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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子晏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等她坐起身时,声音已经停了,房间里只剩下电脑嗡嗡的杂音。周围很暗,阳光勉强从厚厚的帘子缝隙中挤进来,苏子晏呆滞地盯着那条光线,脑袋还有些恍惚,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才回过神来。

苏子晏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半眯着眼朝外望去,只隐约看见一个轮廓。

“有什么事吗?”她问道。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中间两个字哑着没发出声。

“你好。”门外的人凑上前,从走廊透进来的光被挡了大半,“我是新搬来的,就住在你隔壁。”他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房东让我把邀请函带给你。”

“邀请函?”苏子晏疑惑地看着他,稍稍拉开了些门。

一个红色的信封从门缝里被递过来,那人解释道:“房东太太想邀请你参加她下周六的生日会,他们夫妻俩最近都没时间过来,就让我顺便带给你。”

“谢谢,麻烦你了。”

“没事。”男生摆摆手,往后退了两步,侧身指向楼梯间,“那我先走了,再见。”

苏子晏“嗯”了一声,随即关上门。她安静地站在门口凝视手中的信,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踱回卧室。

电脑右下角的消息不断跳动,苏子晏窝在沙发一角,直愣愣地望着在桌面上不停挥动翅膀的企鹅,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请假审批表是昨天通过的,对于她来说,这是很长的假期,三年的年假一直延续到元旦,算起来大概有一个月。

电话铃声在空荡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屏幕上闪烁着熟悉的联系人,莫名的恐慌向她席卷而来。等到第三轮铃声开始时,苏子晏终于放弃了抵抗,手指弯曲着滑过屏幕接听,指尖在微微晃动。

“子晏,阿姨知道你很难受,阿姨也一样,但阿姨还是希望你明天能来,姐姐肯定也想见一见你。”温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即使刻意压低了声音,苏子晏还是能从颤抖的尾音里听出她压抑的情绪。

过了很久苏子晏都没有说话,电话那头也安静地等待着,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令人战栗的气息,像密密麻麻的藤蔓,缠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的阿姨,但我可能……”苏子晏顿了顿,“我可能没办法去,公司年底事务比较多,没有通过我的请假审批。”她低下头,手指绞着衣摆,反复绕紧又松开。

“阿姨知道了。”

通话是以叹息声结束的。苏子晏一动不动地维持着手机贴着耳朵的动作。阿姨说的后半句话还在她耳边来回播放:“我们总归是要面对现实的。”

总归要面对吗?苏子晏端坐在沙发上,反复思考。厨房的水龙头大概没关紧,水珠一滴一滴掉在未洗的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断断续续的。

肚子叫了两声,苏子晏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循着走廊走向厨房。路过客厅的时候,她瞟见了茶几上的黑色信封,一张只印着寥寥几个字的纸静静地躺在它旁边。她拒绝去看它们,几乎是跑进厨房。

一到冬天,昆明就到处是风。苏子晏刚把厨房的玻璃门拉开,风就贴着身子涌了进来。柜子里还剩下一点桃胶、银耳什么的,她干脆一股脑都丢进小炖锅,任由它煮着。冰箱里剩的东西也不多,她拿了片面包站在阳台上,注视着熙攘的街道。

明明十二月份了,路旁的银杏还没有落叶的意思,大片大片的金黄坠在树枝间,离风口远的树甚至还镶着绿。

今年是个暖冬。苏子晏想。

站了大概半小时,苏子晏听到隔壁打开易拉罐的咔嚓声和踢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下意识想离开,刚转身就对上了男生的目光。

“还是昆明天气好。”他停在栏杆前,朝她笑了笑。他穿了件白衬衫,䄂口挽到手肘处,蓬松的卷发被风吹得向后散去。

“要可乐吗?”男生晃了晃手里的汽水问。

阳光似乎在靠近,使他侧边的轮廓模糊了些。他望着她,眼睛微微上弯,瞳仁清澈得像深秋的湖水。

苏子晏盯着他愣神。明明她不喝碳酸饮料,却还是停下脚步,点了点头。当滋滋冒泡的汽水伴随着甜味递到她手上时,她把原因归结为今天的光太过晃眼,又或者是风呼啸太过。

“该送房东太太什么礼物呢?”他看向远方,眉头微皱,似乎在苦恼。

略微等了一会儿,苏子晏才出声:“花吧,她喜欢花。”

