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八年一月九日早晨四点钟,我出生在临拉斯帕耶大街的一幢房子里,室内全是漆成白色的家具。第二年夏天照的全家福上,只见几位穿着长袍、头戴饰鸵鸟羽毛帽子的少妇,几位头戴扁平窄檐草帽或巴拿马草帽的先生,全都笑眯眯地看着一个小宝宝:他们是我的父母、祖父、叔伯、姨婶们;小宝宝就是我。我父亲三十岁,母亲二十一岁,我是他们的头一个孩子。把相册翻一页:妈妈怀里抱着的婴儿不是我,而是我刚刚出生的妹妹。我穿一条褶裙,戴一顶贝雷帽,两岁半了。似乎我嫉妒妹妹,但为时很短。就记忆所及,我一直以长女、排行老大而自豪。头戴红色兜帽,手拎小篮子,里面装着烘饼、黄油什么的,我觉得比呆呆地躺在摇篮里的婴儿有意思。我有一个小妹妹,那个娃娃就不能这么说了。
对于我的幼年时代,我只保留着一种模糊的印象:一种红色、黑色和温暖的印象。家里那套房子是红色的,人造毛地毯、亨利二世式的餐厅、玻璃门上有凹凸花纹的绸帘子、爸爸书房里的绒布窗帘,全都是红色的;而这个神圣的房间里的梨木家具都已变黑。我钻进书桌下凹陷的地方,蜷缩在黑暗之中。那底下又黑又温暖,感觉人造毛地毯的红色刺眼睛。我的整个幼年时代就是这样度过的,我又是看又是摸,在安乐窝里认识世界。
我平日里全靠路易丝照护。她早晨给我穿衣服,晚上为我脱衣服,和我睡同一个房间。她年轻但不漂亮,也没有神秘可言,因为至少我是这样觉得,她仅仅是为照护我妹妹和我而存在的。她从来话不高声,从来不无端呵责。当我在卢森堡公园里堆沙堆,摇哄我的金发布娃娃布隆迪娜时,她平静的目光总是保护着我。我的布隆迪娜是在一个圣诞夜里从天上下凡的,还带着装有她的行装的箱子哩。夜色降临时,路易丝就坐在我身边,给我看图画,还一边讲故事。她的存在对我而言,像我脚下的土地一样自然且必不可少。
母亲对我反倒疏远一些,也更随性,她让我产生爱意:我常常坐在她的膝头上,钻在她幽香、温暖的怀里,在她那少妇的皮肤上印满吻;夜里她有时会出现在我的床边,像图画里的美人一样美丽,不是穿着绿色绒长袍,上面点缀着一朵淡紫色的花,就是穿一件黑得闪闪发光的长袍。她发脾气时,就“两眼瞪着我”;雷鸣电闪般的发怒,让她的脸显得难看,我挺害怕;我需要她的微笑。
至于父亲,我很少见到他。他每天早上去“宫”里,腋下夹个公文包,里面装满碰不得的东西,被称为资料。他既没有大胡子也没有小胡子,倒是那对蓝色眼睛里总是洋溢着欢乐。傍晚回来时,他总给妈妈带帕尔马紫罗兰,两个人相互拥抱欢笑。爸爸也对我笑,还让我唱歌:“这是一辆灰色的汽车”,或者“她有一条木头的假腿”。他还在我的鼻尖下变出一枚枚一百苏的硬币,惊得我目瞪口呆。他逗我玩、关心我、让我感到高兴,可是他在我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很明确。
路易丝和妈妈的主要职责是喂养我;她们的任务并非总那么容易完成。世界通过我的口进入我的体内,比通过眼睛和手进入我的体内要更亲密一些。我并不全盘接受。新鲜小麦做的糊糊、燕麦糊和面包汤,全都淡而无味,咽得我直流眼泪;腻人的油脂、黏糊糊的贝肉团,令我反胃。我又哭又叫又呕吐,那样反感又那样固执,她们只好放弃硬喂我吃了。相反,在孩子的心目中,美、华丽、幸福都是可以吃的。我热衷于利用小孩子的特权,常常站在瓦文街的糖果店前发愣,看到那些闪闪发光的蜜饯、闪着暗色的果酱和五颜六色、微酸的糖果,被迷住了;绿、红、橙、紫这些颜色本身和它们可能带来的快感,都令我馋涎欲滴。我常常运气好,欣赏最终变成快乐的享受。妈妈在研钵里把糖衣杏仁研碎,将粒状的粉末掺进黄色的奶油,糖果的玫瑰色变浅了,成了各种美味的色调,我将小勺伸进一抹夕阳之中。晚上父母接待客人,在客厅里几面镜子的映照下,一盏水晶灯的灯光变成了好多灯光。妈妈坐在三角钢琴前面,一位穿珠罗纱裙的夫人拉小提琴,一位表兄弟拉大提琴。我将一枚糖衣干果放进嘴里一咬,只觉得一团光紧贴上腭一闪,带着一股黑加仑或凤梨的味道:我拥有各种颜色、各种闪光,各种纱罗巾、钻石和花边;我拥有全部欢乐。流淌着奶和蜜的天堂从来不曾吸引过我,但是我羡慕“面包片夫人” 用松糕搭成的卧室。我们居住的世界如果整个儿能吃,我们将怎么样占有它啊!长大之后,我恨不得吃开花的巴旦木树,啃糖衣杏仁般的落日。纽约那些贴着天的霓虹灯,都像巨大的糖果,我为吃不着而感到失望。
吃不仅是一种探索、一种征服,而且是我最严肃的责任。“吃妈妈一勺,吃奶奶一勺……你如果不吃,就长不大。”家里人让我背贴着门厅的墙站直,紧贴着我的头顶在墙上画一道,与前些时候画的一道一比较:我长高了两三厘米。大家祝贺我,我昂首挺胸扬扬自得。不过,有时候我感到担心。阳光抚弄着打蜡的镶木地板和漆成白色的家具,我打量一眼妈妈坐的那把扶手椅,心里想:“我再也不能坐在她膝头上了。”未来蓦地呈现,它将把我变成另一个看似我而其实不再是我的女孩。我预感到喂养将停止,再没有人理、再没有人管,有的是接踵而来的种种痛苦。“吃爷爷一勺……”我仍然吃着,为自己不断长大而自豪;我不希望永远是一个娃娃。只有强烈地感受这种冲突,我才能这样细致地回忆起路易丝给我读的那本讲夏洛特故事的画册:一天早晨,夏洛特发现在她床头的一把椅子上,有一个几乎和她一样大的玫瑰色糖蛋。这个糖蛋很吸引我。它像肚子和摇篮那么大,然而是可以吃的。夏洛特不肯吃其他任何食物,她一天天变小,变得小小的,险些在一口平底锅里淹死了。厨娘不经意间把她倒进垃圾箱,被一只耗子拖走了。被人救了之后,夏洛特既后怕又懊悔,便贪馋地总是把自己塞得饱饱的,结果膨胀得像个气球。她母亲领着一个圆咕隆咚的怪物又去看医生。我克制住馋欲,仔细看根据医生所规定的饮食制定的图画:一杯巧克力、一个带壳煮的溏心鸡蛋、一块焦黄的排骨。夏洛特恢复了正常体形。我呢,也安然无恙地脱离了那时而让我变成胎儿、时而让我变成胖妇人的险境。
