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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词旧梦

蔡文姬
——一个女人的遭遇
文/沈鱼藻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悲愤诗》片段,蔡文姬,东汉末年,年月日不详

提起蔡文姬,很多人的第一印象,是《胡笳十八拍》。

但由我来写蔡文姬,我更想说的是《悲愤诗》。

蔡文姬何许人也?

她是十足的世家才女,父亲是东汉末年的名士蔡邕,博学多闻精于音律,自幼就有才名,年少时嫁给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为妻。

到这儿,也不过是一个值得艳羡的标准千金人生。

直到天下大乱,汉室衰微,各方诸侯逐鹿,父亲蔡邕在政治斗争中殒命。而蔡文姬本人,也被趁机入侵中原的匈奴人掳走,在黄沙漠漠之地一待就是十二年。

这十二年里,她成匈奴左贤王的女奴,生下了两个儿子,原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可没承想,父亲生前的某位好友成了中原最有权势的人。这位叫曹操的故交,有一天突然想起流落异域的蔡文姬,于是他派人来到沙漠,跟匈奴交涉,要把蔡文姬赎回去。

十二年来梦一场,离开匈奴,文姬归汉,成了一个千古流传的美谈。

一千年来,这个故事被不断以各种形式演绎,有赞美曹操之义的、痛斥战争之恶的……然而有哪一个演绎,能比得过蔡文姬本人的书写?

蔡文姬为自己的这段经历写下一首长诗——《悲愤诗》。

这首诗,开篇写自己流落匈奴的原因,从汉室衰微、董卓篡权开始,到匈奴入侵、百姓罹难,接着写自己在匈奴所受的非人遭遇和思乡之苦。

这里有两句凄凉之至——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听说有人从中原来,我听了十分欢喜,赶去问他家乡的消息,他却说并非来自我的故乡。

是啊,中原那么大,可家乡却那么小。

在这样一次次欢喜与破灭的交替折磨中,汉使到来,带来了迎接她回中原的好消息。

然后到了整首诗最璀璨的篇章,离别之日。

别的当然是两个年幼的儿子。

这两个儿子虽是她所生,父亲却是匈奴左贤王。在一个父系社会,且是一个女奴的身份,蔡文姬当然带不走他们,于是只能母子分离。

先写了儿子——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儿子上前抱住母亲的脖子,问母亲你要去哪里?别人说你要走了,再不回来了。母亲平时对我们那么慈爱,为什么现在要抛下还没长大的我们?

然后写了母亲——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儿子的质问,令母亲肝肠寸断,哭泣着、抚摩着儿子,走了又回头,眷恋不舍。连马和车都能感受到母亲的哀恸,为她停住脚步,马车也不再动,旁观的人都受到感染,为这对母子哭泣。

这是一段镜头多变的描写,细致哀婉,凄入肝脾。

一千多年后,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所有的旧道德、旧伦理都已经被瓦解或在质疑中摇摇欲坠。也有人质疑蔡文姬,为什么要对这两个儿子如此不舍。说到底,这不是她出于自愿生的孩子,而是被强掳为奴的耻辱不是吗?一个被拐卖的女人,应该爱加害者强迫她生下的孩子吗?

但人类的复杂之处就在于,情感是不完全受制于理智的,当面对人内心的幽微情感和生活的复杂具体时,“应该”这个词太宏大、空洞了。

一个受害人,固然不“应该”向加害者屈服称臣。

但一个母亲,却难免会对自己的孩子情深。

也正是因为情感的不受控,那些陷人于情感两难境地的加害行为,更令人痛恨,更应被消灭。

永别了儿子。蔡文姬终于回到故乡,然而回来了就一切都好了吗?

当然不,有个成语叫物是人非。但战乱中的世界,人非物也非,满目疮痍,往昔的一切都已经化为泡影,甚至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她触景生情、溯回往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

家人已经尽数去世,连远亲也无一个,原本热闹的城池如今成了鸟兽纵横的山林,遍地白骨不知道生前姓甚名谁,人踪罕见唯有豺狼此起彼伏地狂吠。

诗的最后,她写了自己的结局——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在曹操的撮合下,她嫁给了新丈夫。但那颗被战争蹉跎的心已经不能展平如昨,大概以后都会怀着这样忧伤的心情,直至离开人世。

关于战乱带给普通人的创伤,以前我写过一篇《韦庄与<秦妇吟>》,《秦妇吟》记录的是唐末,《悲愤诗》所书的是汉末,《秦妇吟》更加浩荡宏大,但《悲愤诗》却更加幽微悲切。因为是女性作者以个人视角叙述个人遭遇,女性的身份决定了她遭遇的独特性,个人视角和遭遇让它更亲切、真实、可感。

女作者蔡文姬用这首诗记录了一个女人的人生是如何被战争碾碎的。

而更让人思之胆寒的是,蔡文姬已是一个幸存者。

因为她是名门之后,因为她父亲的朋友是曹操,因为她才高八斗,所以她才有机会在经历母子分别的人伦挣扎后,得以返回故土,写下这首诗,留名于青史。

而那些出身卑微、没有美貌也没有才华的普通女子呢?

《悲愤诗》是一个幸存者的记录,是一个有字的引子,背后斑驳的,是无字的血泪。

蔡文姬用《悲愤诗》替自己作传,也为同时代的女性发声。

我一向认为,最好的男性故事一定会是男人创作,而最好的女性故事,也一定会是由女人创作。

男与女,原本只是自然造物的结果,但当人类社会产生,以不同的规矩去约束,便导致了差异越来越大的生存处境和内心世界。一个博爱人类的创作者,会尽可能地跨越偏见和障碍去讲述异性,却几乎没有什么可能将差异完全抹除。

无论如何,不能完全借由异性书写自己的感受,要为自己的性别发声。

很可惜的是,长久以来,因为女性被囿于家庭,所以在文艺创作的世界里,比起男性,女性踪迹罕见,声音微弱。

所以,如李清照、蔡文姬、简·奥斯汀、勃朗特姐妹这样的女性作者,就越发显得光彩耀眼——不仅因为写了华彩的文章,也因为发出了女性的声音,让女性的世界得以被看见,被铭记。 QoF2otZuysyVDOwahm+JxuCDkzOVlxqFSjWy0a+BqIMG8q+ZCOqhf8F5DvbOp20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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