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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七点钟光景,达维多夫来到村苏维埃,看见隆隆谷的十四个贫农已经集合在院子里。

“我们等您好久了,一早就来了。”柳比施金笑了笑,伸出他那强壮有力的手握住达维多夫的手。

“我们等不及了……”狗鱼老大爷补充说。

达维多夫刚来的那天,身穿女式白皮大衣、在村苏维埃院子里跟他开玩笑的,就是他。自从那天起,他就自称达维多夫的老朋友,和他说话也跟别人不同,显得特别亲昵随便。这天早晨,达维多夫还没来,他就说:“我跟达维多夫决定怎么办,就怎么办。前天他跟我聊了好半天。嗯,除了谈正经以外,还说了些笑话,但主要是跟他商量计划,怎么搞集体农庄。他这人爱开玩笑,跟我一样……”

达维多夫从白羊皮大衣上认出狗鱼大爷来,可是绝没想到竟会大大得罪他:

“啊,老大爷,是你吗?你看,前天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好像很不高兴,今天可已经是个集体农庄的庄员了。了不起!”

“当时我没工夫……没工夫,所以走了……”狗鱼老大爷一面咕哝说,一面侧着身子从达维多夫跟前走开去。

决定把人分成两队,去驱逐富农。第一队到上村头,第二队到下村头。达维多夫建议由纳古尔诺夫带第一队,纳古尔诺夫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在大家交叉的视线下显得很窘,把达维多夫唤到一旁。

“你这是耍什么把戏?”达维多夫冷冷地问。

“我还是跟第二队到下村头去。”

“这有什么差别?”

纳古尔诺夫咬咬嘴唇,转过脸去说:

“这个嘛……嘿,反正你要知道的!我的老婆……卢什卡……跟季莫费有关系,就是富农弗罗尔·达马斯可夫的儿子。我不愿去!人家会说闲话的。我到下村头去,让拉兹苗特诺夫带第一队吧……”

“哎,老兄,怕人家说闲话……我不来勉强你。那么跟我一起去,跟第二队去。”

达维多夫忽然想起,就在今天早晨,当纳古尔诺夫老婆给他们端早饭的时候,他看见她眉头上有块陈旧的青伤。当时达维多夫皱起眉头,动动脖子,仿佛领子里有草屑掉了进去,问:

“她这块青伤是你给她搞的吗?你打过她?”

“不,不是我。”

“那么是谁呢?”

“是他。”

“‘他’是谁呀?”

“嗯,是季莫费……弗罗尔的儿子……”

达维多夫摸不着头脑,沉默了几分钟,才生气地说:

“嘿,活见鬼!我真弄不懂!咱们走吧,这事以后再谈。”

纳古尔诺夫跟达维多夫、柳比施金、狗鱼老大爷和另外三个哥萨克走出村苏维埃。

“我们从哪家开始?”达维多夫问,眼睛不看纳古尔诺夫。在谈了那场话以后,他们都觉得有些尴尬,虽然感受不同。

“从基多克开始。”

他们默默地沿街走去。娘儿们好奇地从窗子里向他们张望。孩子们死乞白赖地跟在他们后头,直到柳比施金从篱笆上抽出一条树枝,机灵的孩子们方才站住。走到基多克家门口,纳古尔诺夫自言自语地说:

“这所房子很宽敞,可以做集体农庄办公处。披屋可以给集体农庄做马房。”

房子确实很宽敞。这是饥荒的一九二二那年基多克在邻近的土平村花一头老母牛和三普特面粉买来的。原来的房东一家都死光了。后来也就没有人为这笔刻薄的交易去控告基多克。他把房子搬到隆隆谷村,重新盖了房顶,造了木头披屋和马房,从此安居下来……在临街的赭色檐板上,漆匠精巧地写上一行古体斯拉夫字:“基·康·波罗丁。公元一九二三年。”

达维多夫好奇地打量着这座房子。纳古尔诺夫第一个走进篱笆门。门闩一响,仓底下窜出一条系着铁链子的大狼狗。它不出声地猛力一冲,两条后腿竖立起来,露出毛茸茸的白肚子。脖子套勒得它喘不过气来,它就低声地呜呜叫。接着又向前猛扑,仰天倒下,几度想挣断链子,可是挣不断,就又向马房跑去,弄得链子的环撞着那条拴在马房和仓房之间的铁丝上,发出铮铮的响声。

