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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脚鸡

今天早上,当那个自行车差点撞上我的男初中生俯视着滚落路边水沟的我、啧啧称奇并顺带致歉“对不起”时,我想起了奶奶养的矮脚鸡。

矮脚鸡养在奶奶家屋后。

那是个一整天都晒不到太阳的地方。那地方并不是后院,只能称之为“屋后”;树木繁茂不堪,乱挤乱长;仿佛一块堆放了很久的落叶堆,寒碜得会让过路人大皱眉头……拼命生长的树木叶子密密麻麻,空气流通极差。再往里是一片晦暗,看不真切。

房子正面是一条两车道县道,禁止超车。从那里拐过来的小路通往后门口。后门口放着旧蹭鞋垫,凹凸不平,一裁为三,对着树木丛的昏暗处摆成一长串。下过大雨的时候,不知何故那些蹭鞋垫就会变得湿淋淋,树木丛里头会流出浑浊的水,一流起来就好些时候都止不住。水流弄脏了小路的沥青。奶奶给水龙头接上软管,冲刷那些脏水,水雾制造出一片彩虹。等冲干净了,她就丢下水管,弓腰钻进屋后树木丛中,不见了人影。她是牵挂那些矮脚鸡。

矮脚鸡养在树木丛中的笼子里。

最开头,我是被抱着看的。我在屋前玩耍,奶奶对我说:“我去神社,拿酸浆果来。”我爱听奶奶吹酸浆果,她把掏空的酸浆果灵巧地衔在嘴里,吹出“哔哔——”的声音。那么想着,被乖乖抱了起来;在后门口,奶奶转了个方向,是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我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奶奶没放开我。“不要不要,奶奶,我不要嘛!”奶奶弯下腰,踩在第一块蹭鞋垫上。“不要不要,奶奶,我说了不要嘛!”喊叫着,视野就暗了下来。“咯咯咯!”耳中传来奇妙的声音,随即,从没闻过的、咸咸的气味扑鼻而来。我心中一紧,闭合双眼,屏住气,把脸埋进奶奶的肩窝。

来吧,瞧瞧吧,快瞧瞧呀!好可爱呢!瞧瞧吧!

奶奶晃着我的身体。最初轻轻摇,渐渐大胆地摇。

我手脚并用,拼死搂紧了奶奶,不要被她放出去,一直把脸埋进她的肩窝里。过一会儿,摇晃停止了。就在我安心地松开手脚的瞬间,奶奶从上按着我的脑袋,像拧瓶盖一样让我的脸朝向正面。惊吓和气愤让我睁开了眼睛。

草木覆盖之下,眼看就要垮掉的格子笼里头,一些圆滚滚的东西集结成一团,干巴巴,又暗又脏。某一部分像一大团粪便,在笼子中央一动不动。某一部分从那团东西扯开来,从笼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在这团东西的边上,黏糊糊的、发亮的黑红色在颤巍巍地摇晃着。

“这就是矮脚鸡啦。”

我发出一声惊叫。奶奶抱着我弯下身子,要打开笼子的锁。我又发出一声惊呼,手脚乱蹬,手背都乱打在最爱的奶奶脸上了,脚也踢到奶奶肚子,可不知为何,奶奶就是不放开我。好一番挣扎之后,我终于摆脱了奶奶的胳膊,一溜烟往光亮处跑去。

在最后一块蹭鞋垫处,我脚下一滑,以滑垒的姿势,脑袋朝前往小路飞出去。正好母亲的车子从大门口的县道拐进来,差一点轧到了我。

屋后那边非常热闹,又臭又暗。

补充一下:那么昏暗潮湿的地方,肯定很多毛虫。我害怕矮脚鸡。可毛虫更加可怕。想多了,会害怕得全身哆嗦。

虽然这么说,当我专注、细致入微地思考可怕之物时,就会变得有些精神。现在和从前都觉得这一点实在是不可思议。

奶奶喜欢叫“地狱”的食物。

这种食物的名字就像开玩笑,但奶奶并不在乎。她极普通地说一声“中午吃‘地狱’吧”,又极普通地吃掉了。

所谓“地狱”,是一种简单的小吃。做法是在煮好的、热腾腾的细面条上,撒上五香粉,到看上去通红的样子,再浇上热面汤就行。“地狱”的说法谁也不懂。跟谁说,人家都说没听说过那种食物。肯定是奶奶出生的乡下的叫法吧。在那个家的时候,我也常吃“地狱”。吃起来辣辣的直冒汗。