“花啊……”他用手支着脸,像是在思索,但很快又被底下的树吸引了目光,“你看,这一片只有它的叶子掉光了。”

苏子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棵毫不起眼的小树站在角落里,枝条光秃秃地向上延展。

“那是玉兰,它是要开花啦。”苏子晏心不在焉地答道,她把剩下的面包一口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问,“你是从别的地方搬过来,还是刚来昆明?”

“刚来昆明。”

“那你可以趁着天还不冷多出去转转。”

“等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去。”

两个人望着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苏子晏说现在可以去海埂公园看红嘴鸥,等再过一段时间冬樱花就开了。男生点点头,又说自己待不久。

直到最后厨房的炖锅“咕咚咕咚”响起,苏子晏才匆匆忙忙往里赶,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对了,我叫苏子晏。”

“我叫原野。”他笑着说道。

2

等到第二天,苏子晏才决定出门去超市采购。

阿姨又打了两个电话来,话里话外还是一样的意思。被苏子晏明确拒绝后,她又用短信发了个地址过来。

地址是以“墓园”两个字结束的,苏子晏盯了许久,字在眼里模糊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清明。

她回到房间,把窗帘拉开,让光透进来,再慢慢叠好被子,整理了一会儿书桌,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才出了门。

院里枝繁叶茂,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叶间隙落下,风把高枝吹得晃荡,树影摇曳,一只白猫趴在矮墙上舒展身子。

好久没放松过的苏子晏闭上双眼,微微把头仰起,让自己停留在光下。

当光缓缓减弱时,苏子晏睁开了眼睛,率先闯入眼帘的是头顶树枝里的一抹亮粉色,它在绿叶中显得格格不入。

是一个毛绒玩偶,苏子晏在树下仔细打量它,越看越像自己那个兔子玩偶。这么想着,眼睛继续往上瞟,看向不远处家里客厅的阳台。果然,本应在栏杆上趴着的兔子已经没了踪影。昨天把它洗了之后随手放在客厅阳台的栏杆上沥水,估计是晚上的风带它过来的。

她站在绿荫下,呆呆地望着那只兔子,卡它的树枝在高处,即使有两个她叠罗汉也够不到。

于是,当原野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准备晾在客厅的阳台上时,一低头就看见苏子晏笔直地站在树下。等他把衣服一件一件全挂上衣架,她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风吹动她身上柔软的布料,连带着影子的边缘也波动起来,像湖面的纹路。

原野有些好奇,换上鞋走到院子里转了个角,找到了她。

“你在干吗?”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问道。他也学着她仰起头,但什么也没发现。

“在等它掉下来。”苏子晏指着粉色的兔子说道。

“那肯定需要等很久。”

“是啊。”她叹了口气,把眼前的头发向后捋去。

“如果能贿赂一只猫就好了。”原野看看兔子又看看那只猫,带着些惋惜的语气说道。

听到这句话,苏子晏抬起头看他,盯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和我姐姐还挺像的,说话都很奇怪。”

“是吗?那很想和她见一面。”

风声似乎落在耳边,她愣了愣,垂下眼,缓缓说道:“如果有机会的话……”

他们站了一会儿,又在路沿上坐着,院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说话。

“你今天没事吗?”苏子晏问。

“本来想去看海鸥的,但是和你在这儿等它掉下来也不错。”原野轻快地回答道。他在望着叶子们的间隙,风一动,它们就像星星一样闪烁。

风一直在吹,偶尔大偶尔小,但卡在树枝里的兔子纹丝不动。他们坐了很久,久到太阳都快落进山头。

“要去吃饭吗?”苏子晏揉揉酸痛的腰,站起身来,“估计今天是等不到它了。”