我继续长大,知道自己注定要过世俗生活,便从自己的模样中寻求救助。每天早晨,当路易丝用一根短棍为我卷头发时,我总是满意地端详着镜子里自己两边带鬓角发卷的脸庞:碧眼褐发的女孩据说不同寻常,而我已经学会把稀罕之物视为珍贵。我悦己而又力图悦人。我父母的朋友们助长我的虚荣心,都彬彬有礼地讨好、奉承我。我羡慕皮大衣和光滑如缎的女短上衣;我更加尊重男人,尊重他们的小胡子、身上的烟草味、低沉的嗓音和抱起我的胳膊。我特别想引起他们对我的注意:我说蠢话,一刻也不安生,我想听到他们的一句话,能够启迪我的朦胧意识,使我实实在在地存在属于他们的世界里。一天晚上,当着爸爸一位朋友的面,我固执地拒绝一盘烧生菜。在假期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上,爸爸的这位朋友风趣地问道:“西蒙娜还喜欢烧生菜吗?”在我眼里,文字比口头说的话更有魅力:我喜笑颜开。当我们在德尚圣母院前面的广场上再次遇到达尔代勒先生时,我希望他能说一些妙趣横生的话逗我,还试着逗他,可是他毫无反应。我还想挑逗,大人叫我闭嘴。我气恼地发现,荣耀只是过眼云烟。
这类失望平常我都能幸免。在家里,一点小事都会引起纷纷议论。大家都愿意听我的故事,重复我的话。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堂兄弟姐妹,一大家子人确保我的重要性。此外还有一大批神明关怀地向着我呢。我刚会走路,妈妈就领我去教堂,指给我看小耶稣、仁慈的上帝、圣母和众天使的像,有蜡做的、石膏塑的,也有画在墙壁上的。其中有一个天使像路易丝一样,是专门分配关照我的。我那繁星点点的天空,闪耀着许多守护我的眼睛。
在凡间,妈妈的母亲和妹妹争相关心我。外婆双颊红润,满头银发,戴着钻石耳环,嘴里嗍着像高帮皮鞋纽扣一样又硬又圆的口香糖。我很喜欢口香糖透明的颜色。我爱外婆,因为她老了;我爱莉莉姨妈,因为她年轻。莉莉姨妈像孩子一样住在父母家,我觉得她对我来说比其他大人更感到亲近。外公面颊红红的,秃顶亮亮的,下巴颏儿总有一层浅灰色的沫子,显得脏兮兮的。他常让我坐在他的脚上认真地颠着,可是他的嗓音很粗,你从来弄不清楚,他是在逗你玩儿,还是在呵斥你。我每周四在他们家吃午饭,有油炸千层酥、白汁肉块、奶油蛋白甜点:外婆让我大饱口福。饭后,外公躺在一把包织锦的扶手椅里打瞌睡,而我在餐桌下玩不出声音的游戏。等外公走了,外婆才从碗橱里拿出那个金属的陀螺,让它带着拴在上面的一些五彩圆纸板旋转。还有一个铅制的老头,外婆称之为“患肠绞痛的老爹”,点燃它屁股后面一个白色的囊,就会从里面蹿出一条浅褐色的小蛇。外婆还和我一起玩多米诺骨牌、纸牌和棒棒游戏。在这间比古玩店后间还拥挤的餐厅里,我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四面墙壁没有一面是空的,全都挂满了挂毯、瓷盘、色调朦胧的画;一只死火鸡躺在一堆绿卷心菜中间;独脚小圆桌上放满了拉绒和长毛绒织物、凸花花边和插在铜花瓶里的蜘蛛抱蛋。这一切使我感到烦闷。
有时莉莉姨妈领我出去玩。不知怎么那样幸运,她好几次带我去看马术比赛。一天下午,在伊西雷穆利诺马术赛场的看台上,我坐在她旁边,看见天空中有几架双翼飞机和单翼飞机在翻飞。我们关系很融洽。我最遥远、最愉快的回忆之一,就是和她一块儿在上马恩省的维兰古堡,即外婆的一个妹妹家小住了几天。年老的阿丽丝姨婆,早年丧女又丧夫,孤单一人,耳朵又聋,住在一个花园中央的一座大房子里。那座小城,街道狭窄,房舍低矮,看上去仿佛是按照一本图画册里的图画仿造的。护窗板上凿有三叶形和心形的洞,用呈小人形的铁钩挂在墙壁上;叩门锤呈手掌形状;一道高大的门朝向一个有黄鹿在奔跑的公园;一座石塔上爬满犬蔷薇。小城的老小姐们热情欢迎我:艾丽莎小姐给我心形的香料蜜糖面包;玛特小姐有一只神奇的老鼠——它被关在一个玻璃盒子里,从一条缝里塞进一块纸板,上面写有一个问题;老鼠转圆圈,用嘴去顶一个格子,那格子正好放着印有答案的一张纸。最令我惊奇的是,马斯博士的几只母鸡下的蛋上面,有木炭画的图案。我亲手从鸡窝里取出那些蛋,所以后来当一个小女友表示怀疑时,我便反驳说:“那些蛋是我亲手捡起来的!”我喜欢阿丽丝姨婆花园里修剪整齐的紫杉、黄杨树浓重的香气,还有一株千金榆树下一件像摆食物的台子一样妙不可言的东西:那是一块像柜子的石头,一张石桌。一天上午有一场雷雨,我和莉莉姨妈在餐厅里玩,突然一个雷落在房顶上。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感到十分自豪:每当遇到一件什么事情,我都觉得自己算个人物。我还体验过更美妙的快乐呢。一般人家的墙头都长铁线莲。一天早上阿丽丝姨婆没好气地叫我:地上扔有一朵铁线莲花,她说是我摘的。碰花园里的花是一种罪过,我不是不知道其严重性。可是我并没有犯这罪过,便表示抗议。阿丽丝姨婆不相信我的话。莉莉姨妈激烈地为我辩护。她是我父母的代表,我唯一的评判者。一张老脸长满斑的阿丽丝姨婆,像一个虐待小孩子的凶老妖婆。这是善的力量为了保护我,而向错误和不公发起的一场战斗,我得意地助战。在巴黎,父母和爷爷奶奶都义愤地站在我一边。我品尝着自己的品行取得的胜利。
