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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在达维多夫来到隆隆谷村的这一星期里,一连串问题像一堵墙似的摆在他面前……每天夜里,达维多夫从村苏维埃或者集体农庄管理委员会——设在基多克宽敞的房子里——回来,总要在房间里抽着烟,踱上好半天,然后阅读信差送来的《真理报》和《铁锤报》,接着思想又回到隆隆谷村,回到集体农庄,回到当天发生的那些事情上。他好像一只落在陷阱里的狼,想摆脱那些跟集体农庄有关的思想,他就回想他的车间、朋友们和原来的工作。他有点儿忧郁,因为在他走后,那边发生了许多变化;因为现在他已经不能通夜坐在拖拉机马达的图样旁边,试用新方法来制造变速箱了;因为他那台要求严格、很难控制的机床,已经让别人在操作了——大概就是那个很自信的戈德施密特吧,因为看来大家都把他忘掉了,虽然在送别他们参加农业集体化的时候大家都热情地讲了话。忽然,思想又转到隆隆谷来,仿佛有谁在他脑子里坚决地扳动闸门,把思想的电流往另一个方向送。他下乡来工作以前,对农村情况绝不是一无所知,可是阶级斗争的展开,它那错综的关系和时常采用的隐蔽方式,在他原来的想象中,远没有像他几天来在隆隆谷所看到的那么复杂。尽管集体农庄有着极大的优越性,多数中农还是顽固地不肯加入,这是他无法理解的。他找不到那把理解好多人和他们相互关系的钥匙。基多克昨天还是游击队员,今天却变成富农和敌人。博尔谢夫是个贫农,却公然庇护富农。雅可夫·鲁基奇是个先进农民,自动参加集体农庄,可是纳古尔诺夫却对他抱着戒备和敌视的态度。隆隆谷村居民在达维多夫的脑子里一个个掠过……好多人他都无法理解,好像隔着一层摸不到、看不见的幕布。对达维多夫来说,这村庄好像一台新设计的复杂马达,他一心一意要研究它,了解它,摸透每一个零件,在这架奥妙的机器每天一刻不停的运转中,听出每个不规则的声音来……

贫农霍普罗夫夫妇神秘的被杀,使他不由得想到,在这架机器里一定有个秘密发条在作怪。他隐隐地猜想,霍普罗夫的死跟农业集体化,跟那猛烈冲毁小农经济衰败壁垒的新运动,有着因果关系。在发现霍普罗夫夫妇尸体的那天早晨,他跟拉兹苗特诺夫和纳古尔诺夫谈了好半天。他们两个也摸不着头脑,只能凭空瞎猜。霍普罗夫是个贫农,过去参加过白军,对社会活动很消极,多少依靠过富农拉普希诺夫。有人说,这是谋财害命。这种说法显然荒诞无稽,因为什么东西也没有被拿走。事实上,霍普罗夫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拿。拉兹苗特诺夫把手一挥,说:

“他大概是在女人上头得罪了谁。偷了人家的老婆,因此人家要了他的命。”

纳古尔诺夫不作声,他不爱随便乱说。不过,达维多夫说,他猜想这个谋杀案一定有什么富农参加,并且建议立刻把富农们逐出村子,纳古尔诺夫就坚决支持他:

“没有疑问,霍普罗夫准是被他们一帮里的人杀害的!得把那些坏蛋驱逐到冷地方去!”

拉兹苗特诺夫笑了,耸耸肩膀说:

“当然,得把他们驱逐出去。他们阻碍老百姓加入集体农庄。可是霍普罗夫不是他们害的。他跟他们没有关系。不错,他依靠拉普希诺夫,经常在他家里干活,这总不是由于肚子很饱吧?他穷得没有办法,才去找拉普希诺夫。可不能把什么都推在富农身上,朋友们,别想入非非了!不,不论你们怎么说,这事准跟娘儿们有关!”