“确实,走吧,旁边有家傣味不错,我昨天吃了。”他抬头看着苏子晏,朝她伸出手。

苏子晏愣了一下,但还是握住他的手,使劲往上拉了一把:“那就去吃傣味。我请你吧,辛苦你陪我那么久。”

“好啊,下次我请你。”原野笑了笑,眼睛亮亮的,像随时要溢出光来。

傣味那家店的老板就是傣族人,蘸烤五花肉的酱料味道很正宗。老板很喜欢原野,见到他来,又送了一份菠萝饭。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街边的灯都已经亮起,旁边的面包店正准备收摊,只零零散散剩了两三袋吐司。苏子晏买了一袋拎着,时不时撞在裤边,发出塑料的脆响。

晚上摆摊的人很多,有一对老夫妻放了个大大的橡胶水池在广场中央,里面游着各色的金鱼,旁边有个小女孩坐在矮凳上拿着小钓竿等待着。

“想钓鱼吗?”原野突然问。

苏子晏正低着头回信息,漫不经心地答道:“可以啊。”

钓鱼十元二十分钟,原野买了两根竿,找了个位子招呼她过来。他将饵料捏成小团粘在鱼钩上,再放进水里。角落里的鱼很多,但少有咬钩的。

短信比苏子晏想象的多得多,有质问也有安慰,她草草回了一些,马上又有新的进来。她干脆开了静音,把手机塞进包里,不再理会。

夜晚的风很大,苏子晏拢了拢外套,眉头紧紧皱着,显得有些心烦意乱。

鱼没上钩,倒是把饵吃了。苏子晏更郁闷了,她用力将饵捏实才放下去,可效果微乎其微。

原野安静地等待着,时不时看向她,朝她笑笑,轻声安抚道:“没关系的,慢慢来。”

在倒计时快结束时,原野那边终于有条鱼上了钩,红白相间的,很漂亮。老板用透明塑料袋装着递给他,上面简单地扎了个橡皮筋。

原野拎起来放在光下给苏子晏看,昏黄的街灯把水映得金灿灿的,鱼悬在中间,鳞片也染了点金色。

苏子晏看着鱼,视线不由自主地穿过塑料袋落在原野的脸上。水依着光映在他的脸上,亮亮的一片随着鱼晃荡着。

好奇怪,明明是水,她却忽然觉得看到了风。

3

兔子还是在树枝上留了一夜。苏子晏半夜醒来去看过它,它静静地在那儿趴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兔子是小学毕业时姐姐送给她的礼物,现在已经纤维化了,本来圆滚滚的手臂也变得瘦弱,几乎只剩下一层布。

“明明它以前很大只的。”她小声嘟囔,心里无端地想起姐姐,模模糊糊想着有些东西也许真的回不来了。

再醒时,窗外天已大亮,楼上传来装修的笃笃声,苏子晏闭着眼听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原野在厨房的阳台上晒太阳,听见她的脚步声便回过头看向隔壁,笑着打趣道:“我还以为你能屏蔽这么大的声音继续睡到下午呢。”

“真的好吵,感觉就在我脑袋上钻洞。”苏子晏打了个哈欠抱怨着,接过原野扔给她的甜牛奶,她也问他要不要面包片。

原野点点头,从旁边椅子上拿过兔子布偶,轻轻捏着它的手跟她打招呼,眼睛弯弯含着笑意:“对了,这个给你,它陪我晒一早上太阳了。”

“谢谢你!”苏子晏有些惊讶地提高了音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着它的肚子,把它从两个阳台间的空隙上带过来,疑惑地盯着他问:“你怎么拿下来的?”