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物为我提供了保护、抚爱和乐趣,我是一个很快乐的小女孩。然而什么东西出了毛病,因为有时狂怒的发作让我倒在地上,脸色发青,浑身抽动。我三岁半,我们在一家大宾馆沐浴着阳光的露天座位吃午饭——那是在迪沃纳-勒班。大人给了我一个红李子,我开始剥皮。“不要剥皮。”妈妈说。我大喊大叫着倒在水泥地板上。我在布西科广场的中心公园垒沙堆,路易丝硬拉着我离开了那里,我便沿整条拉斯帕耶大街不停地吼叫。在这种时候,无论妈妈愤怒的目光,还是路易丝严厉的声音,抑或爸爸发表的奇谈怪论,对我都不起作用。我叫喊得那样响,叫喊的时间那样长,走到卢森堡公园,有时人家还以为我是一个受虐待的孩子呢。“可怜的孩子!”一位夫人说着递给我一块糖。作为感谢我踢她一脚。这件事引起了轰动,一位肥胖、上唇汗毛特重、耍笔杆子的大婶,在《模范娃娃》杂志上讲述了这件事。我分享着我父母对印刷品的敬畏。透过路易丝给我读的那篇记述,我觉得自己是个人物。然而渐渐地我感到难为情了。“可怜的路易丝常常伤心地哭泣,一边怀念她的羔羊。”那位大婶写道。路易丝从来不哭,也没有羔羊,她爱我。怎么能把一个小女孩比作羊呢?这一天我怀疑文学和真相之间所维持的,仅仅是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我经常自问我一次次发作的理由和意义。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充满激情与活力,我从来没有完全放弃走极端的心态。让反感发展到作呕,让欲望发展到念念不忘的程度,这就使得我所喜欢的事物与我不喜欢的事物之间,相隔了一条鸿沟。我不能毫不在乎地接受自己从完满堕入虚无,从极乐堕入恐怖。如果认为这是必然的,我也就认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一件东西发过火。不过,我拒绝向这种摸不着的力量即言辞让步。引起我反感的,往往是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应该……不应该……”它转瞬间就会破坏我所专注的事物和我的快乐。针对我的命令和禁忌的任意性,说明它们本身就经不起推敲。昨天我剥了一个桃子的皮,为什么这个李子不要剥皮呢?为什么刚好在这一刻我要放弃游戏呢?我遇到的到处是限制,没有一处遇到必须。在像冷冰冰的石头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规则之中,我依稀看见令人眩晕的虚无:我就是坠入了这个深渊,嘴巴被叫喊撕裂。我趴在地上,乱打乱踢,用肉体的重量对抗那无形中控制我的力量。我迫使它变成有形的力量。他们抓住我,把我关进放扫把和鸡毛掸子的黑屋子。于是我可以拳打脚踢真正的墙壁,而不再是与摸不着的意志搏斗了。我知道这种斗争徒劳无功:自妈妈从我手里夺过血红的李子,路易丝把铲子和模具放回筐里那一刻起,我就被打败了。可是我不服输,要败就败到底。我的惊悸和令我两眼蒙眬的泪,碾碎了时间、消融了空间,既荡除了我的欲望的目标,也荡除了横隔在我和目标之间的障碍。我昏昏沉沉、软弱无力,一切都退去了,只剩下我形单影只的存在,这存在爆发为久久的号叫。
大人们不仅愚弄我的意志,而且我感觉到自己是他们心理活动的牺牲品。他们的心理活动有时起着一面可爱的镜子的作用,也能对我施以魔法,把我变成动物或东西。“她的腿肚子多漂亮,这个小姑娘!”一位夫人一边俯身来摸我,一边说。我本来可以说:“这位夫人真愚蠢,她把我当成了一只小狗。”那样我就得救了。可是,三岁的我没有任何能力对付那恭维的声音和贪心的微笑,我只能尖叫着扑向人行道。后来,我学会了几招防卫术,但提高了要求:只要人家把我当孩子对待,我就觉得自己受伤了;我知识狭隘、能力有限,但认为自己并不失为堂堂正正的人。在圣叙尔皮斯广场,玛格丽特姨妈牵着我的手。她不太善于和我说话,我突然寻思:“她怎么看我呢?”心头产生了强烈的优越感,因为我了解自己的内心深处,而她一无所知。她被表面现象所迷惑,看到我身体尚未发育长成,而没想到我内心深处什么也不短缺。我决计长大之后,一定不要忘记,人到五岁已经是一个完整的人。这正是大人们在藐视时所否认的,我因此被触怒。我有着不健全人的敏感。玩牌时外婆作弊让我赢,或者莉莉姨妈给我出太容易的谜语,我都会生气。我常常怀疑大人们装模作样。我太信任他们,无法想象他们会受骗上当。我疑心他们是特意合计好了来捉弄我。在一次喜筵快结束时,爷爷想和我碰杯,我感到大为扫兴。一天我跑得满头大汗,路易丝拿了条手帕要帮我擦擦,我气冲冲地挣脱,觉得她假惺惺的。不论有理没理,只要感到大人利用我的天真来耍弄我,我就会奋起反抗。
