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雅可夫·鲁基奇开了头,隆隆谷村的居民就夜夜宰起牲口来。天一黑,就听见什么地方羊的低沉而短促的咩咩声,猪临死前刺破黄昏寂静的尖叫,以及小牛哞哞的哭声。加入了集体农庄的农户宰牲口,单干户也宰牲口。他们杀公牛,杀羊,杀猪,甚至杀母牛,连留下传种的牲口也杀……两夜工夫,隆隆谷村的有角牲口少了一半。狗叼着肠子和内脏在村子里乱跑,地窖和仓房里都堆满了肉。两天工夫,合作社仓库里存了一年半的六七十担食盐,卖个精光。“杀呀,如今不是我们的了!”“杀呀,反正要被肉类收购处拿走了!”“杀呀,进了集体农庄就没有肉吃了!”——恶毒的谣言满天飞。于是大家都动手杀。大家都拼命吃。不论老少,个个吃得闹肚子。吃饭的时候,家家户户桌上摆满烧肉和炸肉。吃饭的时候,人人吃得嘴巴油光光,个个打饱嗝,好像吃斋饭,没有一个不是饱得像猫头鹰那样鼓起眼睛。
狗鱼老大爷动手得也很早,他杀了去年夏天生的那头小牛。他跟老太婆两人想把死牛挂到梁上,剥皮剖膛好方便些。他们忙了好半天,还是白费劲,长了膘的小牛太重了!老太婆在抬牛屁股的时候,甚至损了腰。这以后,土医婆替她在背上拔火罐,拔了整整一星期。第二天早晨,狗鱼老大爷只好亲自做饭。也许是因为老伴受伤心里难过,也许是因为嘴馋,一餐吃了过多的煎牛排,总之一连几天他没有出门,不问白天黑夜,老是提着没有扣上的麻袋布裤子,冒着冰雪严寒,在披屋后面的向日葵丛里钻进钻出。在那几天里,不论谁经过狗鱼老大爷的破小屋,都能看见:老大爷的皮帽子出现在菜园里的向日葵秆子中间,一动不动,接着,狗鱼老大爷的身体也在向日葵丛里露出来。他两手提着没有扣好的裤子,也不往胡同里瞧一眼,蹒跚地往屋里走去。他痛苦地勉强拖动两腿,刚刚走到门口,忽然像想起什么急事,别转身又慌忙往向日葵丛里碎步跑去。于是老大爷的皮帽子又一动不动,庄严地露在向日葵秆子中间。天气冷得要命。风扫着菜园子里的雪,在老大爷周围扫成几个尖顶的雪堆……
第二天晚上,拉兹苗特诺夫一知道村里普遍在宰牲口,连忙跑去找达维多夫。
“你没出去吗?”
“我在看书。”达维多夫翻着一本黄封面的小册子,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哎,老兄,这本书真打动人心!”他摊开两只又短又粗的手,张开少了一颗门牙的嘴笑起来。
“看小说!或者什么唱本。可是村子里……”
“傻瓜!傻瓜!小说!唱本!”达维多夫哈哈大笑,让安德烈坐在对面方凳上,把小册子塞到他手里,“这是安德烈耶夫在罗斯托夫党的积极分子会议上的报告。这个,老兄,抵得上十本小说!就这么回事!我一看就看得连饭都忘记吃了,看得着迷了。哎,活见鬼,真倒霉……现在大概什么都凉了。”达维多夫黑黑的脸上现出懊丧的神气。他站起来,没精打采地提了提短裤,两手往口袋里一插,向厨房走去。
“你愿意听我说话吗?”拉兹苗特诺夫不客气地问。
“怎么会不愿意!当然愿意。我马上就来。”
达维多夫从厨房里端出一钵子冷汤,坐下来。他一口咬下一大块面包,嚼着,嚼得淡红颧骨下的肌肉不停地抽动。他那双灰色的眼睛眯得细细的,默默地盯着拉兹苗特诺夫,菜汤里浮着几点橘黄色的牛油,露出一个火红色的红辣椒。
“汤里有肉吗?”安德烈用被烟卷熏黄的手指指指盘子,挖苦地问。
达维多夫嘴里塞满东西,勉强笑笑,得意地点点头。
“肉从哪儿来的呀?”
“我不知道。你问这个干吗?”
“村里的牲口杀掉一半了。”
“谁杀的?”达维多夫把一块面包拿在手里转了转,又推开了。
“鬼杀的!”拉兹苗特诺夫额上的伤疤涨红了,“你这集体农庄主席!你搞大农庄!你那些庄员却在宰牲口,就是他们!还有单干户。全疯了!把什么都杀掉,连公牛都杀!”
