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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平静了的隆隆谷村重新骚动起来……村里的人们不再宰牲口。他们把毛色不同的绵羊山羊赶到或牵到公共畜舍,把鸡用口袋装了送去,整整忙了两天两晚。村子里只听得一片牲口叫家禽啼。

加入集体农庄的已经有一百六十户。成立了三个生产队。集体农庄管理委会员委托雅可夫·鲁基奇把富农的皮袄、靴子等衣物,分配给需要的贫农。先进行登记。登记下来知道管理委员会无法使人人满足。

雅可夫·鲁基奇在基多克院子里分配没收的富农衣物,喧闹的人声一直继续到天黑。人们就在仓房边的雪地上脱去鞋,试着富农的结实靴子,还穿上短袄、上衣、女式短衣和短大衣。委员会规定,分发衣服和鞋,将来折价从工资中扣除。那些走运的人就干脆在仓房檐下脱去衣服,得意地干咳着,眼睛里喜气洋洋,浅黑的脸上浮动着难得出现的笑影。他们匆匆地把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揉成一团,穿上新装,身上的皮肉不再露出来。不过,要挑定一样东西,得费多少口舌、多少脑筋、多少咒骂呀……达维多夫吩咐给柳比施金一件上衣、一条马裤、一双靴子。雅可夫·鲁基奇皱着眉头,从箱子里掏出一大堆衣服,扔在柳比施金脚边说:

“认真挑吧。”

这位旧时代的近卫军抖动小胡子,两手也打起战来……他挑着挑着,出了一身大汗,还没挑定一件上衣!他用牙齿咬咬呢子,拿到亮处照照:看有没有被蛀虫或蠹鱼蛀坏,又用黑指头捻了有十分钟的样子。周围的人吐着热气,七嘴八舌地说:

“拿这件吧,将来还可以传给子孙穿呢。”

“你的眼睛哪里去了?没看见——翻过面了。”

“胡说!”

“那你自己拿去吧!”

“拿下吧,柳比施金!”

“别拿,另外拿一件试试!”

柳比施金的脸涨得像烧红的砖头,他嚼着黑胡子,手足无措地东张西望,伸手去拿另一件上衣。他挑中了一件。确实是件十全十美的上衣!他把自己很长的胳膊往袖子里一伸,发现袖口只到肘部,肩膀上的接缝也被他绷裂了。他又尴尬又兴奋地微笑着,重新到衣服堆里去翻。他眼花缭乱,好像一个孩子来到市集上,站在许许多多玩具前面。他的嘴唇上浮起天真纯朴的微笑,不论谁看见,都愿意像父亲那样去摸摸这个身高六尺的近卫军的脑袋。就这么挑了半天,还没有挑定。他穿上马裤和靴子,吸了一口气,对皱着眉头的雅可夫·鲁基奇说:

“我明天再来挑。”

他穿着有颜色镶条的崭新马裤和咯咯响的皮靴,走出院子,立刻显得年轻了十岁。他故意走大街,虽然并不顺路,还不时在胡同里站下来,一会儿抽抽烟,一会儿跟碰到的人聊几句。他走了三个钟头才回到家里,一路上夸耀着自己的新装。不到天黑,整个隆隆谷村就传开了:“他们把柳比施金打扮得像去服役一样!今天他挑了整整一天衣服……他回到家里,从头到脚都是新的,马裤是过节穿的那一种。他走路好像一只鹤,恐怕有点儿飘飘然了……”

焦姆卡·乌沙可夫的老婆对着箱子目瞪口呆,人家好容易才把她推开。她穿上基多克老婆的打折羊毛裙子,两脚蹬上新鞋,头上包了块花头巾。这时她才引起大家的注意,这时大家才发现,乌沙可夫老婆的相貌一点儿也不难看,身段也很美。她一辈子过着苦日子,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没有穿过一件新衣。如今面对着集体农庄的这许多财物,她这个苦命的女人怎能不目瞪口呆呢?当雅可夫·鲁基奇从箱子里拖出一大堆女人衣饰来的时候,她那因为常年贫穷和饥饿而褪了色的嘴唇怎能不发白呢?她年年生孩子,总是用破烂的襁褓和老旧的羊皮包裹婴儿。她自己呢,因为忧愁和永远的穷困,失去了本来的美丽、健康和鲜艳,整个夏天就穿一条筛子般的裙子。到了冬天,每逢洗那件生满虱子的唯一的衬衫的时候,她就光着身子跟孩子们一起坐在炕上,因为没有衣服替换……

“好人们!……亲人们!……等一下,我,我也许不拿这条裙子……我要换一条……我也许给孩子们……给米沙……给杜尼雅……”她紧紧地抓住箱子盖,火辣辣的眼睛死盯着那堆五光十色的衣服,欣喜若狂地嘟哝着。

达维多夫无意间看到这场面,他的心哆嗦了……他挤到箱子跟前问道:

“你有几个孩子,女公民?”