第一次看见矮脚鸡那天的下一个周末,或者再晚一点,午饭时端来的“地狱”上面,放了一个闪闪亮的黄色鸡蛋。

“这是矮脚鸡的蛋。”

奶奶说道。

我不想吃矮脚鸡的蛋。吃鸡蛋的话,一般的鸡蛋就好了。矮脚鸡的蛋腥腥的样子。一想到这颗蛋来自屋后那地方——不,是刚从屋后取出,还浑身热乎的样子,就怎么也不想看、不想吃、不想闻它的气味。可我还是看了。

蛋黄呈现出一条圆圆的弧线,饱满而有弹性;周围铺了一圈蛋白。透明的蛋白起着镜片的作用,把它下面撒满的五香粉细粒放大了。原以为五香粉是通红的,仔细一看,有绿色的颗粒,也有黑色的颗粒。

我还在观察,奶奶从饭桌对面插入一双筷子,把鸡蛋搅拌均匀。鸡蛋起了泡泡,跟五香粉和面汤融合到一起,大海碗里面呈现了矮脚鸡的颜色。

“嗬嗬,真好吃。”

说着,奶奶的大海碗也变成了同样的颜色。鼻子和嘴唇之间也沾了一点那种颜色。

到了傍晚,奶奶说“我去取鸡蛋”,就走出了厨房门。

我害怕一个人留在家里,赶紧穿上鞋子去追奶奶。奶奶哼着歌儿,驼着背,踩着蹭鞋垫,消失在屋后的树木丛中。我在那块蹭鞋垫前止了步。

树木丛中,时不时传来“苦哇——”或者“嘿——”的鸣叫声,是人的嘴巴发不出来的、嘲讽般的声音。“奶奶?”我喊了也没有回应。我越喊,那些鸣叫声就越响亮。

我双手捂着耳朵,一边大声唱自己喜爱的动画片主题歌、脚下和身子配合着跳舞,一边等着奶奶。我那时在上一个爵士舞幼儿班,打算将来成为一个很棒的伴舞。

矮脚鸡不断地生蛋。

每次来玩,就看见客厅被炉上摆的鸡蛋方阵在扩大。

“咯咯咯地生蛋,赶都赶不了。我又得去取啦。”

奶奶说家里都吃不了了,拿毛巾垫在筐里摆好鸡蛋,挨家分给邻居们呢。

我们家里面,不仅有奶奶,还有爷爷,还有小猫小狗。不过,难得一见爷爷的身影。他一早开一辆白色轻型货车外出,到了晚上都不怎么回来。二位老人加上一只狗、两只猫、矮脚鸡,感觉还有某些更小的生物……共同挤住在客厅兼作寝室、厨房连着浴室的一所狭小平房里。

狗的名字是太郎,它拖着后腿,嗷嗷叫不停。人要摸它时,它就很暴躁,所以几乎不带它散步。谁也不喜欢它,不明白怎么还养着。小时候我对狗不怎么感兴趣。长大之后,突然感觉到狗的魅力。我觉得什么狗都可爱。尤其喜欢伯尔尼兹山地犬或者圣伯纳犬那样的大型犬只。每次路上遇到这样超大的狗,我都惊喜痴迷,太郎肯定无法理解这样的我吧。可怜的太郎很早就死了,但是在什么时候、怎么死的呢?我感觉路上的伯尔尼兹山地犬或者圣伯纳犬知道我忘记了太郎临终的情况。我觉得它们在责备我。不过,它们会宽恕我吗……那时候,我喜欢的是猫,不是狗。

有两只猫,一只叫俺,虎斑猫。另一只叫小奴,波斯猫。俺不喜欢小孩子,只要听见我的脚步声,就夺门而出。跑得慢的小奴便落入我手中。我不管小奴的抵触,又抱又抚,或者抓来昆虫丢给它,看它的反应,闻它的掌心、咬它的后背。猫儿极少会咽喉咕噜咕噜响。