我的暴戾令人害怕。大人呵斥我,给我一点惩罚,但很少打我耳光。“西蒙娜嘛,你只要碰一下她,就会脸色发青。”妈妈说。一位叔叔气极顾不了这个,令我大吃一惊,发作骤然停止。他们大概能够轻易地制服我吧。不过,父母并不把我的狂烈看得太严重。爸爸不知滑稽地模仿什么人,打趣地说:“这孩子就是不好相处。”有人不无带点得意地说:“西蒙娜倔强得像头骡子。”我从中沾了光,越发任性,以不听话为乐事。在全家照的照片上可以看到,我吐舌头,大家围着我笑。这些小小的胜利鼓励了我,不把规矩、礼仪、习俗看成不可逾越的东西;这些小小的胜利也是某种乐观情绪的根源,不惧怕一切管教。
至于我那些失败,它们并没让我感到屈辱和愤怒。每当眼泪哭干了、嗓子喊哑了,我最终投降时,人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没力气去吃后悔药了,往往连反抗的目标也忘得一干二净。找不到为自己的过火行为辩护的理由,颜面难顾全,我心里充满内疚。不过内疚很快烟消云散,因为我不难获得原谅。总之,我的发作抵消了管束我的规矩的专横,避免我把积怨埋在心里生闷气。我从来不会认真地对权威提出质疑。只有当大人的所作所为暴露了我的小孩子身份的暧昧,我才会觉得可疑。我的反抗所针对的就是后者。我毫无保留地接受向我提出的信条和价值观。
我的世界划分为两大范畴,就是善与恶。我处于善的范畴之中,这里充满幸福和美德,相得益彰,不可分割。我经受过莫名的痛苦,有时会碰破头、擦破皮、脸上长个脓包,模样都变了。一位医生用硝酸银棒为我炙脓包,我大喊大叫。不过这类小事故很快就平复了,动摇不了我的信条:人的苦乐与人的素质相符。
我与善密不可分,所以很快就知道善包含着细微的差别和不同的程度。我是一个善良的小女孩,但常常犯错误。阿丽丝姨婆经常祈祷,肯定能升天堂,然而她对我不公正。在我应当热爱和尊敬的人当中,有一些在某些方面受到我父母的指责,甚至外公外婆也免不了受他们批评。他们总是与一些表兄弟不和,而这些表兄弟妈妈经常去看望,我觉得都挺和蔼可亲的。“不和”这个字眼,令人想到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我可不喜欢。他们为什么彼此不和?怎么会弄得彼此不和呢?我觉得不和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我高度赞同妈妈。“你昨天去谁家了?”莉莉姨妈问我。“我不告诉你,妈妈不让我说。”莉莉姨妈和她母亲意味深长地交换一个眼色。有时她们会说出令人不愉快的想法:“怎么?你妈妈还在奔忙?”她们的恶意降低了她们的威望,而对妈妈毫无损害。这倒也不影响我对她们的感情。从令人满意的角度讲,我觉得这些二等人物自然不像至圣神明那样无可指责:路易丝和我父母掌握一贯正确的垄断权。
善与恶被一柄烈火之剑隔开。我从来没有面对面看见过恶。有时,父母的声音变得严厉,从他们的气愤和恼怒,我猜想在他们周围存在一些真正黑心的人,我不知道是哪些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罪孽。恶保持着距离。我只能通过神话中的一些面孔,来想象恶的帮凶是什么样子——魔鬼、老妖婆卡拉波斯、灰姑娘的姐妹,他们本身的样子都见不着,我便把他们统统视为精怪。恶魔造孽犹如烈火焚毁,是不需要理由和借口的。地狱是其出生地,受刑罚是其命运,对其受的刑罚表示同情,在我看来是亵渎神明。老实说,矮人们给白雪公主的后母穿的烧红的铁靴、烤魔王路济弗尔的烈火,在我看来根本不是给人展示受煎熬的肉体的形象。吃人妖、巫婆、魔怪、后母、刽子手等,这些没有人性的家伙象征一种抽象的力量,他们所受的刑罚抽象地说明了他们应得的报应。
我与路易丝和我妹妹出发去里昂时,心里希望能碰上露出真面目的敌人。我们受到几位远房表亲的邀请,他们住在里昂市郊一座大花园环绕的房子里。妈妈提醒我,西尔苗纳家的几个孩子没有了娘,不总是很乖,经文也念不好;当我念经文时,他们如果嘲笑我,我不要感到难堪。我觉得自己弄明白了,这几个孩子的父亲是一位年迈的医学教授,不把仁慈的上帝放在心上。我穿着被投给狮子的圣女布朗蒂娜式的宽大白长裙。我感到失望,没有任何人攻击我。西尔苗纳姨父离开家时,低声说:“再见,愿上帝赐福给你们。”看来他并非不信教的人。我的几位表兄弟——他们一共七位,年龄从七岁到二十岁——确实都行为乖张。他们隔着大花园的铁栅栏门,向街上的顽童扔石头,相互打架,折磨和他们一块生活的一个痴呆的小孤女,他们夜里从父亲的书房里弄出一副人体骨骼,披上条被单来吓唬她。我虽然感到困惑,但觉得这些怪异行为并不那么严重,从中并没有发现难以想象的邪恶。我平静地在一丛丛绣球花之间玩耍,世界的反面一直对我隐藏不露。
然而,一天晚上,我觉得脚下的大地晃动了。
我们的父母也来与我们会合了。一天下午,路易丝带领我和妹妹去参加一个主保瞻礼节,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回,离开时已是黄昏。我们边走边聊,笑声不断,我吃着自己非常喜欢的仿制品——甘草棒,这时妈妈出现在道路的拐弯处。她头上披一条绿色薄纱巾,噘着嘴:“都什么时候了,才回来?”她最年长,是“太太”,有权呵斥路易丝。可是我不喜欢她噘着嘴,也不喜欢她这口气;我也不喜欢路易丝忍耐的目光里闪现出的一种不友好的东西。这天晚上——或者另一个晚上,反正在我们的记忆里,这两件事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和路易丝在花园里,还有一个人我说不出名字。天挺黑,住宅正面外墙黑糊糊的,有一扇窗户开着,房间里亮着灯。我们看见两个身影,听见两个激动的声音。路易丝说:“听,先生和太太在吵架。”刹那间,宇宙倾覆了。爸爸和妈妈不可能是仇敌,路易丝不可能是他们的仇敌。当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时,天堂和地狱就合二为一,黑暗和光明就混淆不清了。我陷入了创世之前的混沌之中。
