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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年

变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切开菠萝的时候她想,像走进一个整洁的房间,日常小心维护打扫着,看不见的某处还是会积攒一层薄薄的尘埃,绵密的、轻软的,从什么地方一点一点飘过来,停下了。如果用高倍镜去看,尘埃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是织物的纤维,是恋人身体脱落的碎屑,或者狗从外面带进来的东西。她曾在高倍镜下看过海边的沙粒,那简直就是微缩的宇宙。

更生不能吃水果,生冷的食物总令她胃痛。

也许,第一道变质是从这里开始的。

菠萝尸骨被垒成闪光的小小金字塔,托盘边缘整齐地对好纸巾和水果叉——这种摆盘方式也是苏教会更生的,如果不够美观,苏宁可不吃。

更生端出去的时候苏已经走了,她想自己一定耽误了许久,连沙发都失去了坐过的温度。她走向阳台。远处,苏在沙滩上散步,穿当地土著女子穿的那种白色的宽大长袍,海风吹得她衣服的下摆高高扬起,像一张奇异的帆。那一瞬间她想,如果苏就此消失,一直飘向海里会怎样?她记起苏的拥抱,脸颊上总有类似盐分的微咸的味道。

是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苏来见她之前是哭过的。

是后来才发现,生活里已经有那么多抹不去的苏的痕迹:洗衣篓里苏遗落的睡眠眼罩,书本扉页倾斜一笔的Sue,橱柜里没有开封的蓝色毛巾,相机里苏拍过的日出日落,一只鸟的羽毛,一小片汪洋的海。

时间的深度如此。

更生就地坐在阳台上,松木地板脱落了清漆,贴着大腿的部分毛毛剌剌的,是如此细微的痛,令她觉得自己仍在鲜明地活。

晚空绮丽,像日光不舍得坠落。更生的手机一直忘了充电,不知道几点几刻,住在这地方,是被时间放逐的角落。遂探手从玻璃茶几上拿一支薄荷烟——烟是苏的,她不抽,只爱看暮色里一点绛红的火光,逼近手指,有不急不缓的危殆感,像漏过的岁月本身。

天气炎热,果盘放久了,从房间黑暗的某处,散发出若有似无的热带水果特有的腐熟气息。

她想起苏曾说,更生,我会永远记得你。

言犹在耳。

她因此有一点想哭,在烟烧完的时刻。却也只是一点,不是吗?她已不再是个小孩子,会因为失去的东西哭泣。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从过去走到现在,经历了那么漫长的一段隧道,不是为了坐在这里哭。

这些年,她觉得自己好像把青春里最纯粹的一段烧掉了。而苏呢?苏一直独自生活,像海上漂游的一段浮木,没有来处和去向。她不知苏的想法,她们总像隔着一层面纱拥抱,连回忆都是雾蒙蒙的。

点着第二支烟。她想起小时候哥哥带她去排练室,每次总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出发前要在脑海里预演无数次,穿什么衣服,头发是披着还是束成清爽的马尾,待会儿见到苏要说什么话。

而六年里唯一的亲密接触,还是苏决定出国前。哥哥开车载大家到机场,寒潮突降,南国夜空飘着细细的雪,落在耳朵上,小口小口咬噬着,风一吹刺骨地疼。那次人都下车了唯独她在车里坐了好久,哥哥笑她怕冷,其实她是不愿意让人看到她在哭。

哭过的痕迹无法掩饰,声音湿漉漉的,像溺水。她将头埋在宽大的围巾里,感受到冰凉温柔的一只手的触摸。是苏,走出去又折回来,抱了抱她的头。苏那么高,她念高二了还只是将将够到苏的肩膀。苏什么也没说,在她手心里塞了一包软软的洁柔手帕纸。

那包纸她后来收藏在抽屉里很久。

如果没见过苏演出,她想她的人生可能会不一样。

苏是乐队不常见的女鼓手,一头漂亮的长发低低绾成髻,穿山本耀司的黑衬衫配意大利牛仔裤,五官美得像一幅萨金特油画。苏有时会带着换洗的衣服和一本书来哥哥的住处,晚餐由苏下厨做三人份的青酱意面。

哥哥带她看过几次演出,苏打出的节奏简直令她喘不过气,有繁花一夜散尽的美感与破坏力。结束后的凌晨,有时他们会一起叫些比萨或者直接去酒吧。苏从来不吃东西,只喝一杯加了橙汁的伏特加,微笑着看别人说话。