头一次见小奴,是在超市稻下屋。

奶奶和弟弟们挤在妈妈的车子里,去稻下屋买做晚饭的东西时,奶奶躲开其他人,喊我的名字。我走过去,奶奶轻轻提起烹饪服的衣兜,让我窥看里头。衣兜深处是黑乎乎的一团,是一只银色小猫。它小小的、圆乎乎的,像一块湿抹布似的。小猫抬头看我,“喵喵”地叫。

“是只波斯猫哩。”

那一瞬间,奶奶光彩照人。

虽然我老早前就非常喜欢奶奶,但是在这个瞬间决定下来的。我决定,全世界我最崇拜的就是奶奶。我发誓,终有一天我要成为这个人的孩子。这个决心清晰地留在了我自己的心里。在那之后不久,我每个周末,都坐着妈妈的车子离开两个弟弟,独自一人被托付在奶奶家。

我有两个弟弟,二人是异卵双胞胎。

我们相差三岁。听说会有双胞胎弟弟时,我很高兴。不过,他们如我的期待出生之后,到即使大一点了,仍不理睬唯一的姐姐我,所以我在家里头总感到挺孤单的。

可在奶奶家就不同了。我是爷爷奶奶的长孙。爷爷奶奶尤其是奶奶溺爱我,我相信自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特别的存在。正因为这样,我现在格外孤独。

“矮脚鸡的蛋不好吃。”

最初和我一起对矮脚鸡大皱眉头的妈妈不知何时也消失在屋后了。双手满满捧着鸡蛋回来的妈妈总是浅笑着。

妈妈拿回来的鸡蛋跟奶奶每天拿回来的鸡蛋,颜色和个头都不同。没准那蛋不是矮脚鸡的蛋,也许是二人分别在屋后生下的蛋吧?我只是想了想,没打算说出来,妈妈却突然红着脸说:“不是我生的。”

“你也去拿些回来。屋后还有好多呢。”

我假装没听见。我用奶奶自制的狗尾巴草逗弄小奴时,妈妈从厨房拿来一个空的草莓盒子,在上面铺一块手帕,小心翼翼摆上鸡蛋。然后,她又朝我说了什么,我依然硬装没听见,背向着她。不一会儿,小奴玩腻了,一下子跑出门了。我回头一看,见草莓盒子空着,妈妈双手又捧起了满满的鸡蛋。

“摆一下试试?”

妈妈跟我默默对视着。这时,去邻居家派发鸡蛋的奶奶回来了。

“吃了晚饭再走?”

奶奶建议道。

我扑向奶奶,夺下她手上的篮子。篮子里满满地放着用鸡蛋交换来的蔬菜和点心。我从中单单选出巧克力点心,这时,妈妈说:

“我想吃‘地狱’好久啦。”

我跟奶奶中午也吃了“地狱”。奶奶站起来,开始煮面条。上桌的大海碗满满的,跟中午一样,顶端也有一颗矮脚鸡的蛋,晶莹透亮。

“普通的鸡蛋好。”

我的嘀咕被无视了。正小心避开鸡蛋吃面时,妈妈的筷子从一旁插进来,跟奶奶做法一样——不,比奶奶搅得更猛,咕噜咕噜,大海碗里仿佛卷起了漩涡。

我好想哭,但一直忍着没哭。我鼻尖冒汗,手握筷子拼命吃“地狱”。

“这样没节制地猛生,身体会受不了的。”

奶奶去稻下屋,到废物利用的角落拿了好多透明的鸡蛋盒子回家。

“得出货啦。”

这阵子,“地狱”上搁的矮脚鸡蛋增至两颗,不再是一颗了。碗面上平摊不下两颗蛋,所以就摆成了两边对峙的形状,或者把鸡蛋摆成好像在监视我的样子。这种事必须尽快结束才行。

在奶奶去屋后取蛋时,我打开电冰箱的门,在整整占据了一层的鸡蛋里拿起一颗。

鸡蛋凉飕飕的。

轻轻握在手里,感觉到自己的体温转移到蛋壳表面,有一点点暖和了。我有点厌恶地把蛋握在手心,感觉与其说我在对它施加影响,不如说它也希望我抚摸它似的。姑且不论矮脚鸡……这个蛋本身挺棒的吧。形状好,滑滑的,分量恰到好处……