这场噩梦倒是没有持续。第二天早晨,父母双亲又满面微笑,也恢复了平常的声音。路易丝的冷笑留在我心里,但我不予理会。有许多小事我都这样让它们湮没在迷雾之中。
有些事情我其实感受非常强烈,永远忘不掉,却能做到绝口不提,这种秉性是我在回忆自己的童年时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启示之一。人们告诉我的世界,是按固定的坐标和分明的类别和谐地安置的。中性的概念都被排除:要么是叛徒,要么是英雄,要么是变节者,要么是殉道者,没有中间分子;凡是不能吃的果子都是有毒的;人们肯定“我爱”我家族的所有成员,包括最受冷落的叔祖父母。自我牙牙学语开始,我的经历戳穿了这种本质主义。白很少是纯白的,邪恶的黑色隐匿着,我看到的是白不白黑不黑的灰色。只是当我试图抓住它们模糊不清的区别时,不得不倚仗词句,才又回落到了概念分明的世界里。我凭双眼看到的东西,我确实感受到的东西,大概勉强可以归于这个范畴。神话和老生常谈压倒真理。真理无法确切地说出来,我便悄悄地把它塞进微不足道之中。
不靠语言帮助的思维既然受挫,我便估摸着语言完完全全地涵盖了现实。因此我可能是受了大人的启蒙,从而把他们视为掌握绝学的人:他们所指是一件事物,而所表达的则为事物之精髓,即如水果之汁。在词语与其表达对象之间,我想象不出有任何距离可容纳谬误。这就是为什么我依循语言而不加批评、查考,甚至情形令我疑惑时亦如此。西尔苗纳家我的两位表兄嘴里嗍着苹果糖。“这是通便的药。”他们对我说。他们的冷笑告诉我,他们在嘲笑我。然而,他们用的词与那灰白色的棒棒糖融合在一起了,我不再馋那棒棒,因为在我眼里,它们现在是介乎那种糖和那种药之间似是而非的东西了。
然而,我记得有一个事例,语言并未压倒我的确信。在乡下,假期里家人有时会带我去一位远房小表兄家玩。小表兄住着一个大花园里的一座漂亮房子,我跟他玩得相当好。“这是一个可怜的傻子。”一天晚上父亲对我说。小表兄桑德里年龄比我大得多,但我觉得他是个正常人,因为他跟我很亲近。不知道是否有人让我看过或对我描述过傻子,我觉得傻子都带着一脸傻笑,两眼无神。我再见到桑德里,便尽量拿这个形象来对照他的模样,却怎么也对不上。或许他是内心深处而并非表面上像傻子吧,可是这种想法令我反感。一方面我心里想把事情弄个明白,另一方面父亲侮辱了我玩耍的伙伴,我对他心存怨恨,所以便去问桑德里的祖母:“桑德里真的是个傻子吗?”我问道。“不,他才不傻呢!”祖母像受了冒犯似的答道。她非常了解自己的孙子。也许爸爸搞错了?我感到困惑。
我并不怎么依恋桑德里,上面这件小事令我感到意外,但甚少触动我。只有当语言的魔法咬噬我的心时,我才发现了它。
妈妈头一回穿一件橘红色连衣裙,路易丝跟对面一家的女佣说:“你看见太太的穿着了吧,一个十足的古怪女人!”另一天,路易丝在住宅楼的门厅里与门房的女儿闲聊,而在两层楼上面,妈妈正一边弹钢琴一边唱歌。路易丝说:“啊!又是太太在大喊大叫啦!”古怪女人,大喊大叫。这两句话我觉得不堪入耳。它们哪里与妈妈挨得上边呢?妈妈是那样美丽、高雅、精通音乐。然而,这两句话是出自路易丝之口,怎样驳斥呢?对其他人,我知道争辩。可是路易丝就是公正、就是真理,我对她的尊重不容许我对她进行评判。仅仅质疑她的欣赏能力是不够的。为了抵消她这种恶言的影响,必须归咎于她的恶劣情绪,也就是承认她与妈妈相处不好。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两个必然有一个不对!不。我希望她们两个都完美无缺。我努力去除路易丝这两句话的实质内容:这只不过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奇怪的声音,其原因我搞不明白而已。我并没有完全成功。从此以后,每当妈妈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或者当她大声唱歌时,我会有一种不自在之感。另一方面,现在我知道,不必对路易丝所有的话都那么认真,所以不像以前那样完全乖乖地听她的话了。
一旦觉得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我便赶紧躲避,因此很愿意反复谈那些自己觉得没有风险的问题。出生问题甚少令我不安。开初听见有人说,孩子都是父母买来的。这个世界如此之大,充满闻所未闻的奇迹,说不定某个地方会有一间婴儿仓库的。这个想法渐渐消失了,我满足于一种更虚幻的解答:“是上帝创造了婴儿。”上帝从混沌中造出大地,用泥巴造出亚当,他让柳条小摇篮里冒出一个婴儿,就毫不稀奇了。乞求于上帝的旨意,平息了我的好奇。大体上,上帝的旨意可能解释一切。至于具体细节,我想我会逐步发现的。令我好奇的是,父母存心不让我听到他们的某些交谈,我一走近,他们就压低声音或者不作声了。这就是说,有一些我听得明白的事情,不能让我知道。是些什么事情呢?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呢?妈妈禁止路易丝给我读塞居尔夫人的一篇故事,因为这篇故事会让我做噩梦。图画上看到的那个穿兽皮的小伙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也白搭。在我看来,《熊崽》就体现了神秘。
