去,用毡靴赶开鸡群。他肩上挂着一只口袋,里面盛着半袋粗糠。老大爷拿粗糠从谷仓到棚子撒成一条细长的路,鸡群在他的脚边喧闹,不停地发出急躁的“咯——咯——咯——咯——咯!”声。
在用栅栏隔开的打谷场上,一群群鹅好像一堆堆白色的石灰石。从那儿传来一片响亮的叫声和扑翼声,好像春天雁群迁徙,飞过涨水的草地。棚子旁边密密地聚集着一圈人。从远处望去,只看见脊背和屁股。一个个低下脑袋,眼睛注视着圈里的地面。
拉兹苗特诺夫走过去,从脊背缝里张了一下,想看看圈子里在干什么。人们哼哼着,低声交谈着。
“红的准赢。”
“不会的!你瞧,它的冠子都被打歪了。”
“哦,它打得好凶!”
“嘴都张开来,累坏了……”
狗鱼老大爷的声音:
“别踢它!别踢它!它自己会来的!别踢它,傻瓜!……我要踢你的肚子啦!……”
在圈子里,有两只公鸡张开翅膀走来走去:一只大红,一只蓝黑,羽毛像白嘴鸦。它们的冠子都被啄破了,粘满黑色的凝血,脚下铺满红的和黑的鸡毛。两个“战士”都很疲倦。它们分开来,假装啄着什么东西,脚扒着微融的积雪,眼睛却戒备地注视着对方。这种装出来的冷静神气没有维持多久:黑鸡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像“火老鸦”似的向上飞;红的也蹿起来。它们在空中一次又一次地相扑着……
狗鱼老大爷看得出神了,鼻尖上挂着冷得抖动的鼻涕也没感觉到。他全神贯注在那只红公鸡上。红的一定赢。狗鱼老大爷跟金口杰米德打了赌。不知谁的一只手忽然把狗鱼老大爷从紧要关头拉出来:那只手粗暴地抓住老大爷的皮袄领子,把他从圈子里拖出来。狗鱼转过身,脸都气歪了,也像公鸡那样恶狠狠地向欺负他的人扑去。可是他的神气一下子变了,变得又亲切又恭敬:原来是纳古尔诺夫的手。纳古尔诺夫皱着眉头,推开观众,驱散公鸡,阴沉沉地说:
“闲得没事干,到这儿来斗公鸡……走,干活去,你们这些懒鬼!如果没事干,到马房边垛干草去。或者去把肥料运到菜地上。让两个人去一家家通知娘儿们,叫她们来把鸡领回去。”
“鸡的集体农庄要解散啦?”一个戴狐皮带耳帽的人问。他是个单干户,爱好斗鸡,绰号叫“洗澡迷”:“看样子,搞集体农庄,它们的觉悟还不够!到了社会主义社会公鸡还会打架吗?”
纳古尔诺夫目光逼人地打量着他,气得脸色发白。
“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最优秀的人物为社会主义牺牲了生命,可是你这狗蛋还要取笑他们吗?快滚开,反革命,不然我就把你打得灵魂出窍,去见阎王。快滚,混蛋,别等我要了你这条狗命!开玩笑我也行!”
纳古尔诺夫离开那些不再作声的哥萨克,向挤满鸡群的院子望了最后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拱着背慢吞吞地向篱笆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