第一次跟哥哥出去时她十三岁,酒吧老板是乐队粉丝,把后院一间不常用的铁皮小屋划给他们休息。

她记得那间堆满形形色色杂物的房间,有废弃的游戏机、装修换下来的桌椅,一盏被淘汰的落地灯竖在壁角,灯罩子损坏了,华丽又滑稽地歪着脑袋。

人多到沙发坐不下,地毯上也坐着人。人们喝酒,讨论爱情、佛莱迪·摩克瑞和新浪潮电影。更生是那种由《格林童话》和《爱的教育》灌溉成长的女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像意外闯入海盗们的藏宝洞,一个更光怪陆离的世界如同黄金潮水一样流淌到她脚下。

她始终坐在角落,捏着灰色毛呢背带裙的手心潮潮的,都是汗。

哥哥是父亲上一段婚姻的孩子,她出生时哥哥刚念初中。都说她小时候最黏哥哥,只肯让他牵着去幼儿园,这些话大人们翻来覆去地讲,她其实都已经不记得。

哥哥后来去了生母那边的城市生活,这两年读博才又回来。十年时间足够让哥哥长成另外一个人,然而爸还是刻舟求剑,叫她和哥哥一起出去散心,爸只当哥哥是有些内向。

她整晚跟在哥哥背后,是影子里的影子,幽灵一般贴在角落,和罩子坏掉的老落地灯同享一张剥脱泛黄的壁纸。

她又饿又渴,却不敢告诉哥哥。然后有人走过来坐在她对面,是苏。

苏像一场来势汹涌的雪崩,她淹没其中,不由自主被裹上一股清澈的寒意,只觉得呼吸都变得虚弱。人声鼎沸远去,她只看见苏白到发光的脸,五官精致如刻,黑衬衫扣子一直扣到咽喉。她太瘦了,简直是衣服里的魂魄在走。苏额头上有微微的汗,没有化妆,手上涂十分艳丽的蔻丹。

苏看着她,不知跟哥哥说了什么,哥哥就出去了,回来时带给她一盒牛奶,是24小时便利店那种冷链装。一升的纸盒壁上淌满水汽,湿漉漉像眼泪一行一行从指缝间漏过,有种温柔的冷意。

更生用一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喝,在每一次抬头的瞬间,假装望向苏。

苏若有似无地笑着,靠在沙发背上,吸一支很细的烟。她因此可以无限欣赏她的脖颈,看见她皮肤上的血管如同一条青色的小蛇蜿蜒爬行。

天近亮,哥哥还没有走的意思,更生逐渐有些恍惚。昏沉中有人轻轻托着她的头,垫进来一个抱枕,是苏。

哥哥博士还差一点毕业,放弃退出了,没有像大人们期待的那样做个医生,而是跑去做乐队。

这件事让父亲觉得极其丢脸,觉得小孩疏于管教,连带她也被没收一切电子产品。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被迫失去和哥哥的联络,也因此没有得到苏的消息。

她过了极其漫长的一个暑假。有时躺到中午都不敢走出房间,宁愿躺在床上听骂。如果走出去,她觉得客厅的空气都会划伤她。

新学期在即,妈妈领她去相熟的理发店将一头长发剪成齐耳短发,后颈剃得青且齐。大人们喜欢这种改变,觉得样式乖巧,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为什么。晚自习放学骑车回家的路上,在夜风掠过短发发尾的瞬间,她总会想起坐在幽暗沙发的一角,白到发光的苏。

那是她度过的最漫长的三年,用一千天来回想一次遇见。以至于在不断的回溯中,她在记忆里重构了那个酒吧,那间有着墨绿丝绒沙发和绛红地毯的休息室,那盏坏掉的华丽落地灯和那个推门而入的人。她是她始终不灭的游魂,是翻阅日记时会屏住呼吸的一页。

十六岁时她在书店买咖啡,意外地遇见哥哥。其实初二起她已经开始偷偷喝咖啡,太多太多习题和试卷,做不下去的时候只有咖啡透明杯可以收拢她那快要崩溃的眼泪,毕竟打湿作业又会引发不必要的训问。