宗教的伟大奥义太深奥、太难懂,倒是不令我惊奇了。但是熟悉的圣诞节奇迹却令我深思。万能的小耶稣贪玩而下到烟囱里,像一个普通的通烟囱工人,我觉得不恰当。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想了好长时间,终于向父母和盘托出,他们才说明了真相。令我愕然的是,我居然如此实诚地相信了一件不真实的事情,其中必然有虚假的可信之处。我不会从这件事得出实际的结论,不会想父母欺骗了我,他们可能还会欺骗我。也许我不会原谅他们对我说的谎话;他们的谎话令我灰心丧气,感受到切肤之痛的伤害。我会反抗,会变得多疑。魔术师向观众公开了自己的戏法,观众会感到受到捉弄。我不会比观众更感觉受到了捉弄。当我发现我的布隆迪娜坐在我鞋旁边它的箱子上时,我是那样欣喜若狂,因而对父母骗了我,也就心存感激了。如果不是从他们嘴里了解到真相,我可能会怨恨他们。他们承认骗了我,就以他们的坦诚令我信服了。如今他们像对大人一样和我说话。我为自己获得了新的尊严感到自豪。他们哄骗小孩子,我接受,反正我不再是小孩子了。大人继续哄骗我的小妹妹,我认为是正常的。我嘛,已经跻身于大人这一边,料定从今以后大家都会对我讲真话了。
父母对我的问题都欣然回答,我的无知一表达出来就消除了。然而,我意识到有一个不足之处:在大人眼前,书里一行行黑斑变成了文字;我左看右看,那些黑斑我也是看得见的,但看不明白。家里很早就让我玩字母了。三岁的时候我就跟着说O叫做O、S是S,就像一张桌子是一张桌子。字母表我差不多认全了,可是印出来的一页页书依旧缄默不语。一天我脑子里喀哒了一声。妈妈把《雷仁博识字法》翻开放在餐桌上。我注视着母牛图和c、h两个字母,这两个字母念ch。我突然明白了,它们并不像物体一样具有一个名称,而是代表一个声音。我明白了何谓一个符号。我想尽快让人教我认字,可是我的思想让我半途停止了。我看出来那图像不折不扣地代表了与它相符的声音;这图像和声音都来自它们所表达的物体,因此它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强制的成分。理解了符号不等于理解规则。所以当外婆要教我音符时,我硬是不肯学。她拿一根毛线针指着一张谱表上的全音符。这条线对应钢琴的某个键,她向我解释说。为什么呢?怎么对应呢?我看不出那张横线纸与钢琴键盘之间有任何共同之处。有人企图给我强加莫名其妙的限制,我就反抗;同样,不绝对真的事实我也不接受。我只愿意顺从必然;人作出的决定或多或少都是出于心血来潮,其分量不足以让我非赞同不可。我固执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服输了:一天我学会了音阶,但我仿佛觉得是学一个游戏规则,而不是学一种知识;相反,我轻松地对算术产生了兴趣,因为我相信数字是实在的。
一九一三年十月我五岁半的时候,家里决定让我进一所名字吸引人的学校,即德西尔学校 学习。初级班班主任法叶小姐在一间庄严肃穆、门包软垫的办公室里接见了我。她一边和妈妈说话,一边抚摩我的头发。“我们不是小学教员,而是教育者。”她解释说。她穿一件不袒露肚腹的无袖女胸衣、一条很长的裙子,在我看来她太虚情假意。我喜欢矜持点的性格。然而,头一回进课堂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前厅里高兴得又蹦又跳地叫:“明天我就去上学了!”“这个嘛,不会总让你开心的。”路易丝对我说。这一次她说错了,我可以肯定。想到就要拥有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就兴奋异常。直到这时,我一直是在大人们的边缘成长。从现在起我就有自己的书包、自己的课本、自己的练习本、自己的任务了,每一周、每一天,都将按我自己的作息时间进行分配;我依稀看到未来,它不会使我脱离自己,而会沉淀在我的记忆里:一年又一年,我将不断地充实自己,同时忠实地保持这个小学女生的本色;此时此刻,我正庆祝这个小学女生的诞生呢。
我如愿以偿,每逢周三、周六都参加一个钟头的祝圣仪式,那盛况使我的整个星期变得美好。学生们围绕一张椭圆形桌子坐好,法叶小姐坐在主教座般的高背椅子上主持仪式。特意供奉在高处的阿德丽娜·德西尔像,在镜框里守护着我们。我们的母亲坐在黑色仿皮长沙发上,做着刺绣、打毛线等女红活儿。她们根据我们表现得乖还是不很乖给我们打分,快下课时我们大声念出自己的分数,法叶小姐把它们登记在她的记分册里。妈妈每次都给我打十分,打九分会使我们母女俩丢面子。法叶小姐给我们发“满意卡”,学期末我拿这些卡换切口涂金的书。然后她站在门口,在我们每个人额头上印一个吻,给我们的心灵留下好主意。我会读、会写,也开始会数数了:我是“零”班的明星。圣诞节前后,老师给我穿上带金色饰带边的白色长袍,装扮成幼年耶稣,其他小女孩都向我下跪。
