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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词旧梦

陆游
——跨越千年的数字生命/沈鱼藻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红酥手》,南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沈园二首》其一,南宋庆元五年(1199年)

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一,绍熙三年(1192年)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二,绍熙三年(1192年)

春节看电影《流浪地球2》,里面提到一个概念“数字生命”,是将人的意识上载至云端,让人在虚拟世界里得以永生。

“数字生命”在科幻世界已经是老生常谈,电影如《超能查派》,电视剧如《上载新生》,但似乎没有人详细地说明白,上载的意识从何而来,是人的记忆吗?

如果是人的记忆,那么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还有没有被上载,成为数字生命的可能?我们有没有可能根据一个人的日记,重新还原他的意识世界,令他得以“数字永生”?

如果可以,我猜,被还原得最惟妙惟肖的诗人,肯定是陆游。

因为陆游为自己备份了足够多、足够生动的“素材”。

提到古代诗人,除了那位一生创作四万余首诗却没有一句能拿出手的、被今人嘲笑了一遍又一遍的乾隆皇帝,陆游称得上是最高产者。

陆游有诗存世数量之多,根据他自己所言,“六十年间万首诗”。

数量多,其中更不乏传世佳作,《钗头凤》和《示儿》,你只要读过九年书,总得知道其中一首。

有时候,令一个诗人流传千古的,不只有他的诗作,还有他的故事。陆游正是如此。

他的《钗头凤·红酥手》是古诗词里有关爱情最悱恻的篇章之一。

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陆游年少早婚,妻子是青梅竹马的表妹唐琬,两个人情投意合。无奈陆游的母亲却厌恶儿媳妇——为何厌恶她呢?或许是因为她久婚不孕,又或许是因为担心陆游和她恩爱太过会断送了建功立业的追求。不知道。

总而言之,母亲逼着陆游和唐琬离了婚。

他另娶了别人,转年儿女绕膝。而她另嫁了他人,对方是皇室宗亲。

看上去,大家都有不错的结局。

直到七年后的一个春天,他们在沈园游春相遇。

她经得丈夫同意,送了他一杯酒。他酒后怅惘,在沈园壁上写下了这首传世之词。

伊人一双红酥手为我捧上黄縢酒,满城春色撩人,她却已如宫墙内的垂柳遥不可及。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吗?没有。

五年后,唐琬重游沈园,看到这首《钗头凤》,心碎不已,于那个秋天香消玉殒。

故事还未结束。

又过了四十年。

唐琬已经于黄泉之下泥销骨,陆游也已经是鬓发如雪的老翁。他再次来到沈园,思及往事,写下了著名的《沈园二首》——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所有令人心碎的故事,都逃不过一个“曾是”。因为“曾是”的后面都藏着一个“本可以”。

陆游和唐琬的故事流传了千百年,到了如今这个什么都被质疑的二十一世纪,陆游也不免被网友再次以新的标准审判,到底是痴情男还是渣男?母亲要你离婚你就离婚,是不是负不起责任的妈宝男?写那么多情诗追忆前妻,不还是娶了别人儿女成群,是不是虚伪?明明有了新的老婆和孩子,却还惦记着白月光,有没有想过老婆的感受?

我一向不主张用今人的道德去审判古人,时代在前进,道德标准在变更,我们今日视为正确的东西,焉知百年后的人又会觉得多么野蛮可笑。

所有广为传颂的悲剧里,人能负责的部分不过十之三七,或三或七。但人不能埋十分的单,这不公平。

在陆游与唐琬的故事里,《沈园二首》比《钗头凤》更令我动容。

四十年后,他仍伤感于那双他当初没能握住的红酥手。

他有值得唾弃之处,因为他懦弱地选择放手,因为他对唐琬的怀念是对后妻的不公……这不是一段完美的爱情,有太多可指摘之处,人们尽可以嘲笑他活该,挖苦他不配。

却无法阻止他思念。

爱情之美即在于,它纯是一种个人感受,无法被约束,无论是被道德还是其他什么。它尽可以被现实摧毁,但岁月无法涤荡心中的残迹,甚至会让它越发明晰。

说完爱情,再说说陆游的“爱国情”。

大多数人对陆游的第一印象,都是来自小学教科书里那篇《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爱国诗人”是陆游的标签之一,他的“爱国”比“爱唐琬”来得更凄凉无奈。因为唐琬虽然被迫和他分离,可无疑是爱他的,但这个“国家”却不一定。

因为他的国家是南宋,那个南逃过江、偏安一隅、不思北上、认贼作父、害死了岳飞、屈死了宗泽,令辛弃疾郁郁而终的南宋朝廷。

他像每一个有血性的南宋士人一样,渴望着打回北方收复失地,也像每一个人那样,至死看不到那一天。

在陆游那些爱国诗里,除了《示儿》,还有一句广为传颂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凄凉之至,堪与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列为双璧。

但有意思的地方在于,“铁马冰河入梦来”出自《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这不是一首诗,而是一组两首诗,沉痛的“铁马冰河”之外,另一首又是什么呢?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外面风雨大作,天气可太冷啦,我在屋里烧了柴火,把整间屋子烤得暖烘烘,抱着我的小猫咪钻进被窝里,可就不出门啦。

当我发现陆游那铁马冰河入梦的脑袋边趴着一只呜噜呜噜叫的狸花猫时,可真是太震惊了,随即又觉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有趣和慰藉。

再苦大仇深的生活里,也存在着那么一丁点小确幸。或许人生不是由那些宏大命题来支撑的高楼,而恰恰是由这些小确幸连缀缝补起来的一件百衲衣。

因为这一只狸奴,“严肃爱国诗人”和“悲惨的封建伦理受害者”陆游在我的心里一下子鲜活起来。

他给自己的猫写了好几首诗。

写与猫初见: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毡坐食无鱼。

用盐聘来这只狸花猫(买猫曰聘猫,有仪式,需用盐或者鱼作为交换),指望它守护我的万卷藏书。我家贫,没有小鱼干给它吃,也没有猫窝给它住,惭愧呀,真对不住它。

写与猫相处:薄荷时时醉,氍毹夜夜温。前生旧童子,伴我老山村。

这猫爱吃猫薄荷,醉了倒头就睡,我的地毯成了它的猫窝,夜夜给它睡得暖烘烘,大概它是我前生的书童吧,这一世化作猫伴我在山村终老。

款款深情,养猫之人皆能懂得。

就是这样一个陆游,以诗为日记,记录了自己的一生,从宏大的到细微的,他的爱情、梦想与挫败。

爱国诗为他勾勒了轮廓,爱情诗为他填充了颜色,而这些琐屑的、不值一提的狸奴诗,为他画龙点睛,赋予生命的鲜活。 lmXXgXeJBHLtHgTm0yBrZKwg052AHrYs5hHiAcNLVXCVLJGTljr3LdYAmD+Q3+0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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