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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隆隆谷村的生活,好像一匹拗马遇到了障碍,竖立起来。哥萨克们白天聚集在胡同和屋子里,议论着集体农庄的问题,发表各种意见。一连开了四个晚上的会,每次都开到公鸡报晓。

纳古尔诺夫几天来瘦了许多,好像生了一场大病。达维多夫外表仍旧很沉着,只有嘴角上刚毅的皱纹越发深了。拉兹苗特诺夫平时容易发火,也容易陷入无谓的紧张,达维多夫就帮他镇定沉着。安德烈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看看公共的牲口院子,他那双含怒的眼睛露出得意的微笑。交换迷阿卡什卡在集体农庄管理委员会没选出以前,暂时处理着集体农庄的事务。安德烈常常对他说:

“我们要给他们点儿厉害瞧瞧!大家都会加入集体农庄的。”

达维多夫派了个通讯员骑马到区委报告,说参加集体农庄的现在还只有百分之三十二,但这项工作正以突击的速度进行着。

富农们从家里被赶出以后,都寄居在亲戚朋友家中。破鼻子弗罗尔立刻把季莫费打发到州里去找检察长,自己就住在朋友博尔谢夫家里。博尔谢夫就是上次在贫农大会上放弃投票的那一个。富农中的“积极分子”常常在博尔谢夫狭小的房子里聚会。

白天他们为了躲避耳目,总是一个两个地分散来到博尔谢夫家,而且总是走后院和打谷场,以免引起村苏维埃注意。常来的有迦耶夫,有在被清算以后装成“为基督行乞”的老牌骗子拉普希诺夫。雅可夫·鲁基奇也偶尔来摸摸情况。那些坚决反对集体农庄的中农,像柳施尼亚之流,也加入了“大本营”。除了博尔谢夫之外,还有两个贫农:一个是身材高大、没有眉毛的哥萨克阿坦曼丘科夫,他老是沉默寡言,头和脸刮得像鸡蛋一样光;另外一个是尼基塔·霍普罗夫,他当过近卫军炮兵,跟波乔尔科夫同过事,在国内战争中他一直逃避给白军服役,可是一九一九年还是落到加尔梅克 白军阿施端莫夫上校的讨伐队里。这件事也就决定了霍普罗夫以后在苏维埃政权下的生活。村子里有三个人——雅可夫·鲁基奇父子俩和拉普希诺夫老头儿——在一九二〇年白军败退的时候,在古绍夫卡亲眼看见他在阿施端莫夫的讨伐队里,佩着白条子的上士肩章;还看见他跟三个加尔梅克哥萨克,押着几名铁路机车库工人,到阿施端莫夫那儿去受审……还看见……自从霍普罗夫从新罗西斯克回到隆隆谷村,知道雅可夫·鲁基奇父子俩和拉普希诺夫都还活着,他受过多少罪呀!在严厉镇压反革命分子的年头里,这个胸膛阔大的近卫军炮兵吃过多少惊啊!他这人在打马掌的时候握得住不论什么马的后蹄,可是一碰到满面奸笑的拉普希诺夫,就会浑身发抖,好像一张晚秋经霜的柞树叶子。他最怕的就是他。一见面他就哑着嗓子,勉强翕动着嘴唇说:

“老大爷,别让哥萨克的灵魂遭殃,别告发我!”

拉普希诺夫装出生气的样子,安慰他说:

“你这算什么话,尼基塔!耶稣保佑你!难道我脖子上没有挂着十字架吗?救主教导我们:‘爱人像爱你自己一样。’你别胡思乱想,我决不会说出去的!杀死我也不说。我就是这样的……可是你也要帮我的忙,如果开会的时候有人反对我,或是政府找我麻烦……你要替我说话,万一……咱们要互相帮忙。弄剑的必定死在剑下。你说对吗?我还要请你帮我耕地。上帝给了我一个头脑有毛病的儿子,他不会干活,雇人又很贵……”

尼基塔·霍普罗夫就年年给拉普希诺夫“帮忙”:白白耕地,耙地,把拉普希诺夫的麦子送进拉普希诺夫的打谷机里。他干完活儿回家,坐在桌子旁边,把留着红褐色胡子的阔脸埋在铁打一样的手掌里:“这样要干到几时啊?我要杀死他!”