“我去傣味店老板那儿借了梯子,还用了我的晾衣竿。”原野挑起眉,嘴角微微上扬,像一只等待表扬的猫。

为了表示感谢,苏子晏用冰箱里最后一袋酱牛肉做了三明治给他,又主动说开车送他去海埂,去看他心心念念的红嘴鸥。原野咬了一口三明治,摆手笑道:“不用啦,看海鸥得过两天,琴行老板说我订的琴到了,所以这几天都要过去看看。”

苏子晏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心里好奇居多,张了张嘴,还是没问出口,只闷闷地喝着牛奶。

后来几天,苏子晏都没怎么见到原野。他每天一大早就出去,夜深才回来,有时候半夜苏子晏才会听到隔壁门闩响动的声音。

原野偶尔会在她门口挂上需要早起排队才买得到的起司蛋糕,她也遵循礼尚往来的原则,在原野门口放了个牛皮纸袋,里面有时候是橘子,有时候是可乐,反正冰箱里有什么苏子晏就放什么。

去超市添了好多食物后,她就鲜少出门了。原野笑她像只蜗牛,她也不反驳,说当只蜗牛也挺好。

苏子晏有去阿姨给的地址,可去了两三次,都没进大门。她在门口徘徊,从太阳当头等到暮色,里面扫地的老人看不过去,问她找谁。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抱着精心准备的花灰溜溜地逃走。

参加房东太太生日会那天风大得很,苏子晏想穿羽绒服,思来想去又觉得十八九度的天还出着大太阳,穿羽绒服未免太夸张,于是只穿了件黑色的薄外套。天桥上的风把外套吹得鼓起,让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拉开铁门,热气很快涌了上来,之前被风刮得生疼的脸灼烧起来,一股痒意在皮肤表面升腾。

“我们大律师来啦!”房东太太热情地招呼着。她新烫了卷发,戴着珍珠耳环,笑得见眉不见眼。

“姐姐好。”苏子晏笑道,微微躹躬,把用粉色包装纸包好的八音盒递给她,“生日快乐哦。”

“谢谢!”房东太太接过礼物,揽着她的肩往前走,“快进去坐,桌上有水果和蛋糕,还有你最喜欢吃的卤牛肉。姐姐昨天弄了一天,多吃点,太瘦了你!”

门又被打开,冷风灌了进来。原野抱着一大束向日葵站在门口,温和地笑着。他穿了件卡其色的灯芯绒西服,里面搭了米白色的衬衫,没有打领带,脖颈处松垮垮地围了条围巾。客厅里的谈话声停了一瞬,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他刚搬来不久,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他。

房东太太揽住原野的肩向大家介绍:“这是新来的租客,刚来昆明不久,大家多多关照他。小伙子可乖了!”说完她又朝苏子晏挤眼,探着身子悄声说:“姐姐问过了,他还单身!”

苏子晏讪讪地笑了笑,敷衍地点头。

“好久不见。”原野也笑了笑,眼睛弯弯的,抬起手打了个招呼。在房东太太殷切的眼神中,两个人还郑重地握了握手。

大家对新租客好奇,一个两个凑上前打招呼。原野陷在中央,一边点头,一边温柔地回答问题,像只温顺的大金毛。

苏子晏靠站在墙角,周围人声鼎沸,酒味混着甜食的香气让她有些发晕,整个人轻飘飘的。迷蒙之间,苏子晏看见原野坐在人群中央,身子笔直,手指在琴键上翻飞。

礼花掺着光落下,亮片有些晃眼。苏子晏侧过脸,把自己埋在落地灯的影子里。

乐声又换了小调,原野从人群中脱离出来,走到苏子晏身边,递给她一杯橙汁。

苏子晏抬起头,模模糊糊中只看见一张过度柔和的侧脸。

“还好吗?”原野问。

苏子晏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橙汁。可能是吹了太多风,也可能是喝了太多的果酒,现在只觉累得很,连张嘴都成了负担。

她揉揉耳朵,合上双眼,轻轻靠在身边人的肩上睡了过去。蒙眬之间,她听见房东太太和原野交谈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却在喧闹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最后是原野送她回的家。他也有些醉了,两个人在路上摇来晃去。深夜的车很少,他们偶尔在大路上跑,风贴着耳朵呼啸而过,围巾飘起,呼出的白雾断断续续消失在背后的黑暗里。