学校心理科发传单给每一位同学,桃心字体配婴童店门口最讨喜的那种浅粉浅蓝,好像这样就真的被当成宝贝。

其实不是,没有“宝贝”会因为考差被家长骂到失眠,没有“宝贝”会在考试放榜后心里黯淡到抹掉、磨掉自己一千次。无所谓啊,没有考上高中就去念职高,爸爸不止一次笑着说。这句话撕开,她又一次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有一种惭愧到其实不配做女儿的感觉。

在电脑上查询到录取信息的那一刻,妈在陪爸生意上的几个朋友的家眷打麻将。刷新后她看了几百遍,眼球睁到几乎融入屏幕,阿拉伯数字、像素格子和强光一齐围剿瞳孔,确认真的被录取了——光才幽幽地从瞳孔撞进她的躯壳里面。

她强迫自己闭眼,起身时一阵耳鸣,粉色拖鞋的步子简直是踩在鼓膜上。

妈一直没有抬头看她,她听见自己开始说话,没有底气的弱,心里还奇怪声音怎么那么远。

升学宴上,一家人都喜气洋洋,有亲戚夸她:更生很争气哦,那么难考的高中!像笃定她能拿下“清北复交”。又有亲戚问,以后上学是不是会很远,跨区都要一个钟头。妈妈笑眯眯地回复说我们更生肯定要寄宿的。

她一惊,疑惑地扭头看去,妈妈愉快的表情像她们一早就商量好的。

自行车放在车库里,一个暑假她下去擦过好多次,总还是落灰。轮胎瘪了,气筒打不进去气,连车子都不肯给她自由。

从书店出来,她拿好咖啡,沉默地跟在哥哥后面,像几年前第一次踩着影子去看他的演出,一路上也是那样寂静。从小她就早熟,对哥哥有种淡薄的爱和怜惜。随着年岁增长,怜惜又比爱要多。

哥哥请她去租的房子参观,离书店不到十五分钟路程。住处环境不是很好,窄窄旧旧的老公寓,地板磨损到没有光泽,一张很大的床垫放在地上,白布散发出浓郁的消毒液气味。床垫四周如岛屿一般漂浮着小说、电吉他和零落的颜色极其漂亮的水果。

还有苏。

开门时她以为自己看错了,苏长手长脚坐在地上,在给一副薄纱窗帘安装钩子。微微湿润的海风从外面吹过来,白纱笼在苏身上,若即若离。苏穿一件不规则的蓝色细条纹长衬衫,外面是夏天绿到极致的香樟树。

哥哥指着苏说:“这个人没有心,明知道我最讨厌这件。”他又扭头问更生,“像医院病服是不是?”他们走了一路,没有什么话,现在都笑起来。

更生留下来吃晚饭,菜是苏准备的,有橄榄油和新鲜面包,生切番茄乳酪,苏有一种把简单食物的味道放大到极致的天赋。更生吃到盘子一干二净,心里和胃里满到不得了,才鼓起勇气对苏说,小时候吃过她做的青酱意面,很喜欢,所以一直都记得。

苏从餐桌的另一头递过来一罐冰啤酒给更生,哥哥摆摆手,示意她还没有十八岁。

“是吗?还是个小孩子啊。”苏喝得有点多,脸颊微红,笑靥像雨水停停落落的湖面,连绵不断盛开,“你哥哥,没满十八岁就自己住外面了,很酷的人。那阵子我没有地方去,多亏被他收留。”

“你是哥哥的女朋友吗?”

“小孩子每天想什么呀。”

“我不是小孩子了。”