雅可夫·鲁基奇没拿什么要求去折磨他,也没威胁他。他知道如果向他提什么要求,那么,不要说一瓶烧酒,就是再大的东西,霍普罗夫也决不敢拒绝。说到烧酒,雅可夫·鲁基奇倒是常常到他家里去喝的,而且每次都要说一声:“谢谢你的招待。”

“呛死你!”霍普罗夫恨恨地在桌子底下握紧两只铁锤般的拳头,想。

波洛夫采夫仍旧住在雅可夫·鲁基奇家的小房间里,那里原来住着雅可夫的老母亲。她搬到高炕上去睡,波洛夫采夫就整天躺在小房间的短炕上,拿筋脉毕露的光脚抵住火热的炉砖,一支接一支地不断抽烟。夜里,一家老少都睡着了,他往往一个人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每扇门的铰链都仔细涂上鹅油,不会有声音)。有时候,他披上短大衣,灭掉烟卷,去看看藏在谷糠仓里的马。闲得久了的马用哆嗦的低嘶迎接他,仿佛知道这不是大声流露感情的时候。主人抚摩它,用钢铁一样难以弯曲的手指摸摸它的腿关节。有一次,在一个特别黑暗的夜里,他把马从谷糠仓里拉出来,不用鞍子就骑着它往草原上跑去。他在天亮以前回来。马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被汗水渗透了,两侧急剧地起伏,一阵阵打着冷战。早晨,波洛夫采夫对雅可夫·鲁基奇说:

“到我自己的镇里去过了。那边在找我……哥萨克们准备好了,只等着命令。”

雅可夫·鲁基奇遵照他的指示,在全村第二次讨论集体农庄问题的大会上号召大家加入集体农庄。达维多夫听了他那聪明得体的发言,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尤其因为在村里威信很高的雅可夫·鲁基奇申请入社以后,一下子就来了三十一份申请书。

关于集体农庄,雅可夫·鲁基奇话说得很漂亮,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就一家家去访问,拿波洛夫采夫的钱请那些可靠的、心里反对集体农庄的中农喝酒,他自己也喝得有点儿醉醺醺,说的话就完全两样了:

“老弟,你真傻!我跟你不同,不能不加入集体农庄,也不能公开反对它。我日子过得不错,他们可能清算我,可是你何必往那儿钻呢?你没看见重担吗?老弟,进了集体农庄,他们会把这重担往你身上压,压得你看不见天日!”接着就悄悄地开始讲那套记得烂熟的话:要发生暴动喽,要实行共妻喽。如果对方听话,什么都肯干,他就说服他,恳求他,并且拿“我们的人”将从国外回来报复作为威胁,最后达到了目的——对方同意加入“同盟”才走。

一切都很顺利。雅可夫·鲁基奇招募了将近三十名哥萨克,他极严厉地警告他们,不许把入“盟”的事和他们的谈话告诉任何人。有一天,他到富农的“大本营”去办完这件事(对于被清算的富农和他们周围的人,他和波洛夫采夫都抱着不可动摇的希望,由于吸收他们不是件难事,他就放在最后办),可是就在这里第一次碰了钉子……傍晚,雅可夫·鲁基奇披上外衣,来到博尔谢夫家。平时不住人的上房里生着矮火炉。人都集合起来了。主人博尔谢夫跪在地上,拿劈得很细的木柴往炉门里送;破鼻子弗罗尔、拉普希诺夫、迦耶夫、柳施尼亚、阿坦曼丘科夫和炮兵霍普罗夫,散坐在长凳上和屋角堆着的南瓜上。那些南瓜皮有橘黄和黑色的条纹,好像乔治勋章的绶带。破鼻子弗罗尔的儿子季莫费,那天刚从州里回来,背对窗口站着。他讲给大家听,检察长怎样严厉地接待他,他不仅不受理他的控诉,还要逮捕他,把他送回区里。雅可夫·鲁基奇一进去,季莫费就住了口,可是父亲安他的心说:

“季莫费,这是自己人。你不用怕他。”

季莫费讲完前后经过,眼睛闪闪发亮地说:

“日子过得这么糟,要是现在来一帮匪徒,我就骑上马去放共产党的血!”