走在天桥上,一束蓝光从体育城扩散开来,两个人被晃花了眼,索性倚在栏杆上,向远处望去,注视道路的尽头。眩晕感被风吹散了些,苏子晏嗅到了桂花的味道。

“真的走不动了。”苏子晏喘着气说,她觉得自己全身软绵绵的,像漂浮在水面上。

“马上到了。”原野把快要跪地的苏子晏捞起来,自己又晕得绊了楼梯一下,压在铁丝网上。苏子晏顺着一倒,两个人直接把带着黄色铁牌的那面铁丝网压弯了。

随着铁丝网的咔嚓声,两个人酒醒大半,面面相觑。苏子晏甚至开始回忆租房合同里不返回押金的条款。

“我们的押金是不是完蛋了?”原野问。

苏子晏迟疑道:“大概吧。”

4

提前设定的日程随着闹钟丁零作响,苏子晏迷迷糊糊睁开眼,触碰到光的一瞬间又紧紧闭上,接连眨了几下,才慢慢清醒过来。她翻了个身,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关闭飞行模式,漫不经心地翻阅弹出来的一条条消息。等到她洗漱完,已经接近正午。

从阳台望下去,昨晚被他们压弯的铁丝网在楼梯口格外显眼。

“怎么办?”熟悉的声音从隔壁响起。

转头看去,原野正仰着脸,面带笑意地望着她。

“照张相发给房东,看他怎么说好了。”

“那今天可以带我去看海鸥吗?”原野问道。客厅阳台的距离比厨房的离她远,他又重复了一遍苏子晏才听明白。

手机再次弹出日程提醒,苏子晏沉默了一会儿,摁关闪烁的屏幕:“可以啊,我正好顺路过去见个人。”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黏在嗓子里像是叹息。

原野有些奇怪,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即使是冬天,昆明的花也依然开着。高架桥两边种有月季,衬着蓝天,顺着风倒。原野拿着数码相机拍了一路,又录了一会儿像。那是一台很老的数码相机,录像里几乎所有的白色都会染上蓝黄色的光影,盯一会儿就让人眼花缭乱。

“你在昆明多久了?”快到时他突然问道。

“挺久了,我还没离开过昆明。”海埂路窄,人多车也多,苏子晏边回答边瞄着后视镜停车,小心翼翼地转方向盘。

“你不想出去走走吗?”

“不太想。”苏子晏把车停正,解开安全带,转头对上他疑惑的目光,绕来绕去解释了半天,总结起来就是不想也不敢去陌生的地方。

原野笑着说她没有冒险精神,过了一会儿又问她:“如果我去大海,你要来吗?”

苏子晏思考了很久都没有回答,等到旁边小卖部的开水壶里的水沸腾了,发出尖锐的声音,才轻轻地摇了摇头。原野依然在笑,只是眼神有些黯淡,苏子晏不明白为什么。

红嘴鸥比苏子晏想象中多得多,一抬头就是一片移动的白,振翅声和人声不相上下。

原野在木亭子里买了两袋面包分给苏子晏,带着她挤到栏杆前。喂的人多,有不少红嘴鸥都撑得停在水中休息。苏子晏不抱希望地把撕小的面包往上抛,回落时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好在一只原本随队伍飞行的红嘴鸥俯冲下来接住了它。

原野拿着面包伸直手臂等待着,不断有红嘴鸥经过,却都没有停留。风很大,他的头发交叠着向后飞去,风衣被吹得发出猎猎声响,整个人都陷在风中。

听见苏子晏叫他的名字,他连忙偏过头去看,发现她的手机镜头正对着自己后便笑了起来。旁边有人,挤得他一个趔趄,但他一直注视着她,眼睛笑得快要眯起来。

“我可以看一下吗?”原野向她靠近,似乎把风也带过来一些。

苏子晏点点头,手机上移给他看。他们挨得很近,苏子晏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纤长的睫毛。他的呼吸落在上方,像是把她困在原地。

屏幕突然跳到来电显示,名字备注是“妈”。苏子晏慌张地移开手机点了接听,脸色因为突然产生的焦虑而显得心烦意乱。

“好的,阿姨,我过去那边找你,就是第一个红绿灯转角那片草坪是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苏子晏挂断电话,跟原野对望一眼,说道:“那我先去见人了。”

“要我陪你吗?”