哥哥拍了拍她的头,他们始终没有告诉她,像一对有着心照不宣秘密的大人。之后她又一次问过苏,但那已经是她们割席以后了。

每周末她来,哥哥都会在楼下等着她。一起上楼的时候,在每一个平台转角处稍稍休憩,他的呼吸像风声从地下二层的车库深处,沿着楼梯曲折上升。

她不敢回头,怕自己跌进那样凝重的黑暗。每次来见哥哥,她就又大了一点。

乐队在去年年底就已经解散。

更生记得小时候哥哥发作那次,放弃博士学位,在家休息了好久好久。父亲说去工地上搬几天砖自然就好了,又说是大人们对他太好,所以把他惯得太娇了。

就连那次也没有这么严重过。隔了这么些年,她再一次见到他发作。哥哥说自己是在大雨泥泞的地面上拔河,她没有笑,偷偷地哭了。

苏过来的时候,对她来说是洪水之上的诺亚方舟,哥哥的小屋随时会倾覆。但苏会用干净的湿毛巾替哥哥擦去呕吐物,安排他吃药,再睡下,然后领她过街吃冰激凌。

对街楼下有一家麦当劳,甜筒第二支半价,苏会陪着她从有坡度的街道慢慢往下走,到底了再走回来,时间刚好够吃完一支甜筒。

有一次哥哥睡下,她们下楼买甜筒,一直走到坡道的底端,没有折返。香樟树的阴凉无限延长,枝叶繁茂到要从缝隙里寻找一点蓝天的碎影。

她们路过教堂,路过咖啡馆,路过花店和水果摊档。转弯再走,路过报刊亭和小酒馆,路过银行、宠物医院和一整排有着亮晶晶橱窗的餐馆。

夏天近傍晚还有热气,蒸腾着从小腿往上爬,小背心里全是汗。更生不知道要被领去哪里,只觉得这个时刻、这条路,比所罗门王的黄金还要金贵。

苏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水味,更生只觉得自己暗淡,脸上新近起了一颗痘痘,齐耳短发太傻,粉色连衣裙太土太俗。

苏问她喜欢什么,她答不上来。

她总不能说自己的生活里除了考试就是当爸爸妈妈的好女儿,她对于事物的喜欢是可以讨好大人的喜欢,她就没有思考过自己喜欢什么。

如果是别人问,更生大可以揣摩对方的喜好,给出满意的答案。但是不能够敷衍苏,她从十三岁就开始崇拜她,对喜欢的人敷衍是一种亵渎。

更生还在思考,苏已经走进百货大楼,冷气倏忽把她们整个包裹起来,绵绵密密的。外面有洒水车经过,在放着一首很老的英文情歌。

苏挑了几件衣服,在镜子前比画,然后没来由地,一股脑都递给更生。

她每次从试衣间出来,眼睛其实一直没看镜子,而是看着苏。

“百褶裙格纹的下摆你喜欢吗?”

“喜欢。”

“这件亚麻裙子的袖子有小雏菊刺绣,会不会太幼稚?”

“不会,你挑得很好。”

“这件风格的衬衫喜欢吗?领口是系带的,有点中世纪的味道。”苏一件一件很认真地帮她打量,“都喜欢吗?那就都买下。”

苏领着她去收银台,她晕乎乎地拿着装衣服的纸袋,忍不住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是惊喜呀,你哥哥说下周中你过生日,今天算是我们合送的礼物。”

她有一点想哭,把脸埋进衣服袋子里,凉凉的,还有商场冷气的味道。

第二天周日她回家,进门以后妈妈先是问:“你这条裙子哪里来的,你去逛街了吗?”

她回答“是”。

吃午饭时,妈妈忽然伸过手来翻她衣服的后领,嘴里念叨“不要去东门买便宜货”。话没有说完她只觉得脖子一紧,妈妈探过身来又仔细看了一遍领标。

“你去万象天地了是不是?你去那边做什么?不好好在学校念书,哪里来的钱买这种衣服,还露肩,又贵又不好看。”

她开始觉得胃一抽一抽地疼,像吃下去的不是白米饭而是一块古老的石头。

“哥哥送的。”

“你以后少跟那个女人的儿子往来,好端端把你也带坏了。”妈妈坐下来,拿起手机,一笔一画,脸上有一种看焰火的神情。她于是知道妈在给爸爸发信息。

她的衣服没有被勒令脱下,而是等到傍晚爸爸回来,两个人又齐齐数落了她一遍。

她没有办法说学校高中部的女孩子都可以留长发、涂清淡的唇膏,否则他们马上要说“谁家好你去谁家好了,我们供不起你这尊大佛”。她又一次听到耳鸣声。

她没有听话地换下衣服,只说下楼买饮料然后直接回了学校。晚上还有自习,她还有好多作业要写。再过五天,她就又可以偷偷去哥哥那里,然后见到苏了。

周中,哥哥发微信祝她生日快乐,然后说他已经不住在那里。她等了好久,并没有新的信息切进来,也就是说哥哥没有再告诉她地址。

她很想问,是不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但她没有问,他们都是有着强烈自尊心的小孩。她只是看着对话框上跳动的生日快乐,配图是哥哥做的佛莱迪,拿着话筒十分妖娆,一排走路的小蛋糕从佛莱迪胸口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她努力抑制眼泪,回复他早日康复。