“日子不好过,真不好过……”雅可夫·鲁基奇也附和说,“要是能这么过下去,倒也罢了……”

“还有什么更糟的局面?”破鼻子弗罗尔生气了,“他们没有动你,你倒舒服,可是我已经被弄得走投无路了。在沙皇底下咱们过着同样的日子,如今你倒干干净净,我可连最后一双毡靴都被人家抢走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还要出什么事……”

“会出什么事?”

“也许还要打仗……”

“求之不得!愿常胜将军圣叶戈里帮助我们!最好马上就打!像《使徒行传》里说的那样……”

“像一九一九年维约申斯克镇人那样,带着棍子去!”

“要活活的抽他们的筋,哼!……”

阿坦曼丘科夫在菲朗诺夫镇战役里喉咙受过伤,讲话好像牧童吹笛子,又含糊,又尖锐:

“老百姓恨透了,咬都会咬的!……”

雅可夫·鲁基奇小心地暗示,邻近各镇不平静,有些地方哥萨克教训共产党,就像古时候教训变节投奔莫斯科的哥萨克队长,干脆用麻袋套住脑袋抛到河里。他说得很慢很沉着,字斟句酌。他顺便提到,北高加索各地都不平静,下游各镇已经实行共妻,共产党员带头公开跟人家老婆睡觉,又说开春外国兵就要登陆。他说,这是一个熟识的军官告诉他的,那人跟他一起打过仗,上星期经过隆隆谷。雅可夫·鲁基奇只隐瞒一点,就是那军官至今还藏在他家里。

尼基塔·霍普罗夫一直没有开口,这时候问道:

“雅可夫·鲁基奇,你倒说说:好吧,我们暴动起来,把村里的共产党杀光,可是以后呢?民警我们是对付得了的,万一从车站上调军队来打我们,那可怎么办?谁领导我们去对付他们?既没有军官,我们又没有学问,只能靠天上的星星找路……要知道部队打仗不是瞎闯的,他们得凭地图找路,在参谋部里画好路线。人手我们是有的,可是没有头儿。”

“头儿也会有的!”雅可夫·鲁基奇兴奋地肯定说,“军官会出现的。他们比红军指挥员有学问得多。都是军官学校毕业的,懂得高级科学。红军有些怎样的指挥员呢?就拿我们的马加尔·纳古尔诺夫来说吧。砍头——这他是行的,可是叫他带一百个人呢,永世办不到!他会看地图吗?”

“军官们到底将从哪儿来呀?”

“娘儿们会生出来的!”雅可夫·鲁基奇火了,“哼,尼基塔,你怎么老像牛蒡缠着羊尾巴那样缠着我呀?‘从哪儿来,从哪儿来!’我怎么知道从哪儿来?”

“从国外来。一定会来!”破鼻子弗罗尔鼓动说。他幻想着变天,幻想着复仇流血的快乐,高兴得鼓起那只没破的鼻孔,呱唧呱唧地吸着烟雾腾腾的空气。

霍普罗夫站起来,一脚踢开南瓜,捋捋红褐色的浓胡子,庄严地说:

“也许是这样的……可是哥萨克如今都变聪明了。为了暴动死了不少人。他们不会再来了。库班方面也不会支持的……”

雅可夫·鲁基奇在稀疏的胡子底下冷笑着,肯定说:

“大家都会起来的!战火会烧遍整个库班……打架总是这样的:现在我被压在底下,肩膀撞着地面,可是一转眼我翻过来,就压在对方身上了。”

“不,弟兄们,随便你们怎么说,我可不同意那么干!”霍普罗夫说,坚决得身子都打冷噤,“我不愿反对政府,也不劝别人那么干。你呀,雅可夫·鲁基奇,鼓动大家去干这样的勾当,白费力气……住在你家里的那个军官是外路人,来历不明。他把水搅浑了,自己站在旁边,我们又得去替他喝干。这次打仗,他们硬叫我们去反对苏维埃政权,让哥萨克戴上肩章,又从他们中间培养出一批半生不熟的军官来,自己却跑到后方,躲在参谋部里,跟细长腿的小姐们寻欢作乐……你该记得,清算的时候是谁替大家还这笔孽债的?在新罗西斯克,红军在码头上砍加尔梅克人的脑袋,可是军官大人们就在那个时候乘轮船逃到温暖的外国去了。顿河全军就像一群羊被赶到新罗西斯克,可是将军们呢?……哼!我正想问问你:在你家里住过的‘大人’现在还躲在你那儿吗?我两次发现你提着水桶到谷糠仓里去……我心里想,鲁基奇提水到那儿去干什么,他到那儿去饮什么鬼东西呀?后来我听见,有匹马叫起来……”