“瞧你这个坏习惯……老是大叫大嚷,好像在群众大会上……”达维多夫一边烦恼地说,一边动手喝汤,“你冷静点儿,给我详细讲讲,谁在杀,为什么杀。”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你总是拉开嗓门大吵大闹……要是闭上眼睛,简直像回到了一九一七年。”
“你知道了,说不定也会大叫起来的!”
拉兹苗特诺夫把宰牲口的情形讲了一遍。最后,达维多夫吃着,差不多嚼也不嚼了,开玩笑的心情完全没有了,眼睛周围现出皱纹,脸好像也变得苍老了。
“你马上去开个群众大会。叫纳古尔诺夫……不用了,我自己去找他。”
“开会干什么呀?”
“什么干什么?不准他们宰牲口!要把他们赶出集体农庄,还要惩办他们。这关系太大了,就这么回事!这又是富农在跟我们捣蛋!喏,你抽支烟走吧……哦,我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达维多夫脸上掠过幸福的微笑,眼睛里露出得意的神气,不论他怎么咬紧嘴唇,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快乐。
“我今天收到一个邮包,从列宁格勒寄来的……是朋友们寄来的……”他弯下腰,从床底下拉出一只小箱子,揭开箱子盖,高兴得脸都红了。
箱子里乱七八糟地放着几包纸烟、一盒饼干、几本书、一只雕花木烟盒,还有几个纸袋和纸包。
“同志们想起我,就寄东西来了……喏,老兄,这是我们列宁格勒香烟……你看,还有巧克力糖,可我要这东西干什么?不如去送给谁家的孩子……嗯,送什么没关系,主要的是送来了。对不对?主要的是他们想起了我,寄礼物来了,还有信呢……”
达维多夫的声音非常柔和,安德烈头一次看到他这么快乐,这么手足无措。达维多夫的兴奋不知怎的感染了安德烈。他想说几句有趣的话,可是只嘟哝道:
“嗯,好极了。你这人很可爱,所以他们寄东西来了。看样子花了不少钱呢。”
“问题不在这里!你要知道,我简直像个光棍:没有老婆,没有亲人,就这么回事!这下子忽然收到这个邮包。这件事真叫人感动……你看,信上签了多少个名。”达维多夫一手递烟盒,一手握着一封密密麻麻签满名的信。他的两手抖个不停。
拉兹苗特诺夫吸着列宁格勒香烟,问:
“唔,新住所你满意吗?女房东还好吗?洗衣服怎么办?你还是拿来让我娘洗吧,呃?或者跟女房东商量一下……你身上的衬衣脏得连刀都割不破了,汗臭得像匹累坏的老马。”
达维多夫面红耳赤了。
“是的,确实是这样……住在纳古尔诺夫家里,不很方便……缝缝补补,我自己行,衣服自己也洗过。我来了以后还没有洗过澡,就这么回事。毛衣也没有洗过……合作社里没有肥皂卖,我请女房东帮忙,可是她说:‘拿肥皂来。’我要写信给朋友们,叫他们寄点儿洗衣皂来。住所还不错,没有孩子,可以安安静静看些书,一般说来……”
“那你就拿来给我娘,让她洗吧。你不用客气。她老人家挺和气。”
“谢谢,这个我会想办法的,你不用费心。要为集体农庄办个澡堂子,这很重要!我们会办的,就这么回事!嗯,去吧,去开个大会。”
拉兹苗特诺夫吸完烟走了。达维多夫把那些东西随随便便放回包里,叹了一口气,整整肮脏的咖啡色毛衣的拉得长长的领子,抚抚竖起的黑头发,动手穿衣服。
他顺路来到纳古尔诺夫家里。纳古尔诺夫见了他,竖起两条长眉毛,眼光避到一边。
“大家都在宰牲口……舍不得私有财产。小资产阶级慌成这个样子,真是没话形容。”纳古尔诺夫打了个招呼,嘀咕起来,接着转身对老婆厉声说:“卢什卡,你现在给我出去一下。到女房东屋里去坐一会儿,我当着你的面话都说不出来。”
卢什卡愁眉不展,到厨房去了。自从季莫费跟着富农家庭走了以后,几天来她一直垂头丧气。她那双浮肿的眼睛下面,现出两道像湖水一样发青的愁纹;鼻子瘦得像死人一样尖。跟情人分离,她显然万分伤心。在富农们动身到严寒的极地去的那一天,她公然在博尔谢夫家门口徘徊了一整天,等着季莫费。傍晚,当车辆载着富农家属和什物离开村子的时候,她歇斯底里地狂叫一声,倒在雪地上打滚。季莫费跳下车向她奔去,可是被破鼻子弗罗尔厉声喝住,叫了回去。季莫费只得跟着车马走,不时回头望望隆隆谷,恨得嘴唇都咬白了。