爸爸说哥哥是他们家族的羞耻,并且不允许他们再见面。直到第二年,苏要出国,哥哥在下午五点的校门口等她,接她去机场。

她见到苏时微微一愣。

苏还是那么美艳,和一帮送机的朋友坐在一起,在幽暗的后车厢闪闪发光。空间那么窄小,更生却觉得无比空旷。她快速扭过头去,不让苏看到自己倏然掉落的眼泪。

苏去了米兰念艺术,其后许多年,米兰成为更生心中神殿般的存在。

她追踪她的社交网络,看她失眠的晚上独自游荡遇上警察;看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过生日,用红酒配啤梨;看她穿得像个吉卜赛人,所有积蓄拿来交学费,进二手店淘衣服;看她说她已经买不起山本耀司和芦丹氏吊钟型香水。

苏跑得那么远又那么快,更生早已长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她去念大学的城市,有满城的梧桐树,落叶在脚下发出绵密细碎的声音时,她总会想起苏,想起她们一起走过的漫长的坡道。

其后她毕业,工作,在网络上看到苏也经历着恋爱,分手,又恋爱。时间在她们中间漫长又轻快地滑过一页。

哥哥在某个秋天去世,好一阵子才被人发现,上了本地新闻,在电视下方不到一秒钟的滚动播放。

听说房子里一片狼藉,她想他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白床单每天都换洗;她记起哥哥总是很潇洒快乐的样子,他一定很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槁败的模样。

告别仪式她没有去,甚至墓园也不常去。她像被时间凝固在琥珀里。工作后她搬出去有了自己的住处,有时买花回来,整夜放着哥哥送给她的专辑。

苏终于在某个冬天回国,之后她每次问起哥哥的事,更生便如此重复一遍。苏说:“你哥哥应该走得没有痛苦。”她点点头。苏又说:“你们家的小孩,都有一点反骨在身上,你也是。”

然后苏过来摸了摸她的头。

“我喜欢。”

更生想,自己的眼泪一定不值钱,不然一生中她也不会哭那么多次。苏有时在她家借宿,但并不搬过来,苏说自己想要一定程度的自由。

三个月的时间里,更生不断地给苏买贵价的衣服和香水,陪她去埃及旅行,想把逝去的时间一点点补回来。

她以为她们还有漫长的友谊,然而在埃及,苏对她说:“人生一定要往前看,不要回头。”

“什么意思,回头就会变成盐柱吗?”

“你还小,不懂得,我是认真的。”

“如果是你,也不可以回头看吗?”

她从来没有告诉苏,在送她上飞机以后,因为擅自接走自己,哥哥被怒气冲冲赶来的父亲打了一顿。她拦在中间,第二天才发现手臂被打到青紫。当时哥哥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慢慢坐到驾驶座上。

车子开出去,阴凉的地下车库里传来风的呜咽,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哥哥。

苏说,她跟哥哥像,又不像。哥哥是那种很洒脱的样子,她好像总是心事重重,像一片海,可以无限溺下去,也可以无限溺毙别人。

更生没有说话。

苏又说:“你对我的崇拜太厚重了,和你做朋友,我会觉得疲倦,透不过气。”

沙漠也是海洋,是回忆之海,在涌动的黄沙里,也可以溺毙一个人。

更生站起来,这次她没有哭。以前她知道哥哥的终点在哪里,现在她也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

苏是从什么时候决定要离开的呢?也许从一开始,苏就只是把她当哥哥的影子。

她想起少年时那个疑问,然后学着苏的样子,很轻快且心不在焉地问:“你跟哥哥有在一起过吗?”

“没有,他不是那种喜欢女孩子的人。”

“那你喜欢他吗?”

没有回答。

“你呢,你喜欢他吗?”

