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肯定生存意欲

如果生存意欲只是表现为自我保存的本能和冲动，这肯定了在其自然持续的时间段里的个体现象。这样一种生存不会有多大的辛劳，因此，这样的存在将是轻松和快活的。但正因为意欲是绝对地和永恒地渴求生存，所以，意欲同时也就表现为性欲，盯着的目标是生命的代代无尽相传。这一性欲本能把一个单纯的个体存在才会有的快乐、无忧、无邪一扫而光，因为这种性欲本能把不安和忧郁带进意识，把不幸、担心和困顿引入生活的进程。而一旦人们自愿抑制这种本能，就像我们偶尔所看到的一些例外情形那样，意欲掉转了方向，有违初衷。这样的话，这性欲本能就会消融于个体，而不会走向个体之外。但这种事情只有经过个体自我强力地克制痛苦才可能发生。但如果真发生这样的事情，那种单纯个体存在的无忧和快乐就重回意识之中，其能量甚至还得到了提升。相比之下，与满足所有欲求和愿望中的最强烈者连在一起的，是一个新的生存的起源，也就是重新一次展开生命及其所有重负、困顿、烦恼和痛苦。虽然这发生在另一个个体身上，但是，如果这两个在现象上不同的个体，也是绝对的和就自身而言是不同的，那永恒正义又何在呢？生活就呈现为一项任务、某一必须完成的工作份额，所以，一般来说，生活呈现为一场持续的与匮乏、困顿的战斗。据此，每一个体都想得过且过，尽其所能地渡过难关。生活就像是背负罪责者一定要完成的苦役似的。但是谁招来了这一罪责？是这人的生育者在其享受性欲之时。也就是说，因为一个人享受了性欲的快感，所以，另一个人就得生活、受苦和死亡。与此同时，我们都知道和记得，同类之间的差别是以时间和空间为条件的——我把这一事实在这一意义上名为个体化原理。否则，永恒正义就不可救药了。正因为生育者在生育的后代身上重又认出了自身，才有了父爱；由于这父爱，父亲就甘愿更多地为了孩子而不是自己，去做事、受苦和冒险，并把这视为应尽的义务或还债。

人的一生及其无休止的辛劳、困顿和苦难，可被视为对性行为，亦即对明确肯定生存意欲的说明和解释。也正因为这样肯定生存意欲，人就欠了大自然一份死亡债务；一想到这债务，人就惶恐不安。这难道不就证明了我们的存在本身包含了欠债？但当然，在周期性的清偿税费、出生和死亡之下，我们始终存在着，相继地品尝着生活的所有苦与乐而不会漏掉任何东西：这恰恰是肯定生存意欲所结出的果子。所以，就此而言，那对死亡的恐惧根本是虚幻的——这一对死亡的恐惧让我们深陷生活当中无法自拔，尽管生活充满种种痛苦、折磨。但那把我们引诱进入生存的性欲本能也同样地虚幻。这一引诱本身可以从两个恋人之间互投的渴望眼神中客观地看出来，这就是生存意欲肯定自身的最纯净的表达。生存意欲在此是多么的温柔！它渴望得到幸福，安静地享受和温柔地快乐，为自己、为别人、为所有人。这些是阿那克里安歌咏的主题。生存意欲就是如此诱惑和逢迎自己进入生活。可一旦进入了生活，烦恼、折磨就导致了罪孽，而罪孽又导致了烦恼和折磨。那场景尽是恐怖和苍凉。这些是埃斯库罗斯的主题。

但是，这让意欲得以肯定自身，让人得以生成的性行为，却是所有人在内心深处都为之感到羞耻的，因此是人们要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事实上，这些行为被别人发现和撞着，所引起的惊慌犹如在犯罪时被别人逮住一样。在我们冷静回想时，这些行为通常会引起反感，在心境升华之时则引起厌恶。蒙田在《随笔集》第三部第五章为我们提供了对性行为在这一意义上更深入的讨论。蒙田在书页边上的注释对此冠以这就是爱情的题目。某种奇特的忧伤和懊悔会在这性行为完成以后尾随而至，这在第一次完成这性行为以后感觉至为明显，但总的说来，一个人的本性越高贵，那这感觉就越清晰。所以，甚至异教徒老普林尼也说了：只有人才会在初次交媾以后感到懊悔。这一点确实挺能说明这一生活：人对自己的起源感到了懊悔（《自然史》，Ⅹ，83）。此外，在歌德的《浮士德》中，魔鬼和女妖在安息日做些什么和唱些什么？淫行和秽语。在同一部著作（《浮士德》精彩的补充篇）里，那有血有肉的撒旦向聚集的人群宣扬些什么？淫行和秽语，除此别无其他。但唯有持续进行这种性质的性行为，人类才得以继续存在。假如乐观主义是对的，假如我们的存在是至善在大智慧的指导下给予我们的、需要我们谢领的礼物，因此就其自身而言是珍贵的、荣耀的和令人高兴的，那延续这一生存的性行为应该表现出完全另外一副样子才对。相比之下，假如这一存在是某种失足或者某种误入歧途所致，假如这一存在是本性盲目的意欲的作品，其至为幸运的发展就是自身达致要消除自身的一步——假如是这样，那延续这种生存的性行为必然是它现在的这副样子。

