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秋,苏轼、苏辙服丧期满,再次离乡返京。友人在五亩园种下一棵荔枝树,等苏轼他年归乡一尝。苏轼终究没能尝到,我有幸,从小尝到大。及至20世纪80年代末,这棵九百岁高龄的荔枝树寿终,硕大的根干被涂油上蜡,继续存放在五亩园(今三苏祠)中。
苏轼继娶王弗的堂妹王闰之,宴尔新婚,“风船水枕”听波浪。婚礼是在眉山城西老家举行的,朴素而喜庆。乳娘任采莲同行,这位不识字的善良女人想必很快活,因为她的主人从不把她当外人看待。现在她伺候着两个小主人—苏轼和苏辙的儿子。
陆路千余里,照例玩着走。踏上古栈道,苏东坡照例沉思历史,飘忽的思绪紧跟着步伐。孩子们几乎是翻跟头翻过了剑门雄关……
一行十余人,走走停停,次年二月抵京师。吏部办手续,苏辙去新单位:制置三司条例司。这是一个全新的机构,专为一场风暴而设。风暴中央只立着一个人:王安石。
这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而京城百万人皆翘首以待。苏轼敏锐地嗅到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息。他紧张地关注着的,不是个人的前途,乃是国家的命运。
苏轼要做个政治家,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和屈原、杜甫原属同一种类型,首先为天下苍生计,其次才是展示文学才华。“致君尧舜”,这是前提,然后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中国古代的文人,属这种类型的不少,不像近现代,文人渐渐变成了一种职业。
另一面,文人投身政治又是一种悖论,古人未必意识到这一点,因此才一再碰壁。今天的文人却是有了太多的体验,他们定位于边缘,既是不得已,又是一种自觉。
北宋王朝到苏轼所生活的年代已逾百年,承平日久。有个叫柳永的才子,曾这样描绘当时的城市景观:“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柳永这是写杭州,许多别的城市也可作如是观。难怪当时冒出了一大批填词高手。诗言志,词为诗余,大抵表达闲情。仁宗朝前后的词人多是一副优哉游哉的形象,如张先、欧阳修、晏殊父子。像柳永这种仕途失意的浪荡子,满腹牢骚,尚且把城市描绘得这般入画,可见承平之类,不能说全是溢美之词。
然而承平也是表面现象。国家面临的问题很多,而最大的问题就来自朝廷“燕乐逾节,赐予过度”“冗官耗于上,冗兵耗于下”。中央财政拮据,又要维持繁荣,地方官就大刮地皮,百姓不堪重负。农民揭竿而起的,前有王小波、李顺,后有宋江、方腊。除开这两次大起义,还有各地的小动乱,苏轼后来为官各地,就曾多次缉拿“谋反妖贼”。
民乱缘自官乱,这个历时百年的朝代,可谓腐败丛生。首先官制就是大问题,往往一官而有三人:居官的一人,去官的一人,待官的一人。官多职少,所以在位时要抓紧刮地皮,作为“闲居仰给之资”。去官的老家伙不时回头瞧,待官的年轻人拼命往前挤,如此景况,吏治就难免一塌糊涂了。当时是贿赂成风:“凡贿赂先至者,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
国内问题成堆,边患又雪上加霜。柳永的一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就惹得金主完颜亮要挥师南下。宋朝自真宗皇帝以来,对契丹和西夏的侵扰搞消极防御,动不动就进献财物,以求得边境的安宁,几十年渐成惯例,加重了宋王朝的财政危机。王安石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说:
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
苏轼于服丧期间写了大量政论文章,思考很深入。他在《策略一》中打了个比喻,说朝廷像个病人,问他哪里有病,他自己也说不出。“其言语、饮食、起居、动作,固无以异于常人,此庸医之所以为无足忧,而扁鹊、仓公之所望而惊也”。
国家像个病人,那么谁是医国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