“要是让这恶鬼扑上身,你就逃不掉。”狗鱼老大爷咕哝说,提心吊胆地斜瞅着它,紧挨着篱笆走,以防万一。

大伙走进屋子。基多克老婆是个瘦长女人,正拿了个木盆饮小牛。她露出愤怒和怀疑的神气,望望这些意外的来客。对于客人的问题,她含糊地回答,仿佛在说:“活见鬼。”

“基多克在家吗?”纳古尔诺夫问。

“不在。”

“那他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女主人不客气地回答。

“潘菲莉耶夫娜,你知道我们来干什么吗?我们是……”狗鱼老大爷刚神秘莫测地开了个头,纳古尔诺夫就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吓得老头子痉挛地咽了口唾沫,干咳了一声,在长凳上坐下来,但接着又神气活现地掩上白色生羊皮大衣的前襟。

“马在家吗?”纳古尔诺夫问,仿佛没注意这种不客气的接待。

“在家。”

“牛呢?”

“没有。你们来干什么呀?”

“我们可不能跟你……”狗鱼老大爷又开口了,可是这回柳比施金抓住他衣襟往门口退去;老头子一下子就被拉到门外,连下半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

“那么牛在哪里?”

“被基多克套上车走了。”

“上哪里去了?”

“对你说过了,我不知道!”

纳古尔诺夫向达维多夫挤挤眼,出去了。他一边去,一边拿拳头往狗鱼的大胡子上晃了晃,警告说:

“不叫你说话别开口!”又转身对达维多夫说:“事情糟了!得去看看牛到哪里去了。别被他偷走了……”

“那就不要牛了……”

“什么话!”纳古尔诺夫吃惊地说,“他的两头公牛是全村最好的,高得连角都攀不着。这怎么行!得把基多克和牛都找回来。”

他跟柳比施金悄悄说了几句话,两人就一起向牲口院子走去,又从那儿经过披屋来到打谷场。过了五分钟,柳比施金拿了根粗杆子,吓退那条狗,把它赶到仓底下,纳古尔诺夫就从马房里牵出一匹高大的灰马,戴上笼头,抓住鬃毛,骑了上去。

“马加尔,你怎么问也不问,在人家家里随便做主哇?”女主人跑到台阶上,两手叉腰,大声嚷道,“等我丈夫回来,我告诉他……他可要跟你算账的!……”

“别嚷了!他要是在家,我早就跟他算账了。达维多夫同志,你过来!”

达维多夫弄不懂纳古尔诺夫的举动,走了过去。

“从打谷场到大路上有新鲜的牛蹄印。看样子,基多克闻到风声,把牛赶出去卖了。橇子还在披屋里。那婆娘撒谎!你们先去抄柯切托夫家吧。我现在骑马到图比扬村去。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你给我折条树枝来,我好赶马。”

纳古尔诺夫穿过打谷场,一直向大路跑去。白色的灰尘在他身后扬起来,好像一粒粒发亮的银子,渐渐落在篱笆和草茎上。牛蹄印和旁边的马蹄印一直通到大路上,下去就看不出了。纳古尔诺夫朝图比扬村跑了六七十丈。一路上积雪的地方都看见同样的蹄印,只是上面稍微盖了些雪粉。他知道方向没有错,就安心往前跑去。这样跑了三里路的样子,在一个新积雪的地方蹄印忽然不见了。他猛然勒转马头,跳下来,仔细看看,蹄印是不是被雪盖没了。雪堆原封没动,像处女一样纯洁。在雪堆底下只有喜鹊的十字脚印。纳古尔诺夫骂了一句,骑上马一步步往回走,留神向两边张望。他很快又找到了蹄印。原来牛是在牧场附近离开大路的。纳古尔诺夫刚才跑得太快,把蹄印看漏了。他猜想基多克准是翻过小山,一直到沃伊斯科夫村去了。“大概是到什么熟人家去了。”他一边想,一边沿蹄印勒着马慢慢前进。在小山那边,离死山谷不远,发现雪地上有堆牛粪,他就停下来:牛粪很新鲜,才上冻,只结了一层薄冰。纳古尔诺夫伸手到大衣口袋里,摸摸冰凉的手枪柄。他一步步走下死山谷。又走了里把路,这才看见在不远处,在一丛光秃秃的柞树后面,有个骑马的人和一对没套绳子的公牛。骑马的人弯腰坐在鞍上,用牛绳赶着牛。烟卷的青烟从他的肩膀上飘过来,迎面消失了。

“回来!”