在涉及我的学说中的第一个基本真理方面，在此值得一提的是，上面提及的对性事所感到的羞耻，甚至还扩展至为性事服务的身体器官，虽然这些性器官与其他身体部位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这再一次令人信服地证明：不仅人的行为可被视为人的意欲的外现、客体化，是意欲的作品，其实，人的身体就已经可作如是观了。这是因为对自己的意欲并没有牵涉进去的事情或者事物，人是不会感到羞耻的。

此外，性行为之于这一世界，犹如字词之于字词所表达的秘密。也就是说，这世界在空间上是宽广的，在时间上是古老的，有着无穷无尽、多种多样的形态。但所有这些只是生存意欲的现象而已，这生存意欲的集中和焦点就是性行为。因此，通过性行为，这一世界的内在本质就至为清晰地表达出来了。在这方面还值得注意的是，性行为本身在德文这一相当典型的俗语里，干脆就称为“意欲”（der Wille）：“他渴望她顺从他的意欲或意愿。” ^[1] 因此，性行为作为意欲的最清晰的表达，就是这一世界的内核、精髓、总纲。所以，透过这性行为，我们一窥这一世界的本质和驱力：这就是表达那谜的文字。据此，性行为就被理解为“知识之树”名下的东西，因为对此有了了解以后，每一个人都对生命睁开了眼睛，就像拜伦所说的：

知识之树上的果子被摘下了——一切就都知道了。

——《唐璜》，Ⅰ，128

与性行为这一特性同样吻合的是，性行为是一个巨大的禁忌 αρρητον ，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这种事情是我们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不可以清楚谈论的，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这种事情大家都不言自明地知道是最重要的事情，因此这种事情始终在每个人的思想里。正因为这样，稍稍的一点暗示，大家马上就能心领神会。性行为及与之相关的东西在这世上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是与这世界巨蛋那关键之点的重要性完全相称的，因为不管在哪里，一方面人们沉迷于情爱把戏，另一方面则预先认定了这样的风流事情。让人感到滑稽的只是对这一头等大事，人们却始终秘而不宣。

但看看吧，当人们那年轻、无邪的头脑在初次了解到这世界的巨大秘密之时，是多么的震惊！其中的理由是，原初并不具有认识力的意欲，需要经过漫长的发展路途才可达到智力的程度，尤其是达到人的、理性的智力这一级；在这漫长的过程中，意欲对自己都感到如此的陌生，以至不再知道自己的本原，那让人懊悔的本原；现在，从纯净的因此无邪的认识力角度观看，竟为自己的所见感到了震惊。

既然意欲的焦点，亦即意欲的浓缩、集中和最高表达是性欲及其满足，那么，采用大自然象征性的语言，可以很独特地把这一事实直白地表达为个体化的意欲，亦即人和动物都是通过性器官的门户进入这一世界。

肯定生存意欲，其中心因此是性行为，对动物来说是不可避免的。这是因为意欲，这创造性的大自然，只是在人那里才有了思考和回想。有了思考和回想意味着并不只是认识到个体意欲短暂瞬间的需求，并不只是应付现时此刻的迫切需要，就像动物依照其认识力的完美程度、其需求所做的那样——而动物的认识力的完美程度和动物的需求是同步发展的。人却得到了范围广泛得多的知识，而这是借助了人对过去的清楚回忆、对将来的大致预计，以及由此对个体的一生、对自己和他人的，甚至对总体的存在的多方面了解。每一动物种属的生命，虽然历经了成千上万年的存在，但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只像是某一短暂的瞬间，因为它们只意识到现时此刻，而不会对过去、将来和因此对死亡有所意识。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把动物的存在视为一个持久的瞬间，一个停顿的现在。顺便一说，在此我们至为清楚地看到，总的来说，生命或带有意识的意欲现象，其形式首先和直接就只是现时此刻，只有到了人的级别，才添加了过去和未来，更确切地说，才只在概念里，在抽象中认识过去和未来，充其量是以想象中的图像说明的。因此，当生存意欲，亦即大自然的内在本质，永无休止地争取完美的客体化和完美的享受以后，在历经了动物的整个序列以后——而这经常是在这同一个星球，在那逐次随时重新开始的动物序列之间的多个间隙——生存意欲最终在有了理性装备的生物，在人那里达致了思考、回想。这样，对人来说，情形就开始变得让人疑虑和忧心了，问题不由得升上脑际：所有这一切到底从何而来，目的又是什么？并且最首要的，他一生中的辛劳和困顿到底是否值得？就像这句法语成语所说的，赌桌上赢来的钱还不够蜡烛的费用呢。因此，在这也就到了一个点上：在清晰的认识力的映照下，他要就肯定生存意欲抑或否定生存意欲做出决定，虽然后一种情形，一般来说只是裹着一层神秘外衣进入他的意识之中。所以，我们没有根据可以假设还存在着比人更高一级的意欲客体化现象，因为到了人的级别，意欲的客体化已经抵达转折点、拐角处了。

（选自《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