季莫费的甜言蜜语好像白杨树上的落叶一去不返,卢什卡怕再也听不到了。这叫年轻的婆娘怎能不憔悴,怎能不伤心透顶呢!如今还有谁会多情地盯着她的眼睛说:“卢什卡,你穿这条裙子太合适了!你穿着简直比从前的军官太太还漂亮。”或者唱着肉麻的小调:“别了,美人儿啊!你的美貌真叫我销魂哪。”只有季莫费会这么献殷勤,会用这样肉麻的话去打动卢什卡的心。
自从那天起,卢什卡就跟丈夫完全疏远了。马加尔当时说话却很沉着,很有分量,并且比平时多:
“你高兴,在我这儿再待几天。以后就收拾起你那些缎带、吊袜带和香粉瓶儿,你高兴上哪儿就上哪儿。我为了爱你,受了多少耻辱,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你跟富农的儿子勾勾搭搭,我没有说什么。这回你当着集体农庄全体有觉悟群众的面,为他哭哭啼啼,我可再也忍不住了!我跟你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不但等不到世界革命,而且会栽跟斗。你是我生活中的包袱。现在我要放下这包袱!你明白吗?”
“明白了。”卢什卡回答,没有再说什么。
头天晚上,达维多夫跟马加尔作了一场坦率的谈话。
“你老婆把你脸都丢光了!纳古尔诺夫,如今你怎么还有脸去见集体农庄的群众?”
“你又来那一套了……”
“你这木头!你这牛肚子!”达维多夫脖子涨红,额上的青筋也突了出来。
“怎么跟你说好呢?”纳古尔诺夫在房里踱来踱去,手指捏得咯咯直响,调皮地微笑着,“人家把话头一拉开,你就抓住把柄,说什么无政府主义啦!偏激分子啦!你知道我对女人怎么看法,为什么我要忍受这样的捉弄?我对你说过,我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你有没有想到过羊为什么要长尾巴?”
“没——有……”达维多夫被马加尔的突然转变话题弄得莫名其妙,拖长声音说。
“我可想过了:羊天生一条大尾巴有什么用处?好像没有什么用处。嗯,拿马或者狗来说,它们的尾巴是用来赶苍蝇的。可是羊拖着六七斤重的脂肪,摇动起来很吃力,又不能赶苍蝇,夏天又热,还容易粘上牛蒡……”
“你提羊尾巴狗尾巴干什么呀?”达维多夫有点儿生气了。
纳古尔诺夫却不动声色,继续说:
“照我看来,羊安上一条尾巴是遮羞用的。方便当然不方便,可是你能拿什么代替它呢?我需要女人,需要老婆,就像羊需要尾巴一样。我心里只有一个世界革命。我一直在盼它……女人对我——呸,有什么了不起。女人是附带的东西。没有她也不行,不能不遮遮羞哇……我是个血气旺盛的男人,虽然有点儿病,一般还能应付。如果她在我身上满足不了,那就去他的!我对她说过:‘你如果需要,就去搞你的吧,可是当心,别怀个孩子回来,也别弄上脏病,要不我就扭歪你脖子!’可是你呢,达维多夫同志,这方面简直一窍不通。你这人好像一把铁尺。你对革命也不那么灵敏……嗯,你干什么老拿娘儿们的罪孽来挖苦我?她已经叫我受够了,至于她跟富农来往,为阶级敌人哭哭啼啼,这可实在太可恶了。我一定要把她从家里赶出去。打她,我下不了手。我要过新生活,我不愿弄脏我的手。换了你,恐怕会动手吧?可是这样一来,你这共产党员跟旧官僚还有什么区别?过去做官的常常打老婆。可不是吗!哎,老兄,你别再跟我提卢什卡了。我自己会跟她算账的,这件事你不用管。女人——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好多事情跟她们有关系。”纳古尔诺夫幻想似的笑了笑,又起劲地说下去:“等将来国界一打破,我第一个就会喊,‘去吧,去跟外国女人结婚吧!’大家都混在一起,世界上就不会有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这样的怪事了。白种人也不会再嘲笑皮肤颜色跟他们不同的人,把他们看得比自己低了。将来大家的脸都是浅黑的,很好看,个个都一样。我有时候夜里就这么想……”
“你简直在做梦,马加尔!”达维多夫不满意地说:“你有好多想法我不能理解。关于种族的差别你说得对,可是别的事……关于生活问题,我就不同意你的看法。好吧,算了吧!我在你这儿再也住不下去了。就这么回事!”