苏子晏摆摆手,又说:“我可能会晚点过来,到时候我们在最前面的石板那里见。”

“好,我等你。”

苏子晏挤出人群,快步朝着目的地走去。两旁的草坪上都有人在放风筝,几个小孩牵着风筝线在跑。

阿姨早就在路边等着。她比苏子晏上一次见的时候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眼睛也浮肿得不成样子。

“这是前段时间送来的,是你姐姐提前给你订的生日礼物。本来说工期很长,没想到那么快就做好了。”阿姨摩挲着红礼盒上的花纹,温柔地道,“我和你爸爸打算回老家待一阵子,就想着先给你。”

苏子晏接过盒子,默不作声。

“子晏,去看看她吧。”她拍拍苏子晏的肩,迟疑一会儿后,还是抱了抱她,“没关系的。”

苏子晏浑身都在颤抖,光落在她的背上,却带着冷意。她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扯出一个笑:“好的阿姨,你们俩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待阿姨走远后,苏子晏才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金项链,吊坠是一张捕梦网。垫在项链下面的是一张拍立得照片,是去年姐姐和她在西山拍的。照片背面写着:希望你可以抓住一切想要的。

苏子晏咬着下唇,眼睛酸涨发热。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把眼泪压下。她慢慢往回走,记忆也随着回转,一会儿想起爸爸第一次给她介绍阿姨和姐姐的画面,一会儿又想起姐姐陪她熬夜看的日出。转来转去,一些角角落落也记了起来。

依着约定,她来到石板边上等原野。滇池的浪一起一伏拍在岸边,她望得出神,连人群的吵闹都被虚化。

“子晏!”一声呼唤把她从中抽离出来,她下意识往前看去,原野正朝她跑来,隔着人群,手里举着风筝,眼睛亮亮的,扬起的发丝在光下时隐时现。

苏子晏站在那里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泪却突然掉下来。她慌张地用衣袖去擦拭,可越擦越多,没有尽头似的。她不敢抬头,拼命眨着眼睛,觉得自己一定糟糕极了。

“怎么哭了?”原野温柔地问道,又靠近一些。苏子晏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像雨后的泥土。

苏子晏摇摇头,深呼吸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却始终不敢去看他。

短暂的沉默过后,原野把头低了下来,温暖的气息落在她颈间。

一个拥抱。

整个世界突然被分割成一个个白色的方块,风声渐响,她站在风中,却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刚止住的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掉下来,积攒的所有委屈都在一刹那喷薄而出。

苏子晏忽地想起姐姐,想起小时候自己被人不小心用自行车撞到路边的水沟里,浑身又脏又臭。她就那么走了一路,没有哭也没有闹,可回到家一见到姐姐,就忍不住号啕起来,身上的疼痛也猛地传来。等姐姐掀开裤腿,才发现她的两个膝盖都擦了很大的口子。

真的好奇怪,明明已经忍了那么久了。

“我以为只要我不承认,她就会一直在,就不会离开我。”苏子晏哽咽着,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一股脑全说出来,“她明明说过要带我去看海的……”

“明明……明明我还没有跟她说对不起……”她再也忍不住,狼狈地大哭起来。

原野拍拍她的背,又摸摸她的脑袋,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等苏子晏缓了一会儿,原野牵着她的手带她到附近亭子里的长椅上休息。他用纸巾轻轻地帮她擦眼泪,安静地陪着她。

亭子的横梁中间系着红绳,周围挂满了许愿牌,风一过就“哗啦啦”地响。

“我姐姐去世了。”苏子晏低着头,盯着地板,过了好久才闷声说。她觉得自己好像沉在水里,胸腔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视线模糊不清,“就在她车祸的前一天,我还和她吵了架,还吼了她,说她又不是我的亲姐凭什么管我。我想等她来找我我再道歉,就像以前一样,可是我什么也没等到……”