区里派来一个侦察员,一个医生。解剖了尸体,审问了霍普罗夫和拉普希诺夫的邻居。可是侦察员还是找不到凶手和谋杀原因的线索。第二天,二月四日,集体农庄全体庄员大会一致通过决议,把富农全部逐出北高加索地区。大会还批准了集体农庄管理委员会的名单,其中包括雅可夫·鲁基奇(达维多夫和拉兹苗特诺夫竭力主张把他列入候选人名单,虽然纳古尔诺夫反对)、巴维尔·柳比施金、焦姆卡·乌沙可夫,交换迷阿卡什卡也勉强被通过。第五个是达维多夫,他被一致通过,没有任何异议。他之所以这么顺利当选,一半是因为上一天区农联会送来一份公文,公文上写明,区党委在跟区农会协商后,推荐区党委特派员、参加农业集体化的达维多夫同志,任集体农庄管理委员会主席。

集体农庄用什么名字,大会争论了好久。拉兹苗特诺夫最后发言。

“我反对用‘赤色哥萨克’。这个名称被糟蹋了,没有生气。从前工人们拿哥萨克来吓唬小孩子。亲爱的同志们,现在的集体农庄庄员们,我提议我们这条直通社会主义的宝贵道路——我们的集体农庄,用斯大林同志的名字。”

安德烈显然很激动,额上的伤疤都发紫了。他那双有点儿凶狠的眼睛,刹那间蒙上了一层泪花,可是他很快平静下来,断然说:

“弟兄们,愿我们的斯大林同志万寿无疆,长期领导我们!我们就用他的名字吧。除此以外,我可以给大家介绍一个真实情况:在我们保卫察里津的时候,我亲眼看见过斯大林同志,还听过他讲话。他当时跟伏罗希洛夫一起搞革命军事委员会,他穿着便衣,可是说实话,真是个行家!他常常鼓励我们战士们要不屈不挠。”

“你讲到题外去了,拉兹苗特诺夫。”达维多夫打断他说。

“讲到题外去了?那么,对不起,可是我坚决主张用他的名字!”

“这些事大家都知道,我也赞成集体农庄用斯大林的名字,但这是一个郑重的名称,我们不能辱没它!”达维多夫提醒大家,“那就是说得好好干,非超过附近别的集体农庄不可。”

“这一点我们彻底同意。”狗鱼老大爷说。

“当然!”拉兹苗特诺夫笑了,“我呀,亲爱的同志们,作为苏维埃主席,现在郑重地宣布:不可能有比斯大林同志的名字更好的名称了。譬如说,我在一九一九年亲眼看见,在陶波尔卡村附近,我们的红军步兵占领了楚里姆河上的水闸,就在水磨坊那边……”

“瞧你又翻起陈年老账来了,”达维多夫不高兴地说,“你还是主持会议,来具体表决一下吧!”

“对不起,公民们,大家来表决吧,我一想起战争,心里就像生疥疮一样发痒,忍不住想说几句了。”拉兹苗特诺夫抱歉地笑了笑坐下来。

大会一致通过集体农庄用斯大林的名字命名。

*  *  *

达维多夫仍旧住在纳古尔诺夫家里。他睡在箱子上,只用一条不高的花布帘子跟他们夫妇俩的床隔开。前房住着女房东,她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寡妇。达维多夫知道这给马加尔添麻烦,可是头几天东奔西走,没空找房子。纳古尔诺夫老婆卢什卡,对达维多夫一直很客气。可是,达维多夫自从那天跟马加尔在谈话时无意间知道她跟季莫费的关系之后,就对她怀着掩饰不住的反感,连暂时住在他们家里都感到不舒服。每天早晨,达维多夫常常不开口,只斜眼瞟瞟卢什卡。她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椭圆形的面颊盖着细密的雀斑,这使她的脸有点儿像喜鹊蛋。不过,她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和苗条的身材,却有一种妖冶迷人的美。她那两条可爱的弯眉毛,总是微微地扬起,仿佛永远在等待什么喜事。两瓣鲜红的嘴唇,角上总是含着笑意,露出一排微凸的整齐牙齿。她走起路来,一耸一耸,抖动圆圆的肩膀,好像等人家从后面来拥抱她,搂住她那处女般的窄肩膀。她的服装跟隆隆谷村一般哥萨克女人一样,也许稍微干净些。

有一天清早,达维多夫正在穿靴子,听见帘子后面马加尔的声音:

“我的大衣袋里有副吊袜带。是你叫谢苗代买的吗?他昨天从镇上回来,叫我交给你。”

