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想,推理小说家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姑且称之为犯罪型。这类小说家只对犯罪感兴趣,即便是创作推理小说,也必须要对犯人的嗜虐心理细致描写一番方能满足。另一种不妨称之为侦探型。这类小说家心理健全,只对严谨的推理过程感兴趣,全然不在意罪犯的心理。接下来我要介绍的推理作家大江春泥属于前者,而我自己应该属于后者。我创作犯罪题材的推理小说纯粹是因为我喜欢推理过程中涉及的科学逻辑,我本人从不为非作歹。确切地说,恐怕没几个人比我更注重道德素养。我这种好人会偶然跟这件事扯上关系,完全是出于意外。若我对道德的感知能力稍稍迟钝一些,或是具备些许恶人的素质,或许现在也不至于如此懊悔,也不用在谜团的深渊中苦苦挣扎了。不仅如此,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坐拥娇艳的妻子与不菲的资产,正在某处享受着美好的生活。
事情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虽然那个可怕的谜团依然未能解开,但随着鲜活的事物逐渐远去,那段经历也逐渐化作了回忆。于是,我决定将其记录下来。若是将其整理成小说,一定非常精彩吧!但即便写完,我也没有勇气立马发表。因为这篇记录文的重要组成部分——小山田离奇死亡事件依然残留在世人的记忆里,不管我如何更名润色,都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一部纯粹虚构的小说。在这偌大的世间,难免会有人因此受到牵连。若是被人发现,我自身也会感到羞愧难当。不,确切地说,是感到害怕。因为不仅是事件本身如白日梦般古怪离奇、骇人听闻,连我对此事展开的猜想也无比诡异,甚至令我自身感到不适。时至今日,每当想起这件事情,我的头顶便会布满阴云,耳边随之传来轰隆的击鼓声,眼前骤然一片黑暗,世界也变得诡异起来。
因此,我不打算立刻发表这篇记录文,但总有一天我会以此为素材,创作一部我最擅长的推理小说。说白了这就相当于一起事件的备忘录,用来记录一些详细的记忆。因此,我拿出一本只写了正月部分,其余全部留白的老式笔记本,怀着写长篇日记的心情,开始提笔写了起来。
在进入主题之前,为便于理解,我想先详细介绍一下故事的主人公——推理作家大江春泥的为人、作品风格及其非同寻常的生活方式。实际上,在此事发生之前,我只接触过他的作品,虽然我们在杂志上有过争论,但私下并无往来,我对他的生活也知之甚少。手中仅有的一些信息也是事发后通过我的朋友本田获得的。因此,关于春泥的情况,我记录的只是从本田那打听调查到的事实。为避免混乱,我决定按照事件发生的顺序,从我被卷入这件怪事的最初契机开始写起。
那是去年秋天十月中旬发生的事情。因为突然想看古佛像,我特意来到了上野的帝室博物馆。当时我正在一个昏暗空旷的展览室内轻手轻脚地走动着。展览室内空荡荡的,稍有响动便会产生可怕的回音,我不仅要控制脚步声,连咳嗽也得十分小心。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不受待见,博物馆内空无一人。陈列柜上的巨大玻璃闪着寒光,铺有亚麻油毡的地板上不见一丝灰尘,天花板修得很高,如同寺庙正殿一般。整栋建筑仿佛置身于水底,四周一片死寂。
正当我站在某个房间的陈列柜前出神地打量着一尊古老的木雕菩萨梦幻般的性感外形时,背后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与丝绸的摩擦声,有人在朝这边靠近。我顿时心头一紧,连忙看向前面玻璃里倒映出的人影。只见一名身穿黄八丈红枫 图案的夹衣,梳着丸子发髻的优雅女性站在了我身后,她的身影与菩萨恰好重叠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她走到与我并肩的位置,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眼前的那尊佛像。
说来有些难为情,我在欣赏佛像时,眼睛会不时地偷瞟这位女性。她的样子实在令人着迷。她有着白皙的脸庞,我从未见过如此白得恰到好处的肤色。若这世间真的存在美人鱼,一定也有着像她那样明艳的肌肤吧。她长着一张充满古典气息的瓜子脸,无论是眉毛、鼻子、嘴巴、脖子还是肩膀,所有部位的线条都纤细柔美,如同古代小说家形容的“仿佛轻轻一触便消失不见”。我至今仍无法忘记她纤长睫毛下如梦似幻般的眼神。
至于当时是谁先开的口,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大概是我先找借口搭的话吧。我与她简单地谈论了一番面前的展品,随后一起在博物馆内逛了一圈。离开时我们一同从上野的山里走到了山下,途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许久。
聊天的过程中,我越发觉得她风情万种。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娇羞中带着柔弱,宛若古油画里的圣女像,或好似蒙娜丽莎的微笑,这份特别感深深地吸引着我。她有着又白又大的虎牙,笑起来的时候,唇角刚好碰到虎牙,形成了一道神秘的弧线。她的右脸颊上有一颗较大的黑痣,与嘴角的弧线相呼应,呈现出温柔可人的表情。
如若我没有发现她脖颈上的怪异痕迹,或许她在我心目中也只是一个优雅温婉、柔弱易碎的美人,并不会对我产生那般强烈的吸引力。尽管她用和服衣领巧妙地加以掩盖,但在下山途中,我还是无意间瞥见了那道痕迹。那是一条如同胎记般的粗肿红痕,估摸延伸到了背部。看起来像天生的胎记,又像是近日留下的伤痕。那白皙的肌肤上,那细腻而纤弱的脖颈上,盘踞着一条仿佛由无数深红色的毛线交缠而成的肿痕,残忍中莫名地透着一丝性感。见到那一幕,她那如梦似幻般的美貌顿时多了几分真切的现实感。
通过交谈我才得知,她是合资公司碌碌商会的出资会员——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夫人小山田静子。走运的是,她也是推理小说爱好者,尤其喜欢读我的作品(我至今仍记得听到这番话时欢欣雀跃的心情)。有了作家和书迷这层关系,我们也自然而然地熟络起来,而我也不用苦恼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位美人。自那以后,我们发展成了书信之交。
年纪轻轻的静子竟来参观无人问津的博物馆,高雅脱俗的兴趣令我萌生了一丝好感。此外,她还喜爱阅读我极具逻辑性的推理小说,这一点令我倍感亲切,我已经彻底迷上了她。每当我寄出一封毫无意义的信件,她总会凭着女性独有的温柔,逐一予以回信。对于我这种寂寞的单身汉而言,能结识这样一位温柔高雅的女性朋友,自是喜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