“我外公说人去世后会变成一颗星星。”原野拍着她的背,轻声说道。他往后移了一下,靠在椅背上,朝苏子晏那边侧身略微伸直前臂,右手手背放在和眼睛平行的位置。苏子晏这才注意到他的虎口处纹了一颗蓝色的星星。

“这是他病房外最亮的一颗星星。”他声音温温柔柔的,像夏夜的晚风,“我们都应该朝着春天去,有些事只适合留在冬日。”

回来是原野开的车,苏子晏窝在座椅里,头疼得厉害。她的眼睛干涩,却直直地迎着风。

“确定要去吗?”原野问道,言语间夹杂着担忧。

过了两个红绿灯,苏子晏才“嗯”了一声。马路上人声嘈杂,光影婆娑,她盯着跳跃的树影,心逐渐平静下来。

到了墓园的大门口,苏子晏独自去旁边的商铺买了花。虽然已经到了闭园时间,但扫地的老人看到她来,还是颤巍巍地打开了沉重的铁锁,什么也没说,扫帚扫过石板的声音在苏子晏身后规律地响起。

整个过程比苏子晏想象中短暂,她沉默地站在姐姐的墓碑前,没有哭也没有说话。风吹树动,枝叶间隙里的光也跟着动了起来,小块小块映在旁边的玻璃窗上,波光粼粼,像是湖面。

“对不起,现在才来看你。”声音消散在风中,她的眼角湿润,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有些东西真的回不来了。

5

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风吹得树枝到处乱晃,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闪电和雷声交错,苏子晏时常惊醒,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那天之后,原野还是每天早出晚归,苏子晏也一如往常地空闲着。她注意到一点微妙的变化——她的大脑总是在清醒地思考原野的一切,甚至她会蹲在阳台上观察隔壁多肉的长势。

房东并没有在乎被压弯的铁丝网,他觉得只要人没事就好。但苏子晏和原野还是过意不去,一起给房东送了一瓶红酒。

天台可以打开是原野发现的,准确地说是被撬开的。他得意地向苏子晏展示,苏子晏欣慰地点点头,表示过不久房东可能又会收到红酒。

天台上的蓝天比从阳台上看到的辽阔得多,苏子晏索性搬了张吊椅上来。在晃荡的天空下,他们一起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海上的星星最亮,所以我在船上工作。”原野说。

“什么工作?”苏子晏问。

“弹钢琴。”原野指尖跳动着在空气里演示,两个人都笑出了声。

“我应该回海上去。”

身边传来风声,苏子晏转动着手中的项链,一言不发。

她早该知道的。

昆明到处都是风,可风不会停留,它会去往山,去往海,去往一切她不曾涉足的世界。风从来都不属于昆明。

“风是向哪儿吹的?”她问。

“向山?”

“不,是向我。”她笑道,又用手指向远方,“当然也不止向我。”

原野准备离开的那天是圣诞节,他在客厅的阳台上收拾行李,苏子晏说过来帮忙,结果只是坐在木地板上抱着双腿晒太阳看他。

原野笑了笑,说:“我家里以前养过一只猫,每次我收拾行李准备返校的时候,它就会一直扒着行李箱,不让我合上。你现在跟它还挺像的。”

“但我不会扒你的行李箱。”

“当然。我只是觉得,我对你们的舍不得是一样的。”

苏子晏送他去机场,途中经过一片田野,里面种着玫瑰。

“想看日落吗?”原野问。

苏子晏点点头,把车拐进空旷地停稳。

他们站在篱笆后,静静地等待着。远处的太阳落得比山低,红色包裹着它,周边一层一层薄薄的云浮着红又透着蓝,似雾般荡漾。一群落在田里的鸟被老伯赶了起来,扑腾着朝太阳飞去。

“很美对吧。”原野有些感叹,他侧过脸来看苏子晏,浅浅笑着,嘴角的梨涡浮现,夕阳落在他的脸上,给他涂了一层柔光。

苏子晏望着他愣神,许久才答“是啊”。

完蛋了,她好像现在就开始想念了。 e52mSLdbxH5Q84L+KONV4E8ZSMpLB8fiGw8Hu1vqDQX1T9T4u8X3VdfZocagFl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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