“我的好马加尔,真的吗?”卢什卡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睡意,快乐得发抖……

她只穿一件衬衣,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去摸挂在钉上的丈夫的短大衣。她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不是套在小腿上的宽紧带,而是城里女人用的那种束在腰里的蓝边吊袜带。达维多夫在镜子里看见她的影子:她站着,伸出孩子般的细脖子,在瘦长的腿上试着那新买来的吊袜带。达维多夫在镜子里看见,她那双发亮的眼睛露出欢笑,雀斑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她欣赏着紧紧裹住腿子的黑长袜,向达维多夫转过身来,她那对结实的浅黑奶子在衬衣襟口里抖动,像山羊奶子一样向下突出。她立刻从帘子顶上看见了达维多夫,左手慢慢地拉拢领口,也不回过身去,却眯细眼睛,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她那双一点儿也不害臊的眼睛仿佛在说:“你瞧,我长得多美!”

达维多夫砰的一声倒在咯咯响的箱子上,脸涨得通红,五指把披散在额上的黑油油头发往后一撩,心里想:“活见鬼!她还以为我在偷看她呢……真不该在这个时候起来!也许她还以为我对她感兴趣呢……”

“你别当着外人的面光着身子走来走去。”马加尔听见达维多夫在尴尬地干咳,不满意地嘀咕说。

“他看不见的。”

“不,看得见。”

达维多夫在帘子后面咳嗽了一声。

“看得见,那您就看个痛快吧。”卢什卡若无其事地说,从头上套着裙子,“我的好马加尔呀,天下没有什么外人。今天是外人,明天我要的话,就会是我的人。”她笑起来,跑过去扑在床上,“你真是我的听话宝贝!我的小马!我的小牛!……”

*  *  *

他们吃过早饭,一走出大门,达维多夫就单刀直入:

“你老婆是个烂货!”

“这跟你没关系……”纳古尔诺夫眼睛不望达维多夫,低声回答。

“这跟你可有关系!我今天就搬出去,我看着恶心!像你这样体面的人,居然会跟她拉拉扯扯!你不是自己说过她跟季莫费有关系?”

“叫我打她,还是怎么样?”

“不是打,可是要影响她!我老实对你说:我是个共产党员,可是碰到这样的事也沉不住气,叫我早就把她打出门去了!她在群众面前损害你的威信,可是你不作声。她通夜在哪儿鬼混?咱们开完会回来,她总是不在家!我不来干涉你们家里的事……”

“你结过婚吗?”

“没有。看了你的家庭,我死也不想结婚了。”

“你把老婆看作私有财产。”

“嘿,见你的鬼!偏激的无政府主义者!私有财产,私有财产!它不是还存在吗?你干吗要废除它呀?家庭不是还存在吗?可是你呢……人家偷你老婆……伤风败俗,你什么都容忍。我要把这事向支部提出!……农民会学你的样的。太好的榜样!”

“好,我去把她宰了!”

“亏你想得出!”

“哎,你呀……先别来管这件事……”马加尔在街心站住,请求说,“这事我自己会处理的,现在可没工夫。这又不是昨天才发生的,我已经受惯了……再等等,以后……我实在疼她……要不然早就……你到哪儿去呀,到苏维埃去吗?”他转换话题。

“不,我想去看看雅可夫·鲁基奇。我要到他家去跟他谈谈。他是个聪明的庄稼人。我想叫他当经理。你认为怎么样?需要一个当家人,要精明,要能把集体农庄的钱一个当一百个用。我看雅可夫·鲁基奇就有这本事。”

纳古尔诺夫生气地摆了摆手。

“又是这一套!你跟安德烈总是念念不忘雅可夫·鲁基奇!集体农庄不需要他,就像主教不需要那东西……我反对。我一定要把他从集体农庄里开除出去!他付了两年的超额农业税,有钱的王八蛋,战前是个富农,现在我们还要提拔他?”

“他是个先进农民!照你说来,我在包庇富农吗?”

“要是没把他的翅膀剪掉,他早就飞黄腾达成为富农了!”

他们话不投机,彼此都很不满意,就这么分手了。 4lKu9D12uGXt9WxP7F068WGFEebhMTjQUavlpHJtzWue04fXaPWSFVY0dee3qCQ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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