达维多夫从桌子底下拉出手提箱(闲放在里面的工具发出低沉的响声),走了出去。纳古尔诺夫送他到新住所——那边住着没有孩子的集体农庄庄员费里蒙诺夫。到费里蒙诺夫家去的一路上,他们谈着播种的事,再也没有提到家庭和生活问题。从那时起,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变得冷淡了……
因此,纳古尔诺夫此刻碰到达维多夫,还是把眼光避开,不过等卢什卡一出去,他就谈得活泼起来:
“他们在宰牲口,那些混蛋!他们情愿撑破肚子,也不肯把牲口交给集体农庄。我有这么个建议:今天让大会通过决定,把恶意滥杀牲口的人枪毙!”
“什——么?”
“我说,枪毙。要枪毙人得往哪儿申请啊?人民法庭有没有权力,呃?我看只要搞掉个把宰怀胎母牛的家伙,其余的人就会清醒过来!现在得严格处理。”
达维多夫把帽子扔在箱子上,在屋里踱来踱去。他的语气里透露出不满和沉思:
“你又过火了……你这人真要命,马加尔!嗯,你倒想想:难道为了宰牛可以枪毙人吗?也没有这样的法律,就这么回事!中央执行委员会和苏联人民委员会 有过规定,对这样的事说得很明白:可以判两年徒刑,剥夺土地,把情节严重的驱逐出境,可是你却要枪毙人。哎,说实在的,你这人真那个……”
“真那个!我真不那个!你老是考虑考虑,老是计划计划。可是我们用什么来耕地呢?用什么……如果他们没加入集体农庄先把耕牛宰了?”
马加尔走到达维多夫紧跟前,两手按住他的宽肩膀。他比达维多夫差不多高一个头;他从上往下地瞧着他,开口说:
“绥明!你这个可怜的人!你的头脑怎么这样懒惰?”接着差不多嚷起来:“如果种不好地,我们就完蛋了!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吗?一定要枪毙两三个宰牲口的坏蛋!要枪毙富农!都是他们干的事!应该向最高当局提出申请!”
“糊涂虫!”
“我又成糊涂虫了……”纳古尔诺夫没精打采地垂下头,但又立刻抬起来,好像马感觉到骑着的人把两腿一夹。他咆哮起来:“他们什么都会宰的!到了阵地战的时候了,好像国内战争时那样,敌人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可是你呢,你们这种人会把世界革命葬送掉的!……它会被你们这种头脑迟钝的人耽误的!资产阶级到处虐待工人,消灭中国红军,屠杀各种黑人,你还在这儿跟敌人客气!真丢脸!太可耻了!一想到我们的亲兄弟在国外被资产阶级糟蹋,我就心疼得厉害。因此我不忍看报!……我一看报,心肺都要炸裂!可是你呢……对那些被敌人长期关在牢里的亲兄弟们,你有什么感想!你不可怜他们!……”
达维多夫呼噜呼噜地喘起气来,五个指头搔乱乌油油的头发。
“见你的鬼!怎么会不可怜?就这么回事!请你别乱嚷!你自己发神经,要人家也跟着你发!我在战争中跟反革命算账,难道是为了卢什卡的眼睛?你出的是什么主意呀?冷静点儿吧!别谈什么枪毙不枪毙了!你还是去搞搞群众工作,解释解释我们的政策。至于枪毙人,这太简单了!你总是这个样子!碰了一个小钉子,马上就走极端,就这么回事!这几天你在哪儿啊?”
“不是跟你在一起!”
“问题就在这儿,我们大家都没注意这件事,现在应该来纠正,别提什么枪毙不枪毙了!你发神经也发够了!快去干活吧!哼,你这个小姐!你比指甲染得红红的小姐还不如!”
“我的指甲是用血染红的!”
“凡是不戴手套打仗的都是这样,就这么回事!”
“绥明,你怎么可以叫我小姐呢?”