霍普罗夫得意扬扬地注视着,雅可夫·鲁基奇的脸怎样变得像他的胡子一样灰白。大家都显出惊慌的神气。霍普罗夫高兴得胸膛都鼓起来,他一边慷慨激昂地说,一边像听别人演说似的听着自己的声音。

“我家里什么军官也没有。”雅可夫·鲁基奇声音重浊地说,“那是我家的母马叫,我也没有提水到谷糠仓去过,只偶尔拿些泔脚去……我们那边养了头公猪……”

“你家那匹母马的声音,我听得出来,你骗不了我!这跟我有什么相干?你们的事,我不参加,你也明白……”

霍普罗夫戴上皮帽,向两边瞧瞧,往门口走去。拉普希诺夫拦住他的去路。他抖动灰色的大胡子,古怪地蹲下身子,张开两臂问:

“你要去告发吗,犹大?你是叛徒吗?要是告诉人家,你在讨伐队里干过,跟加尔梅克人在一起……”

“老大爷,你别忙!”霍普罗夫把铁打一样结实的拳头举到拉普希诺夫胡子旁边,带着冰冷的怒气说,“我自己先去自首,我就说:我在讨伐队里干过,当过班长,你们判吧,可是你们也留点儿神!你呀,老家伙……”霍普罗夫喘起气来,他那宽阔的胸膛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好像铁匠铺里的风箱,“你把我的血都吸干了!我也要痛痛快快报复一下!”

他没抡起胳膊,只顺势向拉普希诺夫的脸上敲了一拳,砰的一声推开门出去了,对那倒在门槛上的老头子也不看一眼。博尔谢夫拿来一只空桶。拉普希诺夫在桶旁跪下来,黑血从他鼻孔里涌出来,好像割破了静脉管。在一片难堪的寂静中,只听得拉普希诺夫呜呜地哭着,咯咯地咬响牙齿,血顺着他的大胡子滴滴答答地落到桶壁上。

“这下子我们可完啦!”家里人口很多、被清算了的迦耶夫说。

柳施尼亚立刻跳起来,也不告别,也不戴帽子,就从屋子里冲出去。阿坦曼丘科夫跟着他庄重地走出去,临走前用尖而带哑的声音说:

“大家得走了,要不然会有麻烦的。”

雅可夫·鲁基奇默默地坐了几分钟。他的心脏仿佛扩大了,跳到喉咙口。呼吸也困难了。血猛烈地冲击脑袋,额上直冒冷汗。他站起来,好多人走了;他嫌恶地望了望俯在桶边的拉普希诺夫,对季莫费低声说:

“季莫费,跟我来!”

季莫费默默地穿好上衣,戴上帽子。他们走出房子。村子里最后一批灯火都熄了。

“咱们上哪儿去呀?”季莫费问。

“到我家去。”

“去干什么?”

“回头你会知道的,快走。”

雅可夫·鲁基奇故意打村苏维埃门前过,——里边没有灯火,只见黑魆魆的窗子。他们走进雅可夫·鲁基奇的牲口院子,雅可夫·鲁基奇在台阶边站住了,他拉拉季莫费的袖子说:

“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回头叫你。”

“好吧。”

雅可夫·鲁基奇敲了敲门,儿媳妇拉开门闩。

“是你吗,爸爸?”

“是我。”他随身紧紧关上大门,就一直去敲小房间的门。一个沙哑的男低音问:

“谁呀?”

“是我,亚历山大·阿尼西莫维奇。可以进来吗?”

“进来。”

波洛夫采夫坐在小桌子旁边,面对挂着黑披肩的窗子,正在写什么东西。他用筋脉毕露的大手掌遮住写满字的纸,前额很大的脑袋转了过来。

“嗯,什么?事情怎么样?……”

“不好了……糟了!”