“七个……”乌沙可夫老婆喃喃回答,因为心里充满甜滋滋的希望,不敢把眼睛抬起来。

“你这儿有孩子穿的东西吗?”达维多夫低声问雅可夫·鲁基奇。

“有。”

“这女人要些什么孩子穿的,你都给她。”

“她要变阔气了!……”

“这算什么话!……呃?……”达维多夫恶狠狠地露出他那残缺的牙齿问,雅可夫·鲁基奇连忙向箱子弯下腰去。

焦姆卡·乌沙可夫一向是个嘴尖舌快的人,这会儿站在老婆后面,却屏住呼吸,一声不响地舐着干燥的嘴唇。当达维多夫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向他瞧了一眼……从焦姆卡的斜眼睛里,眼泪忽然像熟透的果子汁一样涌出来。他连忙走开,向出口处跑去,左手推开人群,右手遮着眼睛。焦姆卡跳下台阶,大踏步离开院子。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怕被人家看见自己的眼泪。可是眼泪在黑手掌底下流出来,沿着面颊滚动,一滴又一滴,像露珠一样晶莹发亮。

傍晚,狗鱼老大爷也赶来分东西。他闯进集体农庄管委会,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达维多夫说:

“您好,达维多夫同志!我看您气色很好。”

“你好。”

“您给我开张条子。”

“什么条子啊?”

“领衣服的条子。”

“为什么要给你衣服?”纳古尔诺夫坐在达维多夫旁边,扬起两条长眉毛问:“因为你宰了小牛吗?”

“哎,马加尔,‘不记旧恨,不念旧恶,’——你知道吗?怎么——为什么?清算基多克的时候,是谁吃了亏啦?是我跟达维多夫同志。他被人家打破了脑袋,这还是小事情,可是我的皮大衣被那狗弄成什么样子啦?一件皮大衣撕得只剩下一副裹腿了!我为苏维埃政权吃了亏,我还不配领吗?宁可让基多克打碎我的脑袋,也别动大衣。那件大衣是我老太婆的,可不是吗?万一她因为皮大衣要了我的命,那怎么办呢?嘿,糟就糟在这里!”

“你不跑,大衣也不会破的。”

“怎么能不跑?马加尔啊,难道你没听说基多克的老妖婆干了什么?她放出狗来咬我,还嚷道:‘抓住他!咬死他!谢尔科!他是顶坏的坏蛋!’这事达维多夫同志可以做证。”

“别看你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吹起牛来倒挺厉害!”

“达维多夫同志,您做证吧!”

“我记不清了……”

“老天爷在上,她嚷得多凶啊!嗯,危险临头,我当然只好离开那院子。如果是条普通的狗,倒也罢了,可它偏偏比老虎还厉害!”

“谁也没有叫狗来咬过你,你胡说!”

“马加尔,好朋友,你是不会记得了!当时你自己也给吓坏了,吓得脸都白了,你哪里还会记得!我呀,对不起,当时就想:‘马加尔马上要跑了!’至于那狗怎样在院子里把我拖来拖去,这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要不是那狗,基多克准不能活活从我手里逃走,我敢赌咒!我这人是不顾死活的!”

纳古尔诺夫像牙痛一样皱起眉头,对达维多夫说:

“快给他写一张,好让他走。”

可是,狗鱼老大爷这会儿特别想说话。

“我呀,马加尔,从小斗拳就是第一……”

“哼,别啰唆了,听够了!要不要给你开张条子,去领口大铁锅来?不然你拿什么治肚子呢?”

狗鱼老大爷气坏了,一声不响地拿了条子,也不告别就走了。不过,当他从雅可夫·鲁基奇手里领到一件宽大的熟皮大衣之后,他的情绪又很好了。他那双小眼睛满足地眯缝着,露出快乐的光芒。他像从盐罐里挟一撮盐似的挟住大衣下摆,又像女人撩起裙子跨过水潭那样把它撩起来,咂着舌头向哥萨克们夸耀说:

“瞧我这件皮大衣!是我用血汗换来的。谁都知道:当我们清算基多克的时候,他拿铁棒打达维多夫同志。我想:‘我的朋友糟了!’我就像个英雄好汉,冲过去救他,把基多克打跑。要是没有我,达维多夫早就没命了!”

“人家说,你被狗吓跑,跌倒了,那狗就扯你的耳朵,好像扯猪耳朵一样。”听众中有人插嘴说。

“胡说八道!世道人心变得怎样了:简直信口开河。嘿,狗算得了什么?狗是又脏又笨的畜生,什么话也不懂的……”狗鱼老大爷就这么巧妙地把话头岔开。 /77QB0whT+zGNJ+U883AHaCd6EqDEtLzTdoEjxFGPWHMacex8sPmgejVus6c9PV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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