“这是随便说说的。”
“你把这句话收回去。”纳古尔诺夫低声请求。
达维多夫默默地向他瞧了瞧,笑起来。
“我收回。你放心吧,现在我们一起去开会。得好好鼓动一番,不许宰牲口!”
“我昨天一家家跑,跑了一整天,劝过他们了。”
“这是个好办法。还要去跑,我们大家一起去。”
“你又来了……我昨天从一户人家出来,心里想:‘嗯,看样子被我说服了。’我才走出大门,就听见:‘苦——咿——咿,苦——咿——咿!’一只小猪在刀下尖叫。要知道我给那个自私的王八蛋刚讲了一小时世界革命和共产主义呢!讲得又是那么动人!连我自己都感动得掉了几次眼泪。不,用不着再去劝他们了,应该敲他们的脑袋,对他们说:‘别听富农的话,王八蛋!别去学他们那种自私自利!不许宰牲口,混蛋!’他们以为他们只是在宰耕牛,其实他们是在向世界革命开刀!”
“有的该打,有的该教育。”达维多夫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们走到院子里。天空刮着潮湿的暴风雪。黏腻的雪片落在冻雪上,在屋顶上融化。他们在一片漆黑中摸到学校。隆隆谷村的居民只有半数来开会。拉兹苗特诺夫宣读了中央执行委员会和苏联人民委员会《关于禁止非法宰杀牲口的办法》,接着达维多夫讲话。他讲到最后,干脆说:
“公民们,我们收到二十六份申请书,要求加入集体农庄,明天我们将开大会讨论。凡是上了富农的钩,在没加入以前宰过牲口的,我们一律不接受,就这么回事!”
“如果加入了的人宰过小牲口,那怎么办呢?”柳比施金问。
“我们要把他们开除!”
会场里发出一片惊讶声,变得乱哄哄的。
“那只好解散集体农庄了!村子里没有一家没宰过牲口!”博尔谢夫嚷道。
纳古尔诺夫挥动两只拳头,对他破口大骂:
“你闭嘴,富农的狗腿子!别来干涉集体农庄的事,我们没有你也对付得了的!你自己没有宰过三岁的公牛吗?”
“我的牲口,我自己做主!”
“我明天送你去坐牢,你到那边去做主吧!”
“好厉害!你们的规矩好厉害!”不知谁哑着嗓子嚷道。
到会的人虽然不多,可是会开得很热闹。开完会大家默默地散开,可是一出校门就分成几伙。大家一边走,一边交换意见。
“鬼迷得我宰了两只羊!”集体农庄庄员库任可夫对柳比施金诉苦说:“你们现在要把这些肉从我喉咙里挖出来了……”
“朋友,我自己也干了丑事,宰了一只山羊……”柳比施金痛苦地叹着气,“如今只好到大会上去丢脸了。哦,我那个该死的老婆!她引我犯罪,见她的鬼!‘杀呀!杀呀!’她要吃肉!哼,这个穿裙子的魔鬼!我现在回去,就去打掉她的门牙!”
“应该的,应该教训教训她。”柳比施金的亲家——年纪很大的安金姆老大爷劝他说,“你呀,亲家,太丢脸了,你是集体农庄庄员哪。”
“就是这么说呀。”柳比施金叹着气说,在黑暗中抹去胡子上的雪片,脚在土墩上绊着跤。
“你呢,安金姆老大爷,是不是把花牛也宰了?”焦姆卡·乌沙可夫咳嗽着问,他住在安金姆隔壁。
“宰了,老弟。我怎么能不宰?这牛折了一条腿,断了骨头,该死的家伙!魔鬼把它引到地窖边上,它掉下去,就把腿折断了。”
“怪不得我一早看见你跟儿媳妇拿着树枝把它往地窖里赶……”
“你说什么呀?焦姆卡,你这算什么话!别胡说八道!”安金姆老大爷害怕了,甚至在胡同里站住不走,在漆黑的夜里不断地眨着眼睛。
“走吧,走吧,老大爷。”焦姆卡温和地说,“嗯,你干吗像犁头嵌进土里,不走啦?公牛是你把它赶进地窖的……”
“是它自己走过去的,焦姆卡,别胡说了。哦,太罪过啦!”
“你很狡猾,可是还不如公牛狡猾。公牛舔得到尾巴,你怕不行吧,呃?你以为把牛弄残废就万事大吉啦?”
潮湿的风在村庄上空怒号。白杨和柳树在小河边上喧闹。一片漆黑笼罩着村庄。胡同里好半天响着被湿气压低的人语声。天空飘着雪。冬季向大地赠送着最后一批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