“什么!快说!……”波洛夫采夫霍地跳起来,把写满字的纸塞进口袋,慌忙扣上托尔斯泰装的领子,脸涨得通红,弯下腰,全身紧张得好像一头准备跳跃的猛兽。

雅可夫·鲁基奇颠三倒四地把刚才的事讲给他听。波洛夫采夫听着,一言不发。他那双浅蓝的小眼睛,从深陷的眼窝里死死地盯住雅可夫·鲁基奇。他慢慢地挺直身子,两只拳头一会儿捏紧,一会儿放松。最后,可怕地扭歪刮得光光的嘴唇,向雅可夫·鲁基奇抢前一步。

“混——蛋!你怎么啦,老丑货,要毁了我吗?要把我们的事业搞垮吗?你粗心大意,已经把事业毁了一半啦。我怎么命令你的?我——是——怎么——命——令——你的?得预先摸透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可是你呢,就像公牛下坡一样乱冲!……”他那压抑低沉的骂声,弄得雅可夫·鲁基奇脸色苍白,心里越发恐怖越发慌乱,“现在怎么办?他已经去报告了吗,那个霍普罗夫?呃?没有吗?你说呀,你这隆隆谷的木头!没有吗?他上哪儿去了,你没盯住他吗?”

“没有,我没有……亚历山大·阿尼西莫维奇!……恩人,这下子咱们可完蛋啦!”雅可夫·鲁基奇两手抱住头。一滴眼泪顺着他那棕色的面颊,簌落落地滚到灰白的小胡子上。

波洛夫采夫只咬咬牙齿。

“你!他娘的……应当行动,不要……你儿子在家吗?”

“我不知道……我带来一个人。”

“什么人?”

“破鼻子弗罗尔的儿子。”

“噢。带他来干什么?”

他们的眼光碰在一起,没说什么就互相了解了。雅可夫·鲁基奇首先移开视线,对波洛夫采夫的问题:“小伙子可靠吗?”他只默默地点了点头。波洛夫采夫怒气冲冲地拉下挂在钉子上的短大衣,抽出枕头底下新近擦过的左轮手枪,拨了拨转轮;子弹的镍制头螺在弹孔里闪闪发亮。波洛夫采夫一边扣上短大衣,一边像在战场上一样清清楚楚地发着号令。

“带一把斧子去!领我们走最近的路!要几分钟?”

“这儿去不远,只隔开七八家……”

“他家里有人吗?”

“只有一个老婆。”

“邻居近吗?”

“一边是打谷场,一边是花园。”

“村苏维埃呢?”

“离他家很远……”

“走吧!”

当雅可夫·鲁基奇到柴棚里去拿斧子的时候,波洛夫采夫左手抓住季莫费的臂肘,低声说:

“要绝对听我的话!咱们到了那边,你呀,小伙子,换一副嗓子,就说你是村苏维埃的值班员,给他送公文来了。一定要他亲自来开门。”

“你可得小心,同志,该怎么称呼您……我跟您不熟……霍普罗夫那家伙,强壮得像头公牛,您要是不先下手,他光是一个拳头就会把您……”季莫费正要放肆地说下去。

“住口!”波洛夫采夫打断他,一只手伸向雅可夫·鲁基奇,“拿来,你带路。”

是,梣木斧柄被雅可夫·鲁基奇握得又暖又湿,波洛夫采夫把它插在大衣底下的裤带里,翻起领子。

他们默默地沿胡同走去。在波洛夫采夫高大的身体旁边,季莫费看上去像个大孩子。他在摇摇摆摆的上尉旁边走着,眼睛死盯着他的脸瞧。可是黑暗和翻起的领子使他看不清……

他们翻过篱笆,来到打谷场。

“踏着脚印走,这样就只有一个人的脚印了。”波洛夫采夫低声命令。

他们好像一群狼,在没人踏过的雪地上走着,后面人踏着前面人的脚印。走到通院子的篱笆门旁边,雅可夫·鲁基奇一只手按着左腰,苦恼地喃喃说:

“天哪……”

波洛夫采夫指指门。

“敲!……”这一个字,季莫费与其说是听见的,不如说是从他嘴唇上猜出来的。

他轻轻敲了敲门,同时听见那个站在门右首的戴白羊皮帽的陌生人,恶狠狠地拉开大衣扣子。季莫费又敲了一次。雅可夫·鲁基奇看见一只小狗从牲口院子里摆着的一架犁下爬出来,不觉吃了一惊。可是冻僵的小狗只低低地吠了一声,呜呜叫着,向盖着芦苇的地窖跑去。