妈妈检查我的作业,一丝不苟地让我背课文。我喜欢学习,我觉得《圣经》比佩罗 的童话故事更有趣,因为它所讲述的奇迹,都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我也迷恋我的地图册里的一幅幅地图。岛屿的孤寂、海岬的胆壮、与大陆相连的狭长半岛的单薄,令我心驰神往。长大后,我从飞机上看到镶嵌在蓝色大海上的科西嘉岛和撒丁岛时,重新领略了对地理的这种心醉神迷,而在被真正的阳光照亮的哈尔基斯,我重新获得了一个地峡被两个海扼住的完美要领。一幅幅精确的图,牢牢地镌刻在世纪石壁上的一段段小故事:世界是一本色彩亮丽的图画册,我醉心地翻阅着。
我之所以对学习这样感兴趣,是因为日常生活不再令我满足。我住在巴黎,一个由人工布置、完全驯化的环境里:街道、房屋、有轨电车、路灯、家用器具,所有东西都平淡无奇,仿若概念,各有功用而已。卢森堡公园,里面的树丛不得触碰,草地不准践踏。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游戏场所。有些地方,透过一道裂口,瞥见画布后面模糊难辨的深处。地铁的隧道向着大地神秘的心脏,无限地延伸。蒙帕纳斯大街,在如今的法兰西学院所在地,那时是一个很大的堆煤场“朱格拉”。从堆煤场出来的人,脸都黑糊糊的,头上顶着麻袋。在一堆堆焦炭和无烟煤,在烟囱冒出的油烟里,大白天也徘徊着被上帝与光明分开的黑暗。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黑暗。在我所处的文明世界里,令我惊异的东西寥寥无几,因为我不知道人类的影响始自何处,止于何处。飞机和飞艇有时飞越巴黎上空,大人们远远比我更感到惊奇。至于娱乐,甚少有人向我提供。父母带我去香榭丽舍大街看过英国国君经过;我在那里观看过四旬斋狂欢日大游行,后来还观看过陆军部长加列尼的葬礼。我跟随过宗教仪式队伍,参观过临时祭坛。我几乎从没去过马戏场,很少去布袋木偶戏剧院。我有一些令我开心的玩具,而令我着迷的只是少数。我喜欢把眼睛贴在立体镜上,观看它把平面图像变成三维场景;或者观看活动电影放映机里,一盘静止的图像胶片转动起来而生成马儿奔驰的场面。大人给了我几种画册,只要用拇指一按,里面的图像便能活动起来,例如一些画页上静止不动的小姑娘会跳起来,拳击手会开始拳击。还有影子戏、光线投射。光学幻影令我感兴趣的是这些幻影在我眼前不断地组合再组合。大体上,我的市民生活很不丰富,根本无法与书本所包含的丰富多彩相媲美。
当我离开城市,被带到动物和植物之中,被带到峰峦叠嶂、沟壑纵横的大自然之中时,一切都变了。
我们常去利穆赞大区爸爸的老家过夏天。爷爷退休了,住在乌泽什附近一座由他爸爸购置的住宅里。他蓄银白的连鬓胡子,头戴鸭舌帽,胸佩荣誉勋位勋章,成天哼着曲子。他告诉我树木、花草和小鸟的名字。孔雀在爬满紫藤和紫葳的房子前面开屏。我欣赏大鸟笼里的红头雀和锦鸡。“英国式小河”上有人造瀑布,水面上睡莲开花,水里游着金鱼,水中间有一座微型小岛,由两座藤桥与两岸相连。园里有雪松、红杉、紫栎树、日本矮树、垂柳、玉竺、南洋杉、常绿树、落叶树、花丛、灌木丛、矮树丛。这个由白色栅栏围绕的花园并不大,但丰富多彩,令我探索不尽。假期过半我们离开这里,去爸爸的姐姐家。她嫁给了附近的一位乡绅,生有两个孩子。他们赶着由四匹马拉的四轮无篷大马车来接我们。吃过午饭之后,我们便上车在蓝色皮凳上坐好。凳子散发着尘土味和阳光味。姑父骑着马陪护我们。走了二十公里,我们到达了格里埃尔。这里的花园比梅里尼亚克的花园更大、更荒芜,也更单调。花园中间是一座破旧的、石板屋顶的古堡,两侧有角塔。艾莱娜姑妈有些冷淡。姑父莫里斯留小胡子,穿着马靴,手里拿根鞭子,时而沉默,时而生气,有点令我害怕。我喜欢与罗贝尔和玛德莱娜在一起,他们两个一个比我大五岁,一个比我大三岁。在姑妈家像在爷爷家一样,他们让我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跑,我可以触摸一切。我铲土、揉泥团、扯掉树叶和花冠、剥七叶树果实、用鞋跟碾爆鼓胀的豆荚,学到了书本和权威不可能教给我的东西。我认识了黄花毛茛、苜蓿、甜福禄考、蓝莹莹的牵牛花、蝴蝶、瓢虫、萤火虫、露水、蜘蛛网、游丝;我知道了枸骨叶冬青比桂樱或花楸树还红,秋天里桃红了、叶黄了,太阳在天空升起又沉落,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它挪动。缤纷的色彩和馥郁的芬芳令我陶醉。在鱼塘的碧水之中,在随风起伏的青草之中,在会拉伤手的蕨草下面,在矮树林深处,到处都隐藏着我渴望发现的珍宝。
自我上学以来,父亲一直关心我的成绩和进步,他在我的生活中更重要了。我觉得与其他人比较起来,他是难得的一种人。在那个男人都留大胡子、小胡子的年代,他那张剃得光光的、表情生动的脸,令人刮目相看,他的朋友们说他像黎加丹 。我周围没有任何人像他一样滑稽、有趣、出色;没有任何人像他一样读了那么多书,能背诵那么多诗歌,能以他那样的热情进行讨论。他背靠壁炉,口若悬河,手舞足蹈,大家都洗耳恭听。在家庭会议上,他抢尽风头,演独角戏或扎马柯伊斯的《猴子》,大家为他鼓掌。他最独特之处,是在闲暇之时演滑稽戏。看见照片上的他装扮成丑角、咖啡馆服务员、士兵、悲剧女演员,我就觉得他是一个有神奇本领的人。