盯着它看,一下子产生了怜惜之情。我忍不住张开双唇,伸出舌头,舔了舔蛋壳。就在这一瞬间,那嘲弄似的腔调、极讨厌的鸡鸣声响起来,打破了我跟鸡蛋的首次结合。

我慌忙跳上椅子,从面向小路的水槽的窗户探身外望,只见一只毛茸茸、胖墩墩的茶色矮脚鸡,在路中央挺胸昂首,蹦跳扑扇。

随即见奶奶不知从哪里冲出来,要扑住矮脚鸡。矮脚鸡躲过奶奶的手,发出怪声,往小路深处逃去。它每跑一步,身子都笨拙地摇晃着,但脚下惊人地快。途中,矮脚鸡出其不意地来了个急转弯,从奶奶脚下冲过,返回来路。有点罗圈腿的奶奶反应不及,要抓矮脚鸡的双手按在地上。等她站稳了,便一百八十度改变方向,紧追矮脚鸡而去。

矮脚鸡伸长脖子,一条直线地猛冲,那鸡冠和鸡尾的长羽毛如招展的大旗。另一方面,紧追不舍的奶奶累惨了,拼命张嘴喘气。这时我才察觉,刚才发出怪声的是奶奶。

奶奶有危险,我得紧急增援!我连忙下了椅子,穿上鞋子,跑出外头,转往小路。

这时,那边的争斗已经结束。我最喜欢的人站在那里,带着和往常一样的、温和的笑容。

奶奶胸前紧紧抱着那只茶色的矮脚鸡。

矮脚鸡厚厚的红鸡冠触碰着奶奶的嘴唇,奶奶把脸挨碰着矮脚鸡脸颊的地方。

“想散步吧?”

奶奶说道。

“可大家都等着呢。最重要的是大家伙儿。就自己一个到处跑可不行哩。”

“嘘——哩、嘘——哩。”奶奶一边嘴里发出声音,一边抱着精疲力竭的矮脚鸡,消失在屋后的树木丛中。

矮脚鸡继续生蛋。好几只试图逃走,每次都是奶奶及时冲出来。“地狱”上面铺的鸡蛋成了三颗。

“你去取一下鸡蛋吧。”

一天傍晚,奶奶终于说了。

“我不干。”

我拿定主意。

“奶奶现在忙不过来。”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奶奶停下洗土豆的手,没说话,挺伤心的样子。我不放弃,但也不想我崇拜的、最爱的奶奶露出这种表情。

“现在应该生下好多了。不去取走,它们就会住得不舒服,都得病了。”

“奶奶去就行了嘛。”

“奶奶现在手上没空。”

奶奶那么说着,水龙头下洗土豆的手仍旧停着。而她俯视我的神色,与其说是伤心,不如说是遗憾的。与其说是遗憾的,不如说是讨厌的。与其说是讨厌的,不如说是怜悯的。

“说真的,奶奶也是矮脚鸡吗?”

“说什么呀!奶奶不是矮脚鸡,是矮脚鸡的朋友。”

“矮脚鸡就是矮脚鸡,成不了朋友的呀。”

“小奴虽然是猫,也是你的朋友吧?”

那只小奴,此刻正在佛坛的紫色坐垫上,盘作一团,睡得很香。

“你跟小奴去吧。”

我抱起猫,走下泥地,穿上新买的粉红色胶鞋。这种鞋和动画片主人公穿的是一样的。小奴醒了,不高兴地活动着手脚,想回到原先的地方。我紧紧地抱着它,不放它走。虽然这猫确是重要的朋友,但到了关键时刻,我是乐于牺牲友情的。到了室外,小奴乖一点了;它把前爪挂在我毛衣的锁骨位置,稳定好姿势。

脚下已经到了第一块脏脏的蹭鞋垫边上。里头透出“咯咯咯”的鸣叫声和那种咸咸的气味。

“因为我得拿走鸡蛋嘛。”

我不是爱跟动物说话那种孩子。所以那时不知不觉就跟小奴说了起来、而小奴作出反应、带粉红色的银色耳朵抖动了一下的时候,我十分难为情。我回头看,确认那里没有人。只听见洗土豆的流水声。