*  *  *

霍普罗夫心事重重地走回家去,走了点儿路,轻松些了。老婆给他弄好晚饭。

他勉强吃着,忧郁地说:

“玛丽亚,我此刻真想吃点儿腌西瓜呢。”

“要醒醒酒吗?”她笑了笑问。

“不,今天我没喝酒。玛丽亚,我明天就去向政府坦白,我在讨伐队里干过。我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了。”

“啊,亏你想得出!你今天怎么有点儿颠三倒四的?我真不明白。”

尼基塔笑眯眯地捻着宽大的棕色小胡子。等到躺下来睡觉的时候,又一本正经地说:

“你给我准备点儿面包干,或者烘点儿路上吃的饼。我要坐牢去了。”

随后,不听老婆的规劝,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我去自首,把雅可夫·鲁基奇也告发了,让他们那些混蛋也坐坐牢!会拿我怎么办?总不至于枪毙吧?我坐它这么三年牢,到乌拉尔去砍砍柴,从那里回来就干干净净了。到那时谁也不会拿旧事来跟我为难。再也不用为自己的罪孽替人家干活。我要凭良心直说,怎么落到阿施端莫夫队里的。我就说:我是从前线逃回来的,谁愿意脑门上吃子弹呢?让他们判吧,事情隔得久了,会宽大处理的。我把什么都讲出来!我自己没有枪毙过人,嗯,至于鞭子嘛……嗯,是的,我用鞭子抽过开小差的哥萨克和拥护布尔什维克的人……我那时头脑比黑夜还要黑,不懂道理,不明大势。”

他睡着了。不久,他被敲门声弄醒。他躺着想:“是谁敲得这么急呀?”又敲了一声。尼基塔懊丧地哼哼着从床上起来,想点亮灯,可是玛丽亚醒了,喃喃地说:

“莫不是又要开会了?别点灯!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那些该死的家伙简直疯了!”

尼基塔光着脚走到门廊里。

“是谁呀?”

“是我,尼基塔叔叔,从苏维埃来的。”

是个陌生的孩子的声音……尼基塔心里有点儿慌,预感到要出什么事,就问:

“你是谁呀?有什么事?”

“是我,库任可夫·尼古拉。主席有张条子给你,叫你马上到苏维埃去。”

“从门底下塞进来吧。”

……门外面静了一秒钟的样子……从白色的鬈毛皮帽下闪出一道森严逼人的目光。季莫费慌了手脚,但马上有了主意:

“得签字呢,开门。”

他听见霍普罗夫迫不及待地拖动脚步,光脚在泥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黑色的门闩咯㘄一声响。在四四方方的门框子里,霍普罗夫的白色身影出现在黑暗中。就在这一刹那,波洛夫采夫左脚踏住门槛,抡起斧子,用斧背往霍普罗夫鼻梁以上的地方猛击了一下。

好像一头公牛在屠宰前被大锤击昏一样,尼基塔双膝跪下来,软绵绵地仰面倒在地上。

“进来,闩上门!”波洛夫采夫几乎听不见地发着命令。他摸到门把手,没有放下斧子,推开里面的房门。屋角的床上发出粗麻布的窸窣声和受惊女人的声音:

“你推倒什么东西啦?……是谁呀,尼基塔?”

波洛夫采夫丢下斧子,伸出两手向床上冲去。

“哎哟,来人哪!……是谁呀?救……”

季莫费在门框子上重重地撞了一下,跑进屋里。他听见屋角里有喘气声和挣扎声。波洛夫采夫扑在女人身上,用枕头压住她的脸,扭转她的手用面巾捆住。他的臂肘在女人柔软而晃荡的乳房上滑过,她的胸廓在他的压力下富于弹性地凹了进去。他感觉到她那拼命挣扎的身体很温暖,她的心像被捕的小鸟一样怦怦乱跳。一阵强烈的欲火忽然在他身上燃烧起来,但一刹那就熄灭了。他咆哮着,一只手恶狠狠地伸到枕头底下,扳开女人的嘴巴,好像扳开马的嘴巴。在他那弯得像钩子的手指下,撕破的嘴唇先是像橡皮一样凹下去,然后又慢慢裂开来。他的手指沾满暖烘烘的血。女人不再沉浊而拖长声地叫了:他把裙子揉成一团,塞进她的嘴里,一直塞到喉咙。

波洛夫采夫叫季莫费看住捆着的女主人,自己走到门廊里,呼噜呼噜地喘着气,好像一匹害鼻疽病的马。

“火柴!”