“你活得太认真了,怎么还是像个小孩子。”

苏拍拍手上的沙砾,棕色皮肤的贝都因向导看到手势走了过来,她们分别乘上骆驼。

离开沙漠时,更生回头看了一眼,一个模模糊糊的人,一段海市蜃楼般的剪影,一个穿着小雏菊刺绣上衣的少女被永远埋葬在那里。

那是她们第一次产生龃龉。

那碟菠萝终究还是倒掉了。

连日大风,没有办法出海。苏在酒店附近的文物商店买了很多手工制品,木头做的小人,拆掉盒子,一只只堆放在套房茶几上。苏说自己买的人偶几乎没有重复的,有老有小,等到她们离开,一定会攒成一个庞大的玩具家族。

苏害怕孤独,从小便是,喜欢的东西一定会成打成打地拥有,好像这样就永远不会失去。

这个地方以啤酒和木头出名,下着雨的屋顶,常年带有湿润的砖红色印迹。海边栈道很长,木板老化严重,疲倦地镶在沙滩边上。

她们从来没有一起出行,有时更生睡醒,在岛上漫无目的地行走,能闻到村民院子里晒鱼的气味。人们很少关门,从敞开的大门往屋子里看去,她看到简单的饭菜、一些贝壳做的风铃、晾晒的鱼干和衣物。

偶尔,苏会打电话问她逛到哪里,要不要一起吃饭。

晚上回到酒店,苏要她讲一天的游历。

苏极少出门,能窝在酒店一整天,重复看喜欢的电影,摆弄积木。每次她出去散步,苏就把要送干洗的衣服整理好。她常常在沙发上望着苏的背影,目光从白皙的脖颈流连到因为清瘦而显得空荡的毛衣上。

她忘记是第几次吵架后又和好,每次都带着眼泪和歉意,然后过不久又重复。最让她惊讶的是,她已经开始习惯苏的折腾;习惯深夜慢慢开着车沿街找她;习惯她说绝交就绝交;习惯她若无其事地回头。

岛上的风还带有寒意,更生脱掉鞋子,试着下水,但冰冷的海水终于使她放弃。

她开始攀爬山路,灯塔在悬崖高处,涂刷着红漆,由布满苔藓的花岗岩组成,在那里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波光粼粼的海。

有一次她下定决心不再去找苏,夜里在睡梦中,她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没事,就只叫一声。更生,我会永远记得你。”

那是苏说的话。那是在哥哥家楼下吃甜筒的日子,隔着长长一段坡道的距离,少女的心满得要溢出来,以至于忍不住抬头望着香樟树缝隙中的天空,以免眼泪落下。后来世界上一些国家消失了,一些不可能的火山爆发,一些名人重复地在新闻里死去,有时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毕竟苏再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对着镜子看到第一根白头发长出来的时候,苏说走就走,她麻木到不再会哭的时候,每一次吵架苏当着她的面砸毁她送的礼物的时候,这些飘浮在房间里的尘埃,从看不见的海的深处一点一点游荡上来,铺满她的心脏。

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也是一粒尘埃,如此渺小,一瞬不见。

时间真是漫长又温柔的东西,把她过滤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以至于别人忽略的地方,她都没法假装视而不见。她知道他们会说她傻,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她们都快习惯彼此了,怎么就轻易割席了呢?

因为,不可以把自己曾喜欢的人逐渐变成相看生厌的模样。友爱亦如此。少年时她觉得爱是轰轰烈烈地死,现在她知道,爱是令对方可以更好地生。

绕着灯塔漫步时,她看见塔身上一行用马克笔写得歪歪扭扭的字。

是夏宇的一首诗——

那些流泪分手的清晨/起床后第一个吻淡绿如梗。

她拨通电话,打给苏。对方似乎刚刚醒来,还带着一点嘶哑的嗓音。她说自己到了灯塔这儿,问苏有没有听见海水和风的声音。

“石头上写了一首夏宇的诗,很有意思,说起床后第一个吻淡绿如梗。”

对面笑着问:“什么什么梗?”

是,过去夜晚的那些哽咽。

是,未来即将摧毁的如鲠在喉。

是,此刻将永远如同枝梗刺在掌心的一滴血。

她很温柔地给苏念整首诗,念完诗的最后一句:你是我最完整的废墟。

在离开小岛的那天,在渡轮检票口,苏上船去,更生没有走。她望着苏,开始呼唤苏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

她的耳鸣又开始了,如此轰响而遥远,像另一个人在别处呼唤。她有些着迷地听着,因为知道是今生最后一次,所以十分认真。

隔着充满泡沫的海水,她们没有挥手,没有道别,只是互相看着。海鸥一只一只落下来,一只一只,像洁白的句号。它们是否知道,每一艘船将要离开的方向。 W2BnRK2JPhWwzytaMpc58iHM+kZIB5zzM+wm4FvrR+VxzcrcFt81zr5ZEbDi2g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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