我踏上第一块蹭鞋垫。然后踏上第二块。迈向第三块的途中,我一咬牙钻进了树木丛中。我屏住气,低着头,尽量不触碰树木的枝叶,弯着腰一口气钻进树木丛深处。那里很快就开始了雄浑的大合唱:“苦哇——!”“嘿——!”我一抬头,就看见好多好多矮脚鸡,各自占据着几乎垮掉的笼子的一格格网眼。

压抑着的恐惧崩不住了,我差一点昏迷过去。

(我一定要拿到鸡蛋。)

可我硬是下了决心。

“我一定要拿到鸡蛋。”

我说出了口。

小奴紧张起来,露出爪子,竖起了毛。我松开手,放走了它。小奴逃走时前爪一扬,在我下巴猛划了一下。我看见笼子边上有用S形铁丝上锁。我用手指捏着铁丝,拿走它,略微打开了笼子的一边。

“我一定要拿到鸡蛋。”

我欠着身子,钻进笼子。能感觉波浪似的动静,矮脚鸡在往后退走。在狭窄的笼子里,鸣叫声越发在耳边震响。这些噪声形成的声浪波长时而错位、时而重叠,一直在另一个地方产生了轰鸣。

“我一定要拿到鸡蛋。”

我欠着身子往前走,将矮脚鸡往里头赶。

矮脚鸡挤成一堆,继续往后退走。从鸡群向各处延伸的、形状像挤出来的奶油尖儿的头部,以同样的节奏前后摇摆。我又迈出一步,就听见脚下传来小小的“啪嚓”声。我轻轻抬起鞋子,只见踩破了一颗蛋。一瞬间,膝后被猛撞了一下。与此同时,前面的矮脚鸡群往两边分开,如同摩西渡海似的。我脸朝下扑倒在鸡群让开的空间里。

我需要一点点时间。

我手肘撑地,抬起头,用手去摸被袭击的膝后。有湿漉漉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自己的血还是矮脚鸡的唾液。总而言之湿漉漉的,很脏。不单膝后,全身都脏。耳朵里头好像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我呼出一口气,闻到与吸入空气同样的气味。心里平静得不可思议。身上没有丝毫力气。我放平手肘,脸完全贴着地面。于是,蛋壳清凉、滑溜的触感在干涸的舌尖复苏了。我悠然自得地俯卧着,只是轻轻向后扭头。

是一群矮脚鸡。

矮脚鸡围着我,打量着我,神气地左顾右盼,厚厚的鸡冠红红燃烧着。一只发出了长长的、含混的鸣叫声。另一只接着鸣叫。声音交缠,形成了巨大的声波,晃动着笼子,那种轰鸣的高音不知又从何处传来了。即便用手堵住耳朵,那种轰鸣也从内部压迫着鼓膜。轰鸣逐渐变得锐利,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更接近疼痛。当痛楚渐渐变成了麻痹的瞬间,无数鸡冠同时“咔”地打开,半透明的微温液体“哗哗”地流到我身上。

发出惊呼的同时,我被踩踏着、被尖嘴啄着、在鸡尿粪里打滚。好一场死斗。我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揪住了一条鸡腿,使劲把它从巨型鸡群中“噗嗤”地拽了出来。然后我四肢爬动,终于逃出了鸡笼。我站起来,抱着一只矮脚鸡,拼命朝光亮方向跑。然而,就在我要踏上第一块蹭鞋垫时,那只矮脚鸡猛踹我的侧腹,伤痕累累的我弯成了九十度,滑出了垫子,摔在了小路上。

这时,妈妈的车子从大门外的县道拐进来,我又差点被那车子轧到。我被抱上车子,人事不省地拉回家。

奶奶直到去世一直在养矮脚鸡。

有一天,一位邻居来取鸡蛋,她在屋后的笼子里发现了倒下的奶奶,叫来了急救车。

七七之后,矮脚鸡被卖掉了。经营业者过来砍伐了屋后的树木,拆掉了鸡笼。爷爷打算把那里用作停车场的,但怎么算空间也仅够纵向停两辆车,计划很快受挫。

“变得好冷清呀。”

爷爷那么说着。九年后,爷爷因心脏病与世长辞那天,我经过一番死斗之后拽出来的矮脚鸡,在我家院子里生了一颗蛋。 W/SkyJwF0L3WB2kgH1kqPx/a6S8Rg7+1RK4CuT34i5adWVnvJXLDXDUnOP9Mlh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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