雅可夫·鲁基奇划亮火柴。在暗淡的火光下,波洛夫采夫向仰面倒在地上的霍普罗夫弯下腰去。这炮兵躺在地上,难看地蜷起两腿,一个面颊贴住泥地。他喘着气,他那强壮的阔胸膛不匀称地一起一伏,每吐一口气,褐色的小胡子就落到红色的血泊里。火柴灭了。波洛夫采夫摸着霍普罗夫额上击伤的地方。敲碎的骨头在他手指下发出飒飒的声音。

“您放我走吧……我一闻到血就恶心……”雅可夫·鲁基奇喃喃说。他像发热病一样浑身哆嗦,两腿发软,可是波洛夫采夫不理他,命令说:

“把斧子拿来。在那边……床旁边。再拿些水来。”

水把霍普罗夫浇醒了。波洛夫采夫一个膝盖压住他的胸膛,像吹口哨一样低声问:

“你告发啦,叛徒?说!喂,你,划火柴!”

火柴又把霍普罗夫的脸照亮了几秒钟,照到他那只半开半闭的眼睛。雅可夫·鲁基奇的手哆嗦了,小小的火光也哆嗦了。黄澄澄的光点在屋顶上垂下的芦苇上跳动。火柴烧到末尾,烧灼着雅可夫·鲁基奇的指甲,可是他没感到痛。波洛夫采夫把话问了两遍,然后动手拗霍普罗夫的手指。霍普罗夫呻吟着,忽然翻了个身,肚子朝下,吃力地慢慢撑着爬起来。波洛夫采夫紧张得哼哼着,想再把他仰面推倒,可是炮兵像狗熊一般的力气,使他终于站起来。他左手拉住雅可夫·鲁基奇的腰带,右手抓住波洛夫采夫的脖子。波洛夫采夫把头缩到肩膀里,藏起喉咙,不让霍普罗夫冰凉的手指抓住,嚷道:

“拿火来!……该死的东西!拿火来,听见没有!”他在黑暗中摸不着斧子。

季莫费从厨房里伸出头来,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大声耳语说:

“喂,您听我说!您割他的肋骨……用斧子,用斧刃割他的肋骨,他就会说了!”

斧子又在波洛夫采夫的手里。波洛夫采夫好容易挣脱霍普罗夫的拥抱,用斧刃砍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霍普罗夫倒下来,头撞在凳子上。水桶被撞得从凳上掉下来。掉下的声音好像枪声。波洛夫采夫咯咯地咬响牙齿,把倒在地上的人结果了。他用脚触触脑袋,用斧子劈下去,只听得血咕嘟咕嘟冲出来。然后他用力把雅可夫·鲁基奇推到屋子里,随身关上门,低声说:

“你这脓包……胆小鬼!按住那婆娘的脑袋,咱们得问个明白:他去告发了没有?喂,小伙子,你压住她的腿!”

波洛夫采夫用胸膛压住捆着的女人。他身上冒出一股刺鼻的汗臭。他一字一顿地清清楚楚问:

“你丈夫晚上回来以后,有没有到苏维埃或者别的地方去过?”

在昏暗的屋子里,波洛夫采夫看见一双吓疯了的、被哭不出来的泪水泡肿的眼睛和一张被闷得变黑的脸。他感到有点儿不舒服,想赶快离开这屋子,到外面去……他又愤怒又嫌恶地用手指压她耳朵后面的地方。她因为极度疼痛挣扎了一下,暂时昏过去了。随后,她清醒过来,忽然用舌头推出那个被口水浸得又湿又热的布团,但是并不叫喊,只用喘吁吁的微弱耳语请求说:

“好人啊!……好人啊,可怜可怜我吧!我什么都说!”她认出了雅可夫·鲁基奇。他跟她是干亲家,七年以前他们一起给她的外甥行过洗礼。她吃力地翕动着破裂的嘴唇,结结巴巴地低声说:“干亲家!……亲人!……这是为什么呀?”