他身穿连衫裙,前面系块白围裙,头戴无边软帽,睁大一双蓝色的眼睛,扮演名叫罗莎莉的傻厨娘,笑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每年父母总要去迪沃纳-勒班过三个星期,而且是与一群业余演员一块儿。那些演员就在赌场的舞台上演出,给度假的人添乐子,大宾馆的经理免费给他们提供住宿。一九一四年,路易丝、我妹妹和我三个人去梅里尼亚克等他们,在那里又见到爸爸的大哥——我们的伯父加斯东和伯母玛格丽特,还有比我小一岁的堂妹让娜。玛格丽特伯母苍白、瘦削得令我害怕。他们住到了巴黎,我们就常见面了。我妹妹和让娜在我的专横面前百依百顺。在梅里尼亚克,我将她们套上一辆小车,她们拉着我在大花园里奔跑,我给她们上课,带着她们逃学,逃到大街中间才小心翼翼地停下来。一天早上,我们在柴垛旁的新鲜刨木花里玩儿,突然响起了警报的钟声,战争爆发了。战争这个词我头一回听到是一年前在里昂。据说,仗打起来就会有一些人杀另一些人。我寻思往哪儿逃跑。这一年,爸爸告诉我,战争意味着一个国家遭到外国入侵。于是我开始害怕数不清的日本人,他们在街上的各个十字路口卖纸扇和纸灯笼。可是不对。我们的敌人是戴尖头盔的德国人,他们已经抢走了我们的阿尔萨斯和洛林,我在汉西 的画册里见过他们可笑、丑恶的嘴脸。
现在我知道在一场战争中,只是士兵们相互杀戮。我对地理足够了解,知道国界线离利穆赞远着呢。我周围没有什么人表现出恐慌,我也不担心。爸爸妈妈扛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说个不停。他们在火车上度过了两天两夜。车库的门上贴了征用告示,祖父家的马都被赶到乌泽什去了。普遍的混乱和《中部通讯》的大字标题令我兴奋。每当发生什么事情时,我总是感到高兴,想出一些与当时情况相适应的游戏:我扮演普恩加来 ,堂妹扮演乔治五世,妹妹饰沙皇。我们在雪松树下开讲演会,用马刀砍杀普鲁士人。
九月份在格里埃尔,我学习履行法国国民的义务。我帮助妈妈做旧布纱团,还织了一个羊毛风雪帽。姑妈艾莱娜驾着那辆英国式马车,我们去邻近的火车站,向缠头巾的大个子印度人分发苹果,他们则抓给我们一把一把的荞麦。我们带给伤员们抹奶酪和肉酱的面包片。镇子里的妇女捧着食物在列车外面奔跑。“纪念品,纪念品!”她们叫卖着,士兵们则用军大衣纽扣和子弹壳与她们交换。有一次,一个妇女给了一个德国伤兵一杯葡萄酒,引起一片窃窃议论。“怎么啦,”她说,“他们也是人嘛。”大家议论得更厉害了。姑妈艾莱娜本来不经意的眼睛里燃起了神圣的怒火。这些德国鬼子天生就是罪犯。他们引起的不只是气愤,而是仇恨。人们不会对魔王撒旦感到愤慨,但叛徒、特务、坏法国人,使我们正直的心里充满义正词严的愤慨。我非常厌恶地盯着现在被叫作“德国女人”的那个妇女。邪恶终于找到了化身。
我热情拥抱善的事业。我父亲曾因心脏病退役,但被重新征募,编入左阿夫团 。我和妈妈去他正在服役的维尔塔诺斯看望他。他蓄起了小胡子,小圆帽下一张严肃的脸令我印象深刻。我必须表现得无愧于他,立刻显示出一种堪称典范的爱国主义,一脚踩瘪了一个“德国造”的属于我妹妹的赛璐珞娃娃。接着我又把刻有同样标记的餐刀刀架从窗口扔了出去,大家拦也拦不住。我在所有花盆里插上协约国的旗帜,扮演勇敢的左阿夫团士兵,英雄的孩子,还用彩色粉笔写上:“法国万岁!”大人们褒奖我的模仿行为,用得意而开心的口气说:“西蒙娜沙文主义得要命。”我领略了微笑和恭维。不知谁送给了妈妈一块天蓝色军官呢料。一位女裁缝完全照军大衣的式样,给我和妹妹各做了一件大衣。“你瞧,甚至有军大衣的后腰带呢。”母亲对欣赏或惊讶的朋友们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像我一样,穿一件如此有特色的大衣——一件这样有法国味的大衣。我觉得自己是命中注定。
一个孩子差不了多少就变成猴子了。过去我喜欢炫耀自己,但不肯参加演大人们导演的滑稽戏。现在年龄大了,我再也不需要大人们的亲昵、抚爱、哄逗,越来越强烈需要的是他们的赞许。他们叫我演一个最容易扮演、最适合我演的角色,我就会立即投入。我穿着天蓝色军大衣,跑到大街上,站在妈妈一位朋友开的“法国比利时人之家”门口募捐。“为了逃难的比利时孩子们!”钱币雨点般落进我的小花筐里,行人们的微笑让我确信,我是一个挺可爱的小爱国者。然而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妇女上下打量我一眼问:“干吗为比利时难民?法国难民呢?”我不知所措。比利时人是我们英勇的盟友,不过说到底,如果我们以沙文主义自鸣得意,那么我们就应该爱法国人甚于爱比利时人。我觉得我在自己的地盘上吃了败仗。还有令人失望的事情在等着我呢。天黑时分,我回到“法国比利时人之家”,大家都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向我表示祝贺。“我可以付我的煤费了!”女主任说。我提出异议:“这钱是给难民的。”她们居然不把自己的利益分开,这令我难以接受。我本来幻想有更可观的善举。而且费芙丽叶小姐曾许诺这笔钱要全部给一位护士,所以没有说明她留下了一半。“十二法郎,这挺可观啦!”那位护士礼貌地对我说。可是我募集到了二十四法郎。我非常生气。大人并不欣赏我的真正价值。其次呢,我自以为是明星,其实我只是一个配角。我被她们忽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