基多克勒住嘶鸣的母马,回头一望,吐掉烟卷,慢慢地绕到牛的前面,低声说:

“什么事?嗒噜噜,站住!”

纳古尔诺夫跑过去。基多克向他望了好一阵。

“你上哪儿去?”

“想去卖牛,马加尔。我不瞒你。”基多克擤了擤鼻涕。他用手套仔细擦擦像蒙古人一样下垂的火红色小胡子。

他们面对面地停住了,都没有下马。他们的马喷着鼻子,互相嗅着。纳古尔诺夫的脸被风吹红,显得又愤怒又凶狠。基多克表面上装作镇定。

“把牛掉过头,赶回家去!”纳古尔诺夫让到一边,命令说。

基多克犹豫了一下……他仿佛昏昏欲睡,低下头,眼睛半开半闭,捻弄着缰绳。他身穿灰色的土布外衣,头戴破旧的遮耳皮帽,帽子外面又罩着风兜,看上去活像一只打瞌睡的鹞鹰。“要是他衣服底下藏着什么家伙,他马上会解扣子的。”纳古尔诺夫想,眼睛盯住一动不动的基多克。可是基多克仿佛醒悟过来,挥了挥牛绳。牛就循着自己的蹄印往回走。

“你们要没收吗?要清算我吗?”沉默了好一阵之后,基多克从拉到眉毛上的风兜下向纳古尔诺夫瞟了一眼,露出淡蓝的眼白。

“你活够了!我要把你这落网的坏蛋押回去!”纳古尔诺夫按捺不住,嚷道。

基多克身子缩成一团。直到山谷他没有开过口。后来问道:

“你们要拿我怎么办?”

“把你充军。你衣服底下突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半截枪。”基多克斜瞅了一下纳古尔诺夫,敞开衣襟。

上衣口袋里露出匆匆截短的半截枪枪柄,好像一根白骨头。

“给我!”纳古尔诺夫伸过手去,可是被基多克镇定地推开了。

“不,我不给!”他说着笑了笑,下垂的小胡子下露出被烟卷熏黑的牙齿,那双像黄鼠狼一样尖锐的得意扬扬的眼睛,瞧着纳古尔诺夫,“我不给!你们没收财产,连剩下的这支枪都要拿走吗?富农总得有支枪,报上也是这么写的。一定得有支枪。说不定我还得靠它过日子呢,呃?农村通讯员我可不要……”

他笑着摇摇头,两手没有松开鞍桥。纳古尔诺夫就不强迫他缴枪,心里打着主意:“好吧,我到村里去收拾你。”

“马加尔,你也许会想,他干什么带着枪跑哇?”基多克接着说下去,“带着枪真麻烦……这支枪我藏了多少年了,还是乌克兰人暴动时带回来的,你记得吗?嗯,搁在家里生锈了。我把它擦干净,上了油,收拾得漂漂亮亮。我想,对付对付野兽或者坏人,也许用得着。昨天才知道你们要来收拾富农……可是没想到你们今天就动手……早知这样我半夜里就把牛带走……”

“从谁那儿知道的?”

“嗨,问得妙!到处都传开了。对了,昨天晚上我跟老婆商量,决定把牛寄到可靠的人手里。我随身带了枪,想把它埋在野地里,万一你们来抄就抄不到,可是舍不得,没想到你就来了!真把我吓得膝盖发抖呀!”他生动地说,嘲弄地挤挤眼,用骑着的母马的胸部去挤纳古尔诺夫的马。

“玩笑以后再开吧,基多克!现在放规矩点儿。”

“哈!我现在正要开开玩笑。我给自己挣到好日子,我保卫过正义的政权,它却抓住我的后颈……”基多克的声音忽然断了。

这以后他默默地走着,故意轻轻勒住马,想让马加尔走在前头,哪怕只差半匹马的距离也好。可是马加尔很警惕,故意落后一点儿。牛远远地走在他们前面。

“快点儿,快点儿!”纳古尔诺夫说,同时握住口袋里的手枪,眼睛紧盯着基多克。他是知道基多克的!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你别落后!你要是想开枪,反正办不到,你来不及的。”

“你可变得胆小了!”基多克笑了笑,用牛绳抽了一下马,向前跑去。 TSKHof6fDmcihh8xSXEy7vzK3YNAabzNND8dIwPPpn5jVkEUKTWun5dFs1OLzS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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