波洛夫采夫恐惧地用宽大的手掌捂住她的嘴。她用血肉模糊的嘴唇去吻他这只手,满心希望他会手下留情。她想活命!她很害怕!

“你丈夫到什么地方去过没有?”

她摇摇头。雅可夫·鲁基奇抓住波洛夫采夫的两手:

“大……大人……山大·阿尼西奇!……别动她……我们吓唬吓唬她,她不会说出去的!……永远不会说的!……”

波洛夫采夫推开雅可夫·鲁基奇。在这难受的几分钟里,他还是第一次用手背擦擦脸,想:“她明天就会去告发的!可她是个女人,是哥萨克婆娘,我是个军官,丢脸的呀……去他的!……把她眼睛遮住,不让她看见自己的下场就是……”

波洛夫采夫撩起她那件粗麻布衬衫的下摆,蒙住她的头,他的目光在这个没有生育过的三十岁女人好看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秒钟。她侧卧着,蜷起一条腿,好像一只被射伤的大白鸟……波洛夫采夫在昏暗中忽然看见:女人两个乳房中间凹下去的地方和浅黑的肚子上开始发亮,一下子冒出黄豆大的汗珠来。“她明白为什么蒙住她的脑袋。活见鬼!……”波洛夫采夫嘿的一声,拿斧刃照衬衫蒙住的脸劈去。

雅可夫·鲁基奇忽然感到,他那亲家婆的身体起了一阵长久的痉挛。一股血腥气冲进他的鼻子里……雅可夫·鲁基奇摇摇晃晃地走到炉子边,他感到一阵厉害的恶心,五脏六腑好像都翻出来了……

波洛夫采夫像喝醉酒一样,身子在台阶上摇摇晃晃,嘴唇凑到栏杆上,狂吞起新鲜而松软的雪来。他们走出篱笆门。季莫费落后了,他绕过一条街,向发出手风琴声的学校那边走去。人们在学校旁边唱歌跳舞。季莫费顺手拧着姑娘们,挤到园子里,问拉手风琴的人借琴。

“季莫费!给我们拉一支茨冈舞曲吧。”一个姑娘要求说。

季莫费伸手去接琴,可是拿不住,掉下了。他低声笑起来,又伸手去拿,可是没等把皮带挂到左肩上,琴又掉下了。手指不听使唤。他弯动弯动手指,笑笑把琴还掉。

“不知在哪里灌饱了!”

“姑娘们,瞧吧,他不是喝醉啦?”

“连褂子都吐得一塌糊涂!太妙了!……”

姑娘们丢开季莫费。手风琴的主人不高兴地吹去琴上的雪,迟疑地拉起茨冈舞曲来。乌莉扬娜是全村最高大的姑娘,被称为“天生的警卫员”,这会儿两臂伸得像一条扁担,把平跟鞋踩得飒飒响,跳起舞来。“得坐到天亮,”季莫费像替旁人打算似的想,“这样调查起来就不会有人疑心了。”他站起来,故意装出喝醉酒的样子,摇摇晃晃地向坐在校门口台阶上的一个姑娘走去,把头倒在她那暖烘烘的膝盖上说:

“心肝,替我捉捉虱子!……”

*  *  *

雅可夫·鲁基奇脸色绿得好像白菜叶子,一回到家里,就倒在床上,再没从枕头上抬起头。他听见波洛夫采夫在木盆里洗手,泼着水,喷着鼻息,然后到自己的房里去了。半夜里,他走来推醒女主人说:

“有没有果子汤,女当家?弄点儿来喝喝。”

他喝完了汤(雅可夫·鲁基奇从枕头后面用一只眼睛瞅着他),捞出一个煮烂的梨子,啧啧地嚼着,这才一边抽烟,一边抚着他那像女人一样光滑丰满的胸膛走了。

波洛夫采夫在房间里把一双光脚伸到还没有冷却的壁炉上。到了夜里,他爱烘烘他那双害风湿症的脚。一九一六年冬天,他效忠皇上,保卫帝国,在战斗中游过布格河,把脚冻坏了。从那时候起,波洛夫采夫上尉就贪温暖,爱穿暖和的毡靴…… cRs1EFp84xkRSe4GKcsy5SyKuMVBPc0fd+7CVJVrWwuouGHxbLSxtjiV30e4d/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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