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管家从外面进来时,康府前院里已聚了一群人。大家见到他这幅狼狈样子,还以为他在外面被官兵给打了,于是都围上来问他原因。
刘管家谁也没搭理,直接拨开人群到了老夫人面前,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群人都不理解他这什么意思,跟在他身后大眼小眼瞪着。
老夫人早已等得焦急得不行了,忙问道:“问清楚了?”
刘管家不敢回答,低着头。
“你是要急死老妇么?”老夫人从石凳上一下站了起来,怒目圆睁,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磕得噔噔作响,身子跟着摇摇晃晃。
小儿子康存杰见母亲这般动怒,忙过来扶住母亲,边提醒刘管家快说,说道:“刘叔!”
刘管家抬起头,眼睛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几根头发胡乱被风吹着,此刻周围静极了,仿佛每个人都屏住了呼气,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若他再不开口,这些人非得憋死不可。
尤其是老夫人,刘管家真心不敢对视她的眼睛,这双眼睛就如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一般,此刻定已洞穿了他的心思,就像是罪犯一样,等着最后的宣判。
刘管家再也憋不住了,眼泪又一次哗哗落了下来。
“大少爷…没…没了!”
老夫人手一抖,一下瘫坐在石凳上。“我的儿呀!”说完,昏死了过去。
康存贤的死迅,让康家一度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尤其是他的妻子,这个深爱着他的女人,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个事实,结果气血功心,疯了。她把枕头塞进自己的衣服里,鼓囊囊的自己摸上一会,一会又把枕头掏出来抱在怀里,对着空气反复说着那几句话:
“存贤,存贤你来摸摸孩子在踢我肚子呢!”
“感觉到了吧,娘说了肯定是个男娃!”
“儿子乖啊,不闹,爹出去给你买最爱吃的糖葫芦去了,你要听话,不许胡闹!”
……
“怎么得?我挂个诰天纸他们还杀我不成,连紫禁城都丢了,还要再管我这闲事?我非得去,谁敢再拦着,别怪我不客气!”
一大早,外面的兵丁就已挨家挨户通知,说今天任何人不得上街外出,否则一律问罪。
康家的几个下人怎么也劝不住他家少爷,眼巴巴看着康存杰出门去了。下人们虽然也都怕死,但在这院里,康家少爷的命比他们的命更重要,于是也赶紧跟了出去。
说来也巧,这会门外没有一个巡逻的兵丁,下人们自叹幸运,赶紧帮忙。人多力量大,你弄弄东,他弄弄西,三下五除二就把诰天纸给挂起来了,一等挂完,几个人立刻把他家主子架进了院里,然后门栓一上,说什么再也不会放人出去了。
人只有在饿肚子的情况下,才会明白粮食的可贵。一行人到了慈云寺后,当然首件事就是吃饭。本来张县丞是要把县衙里提前备好的那些饭菜带过去,可慧远法师却给他出了个难题,说外来食物除非是僧人们化缘来的食物,否则一概不得进入寺庙。
张县丞当时想把慧远宰的心都有了,可是碍于岑春煊这层关系,也只好作罢,他想不明白,这老和尚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得岑春煊这般赏识。后来,他自己琢磨了一会,既然是老和尚说的不让往里面送食物,又不是他张德不让送,太后皇上在里面吃糠咽菜也于他没半点关系。
岑春煊知道情况后,也只能默不作声,既然是“寄人篱下”,再说了若太后皇上吃不惯里面的饭菜,再给他们外安排就是了。但令岑春煊没想到的是,太后和皇上对寺里准备的玉米糊糊还挺有食欲,各自吃了几大碗。
当然了晚饭也是玉米糊糊,只不过多了一道凉拌野菜。太后也没厌烦,还说这玉米糊糊熬的不错。毕竟舟车劳顿了一天,饭毕,就都各自回房间歇息去了。
鸡鸣第一遍的时候,老夫人终于醒了。她见儿子爬在床边,就拿过自己的衣服给他盖好。
衣服刚披好,存杰就醒了。他揉着眼睛说道:“娘,您醒了?”。自老夫人晕过去,他就一直陪着,到现在也是滴水未进,连着两天没有睡好,精神头憔悴了不少。
老夫人嘴吧动了动,脸色苍白的让人害怕。
存杰赶忙把旁边凉好的温水给母亲递了过去,几口下去,老夫人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
“我这躺这多久了?”
“娘,您都躺了一整天了。”存杰回道。
失子之痛又上心头,老夫人眉心结着一个疙瘩,泪眼婆娑问道:“你哥尸首呢?”
存杰见母亲一哭,自己眼睛也不争气跟着流下泪来。
“我哥的尸首还在盘山口呢!那李捕头…”存杰有点生气,接着又说:“李捕头自己逃命回来了,他中了枪伤这会在家养伤呢!”
老夫人听到这时有些激动,就要下床。干瘪的嘴巴颤抖着说道:“走,走,跟娘找你哥去!”
存杰忙扶住母亲,怒气冲冲说道:“他王八犊子在宵禁,不让任何人出门啊!”
老夫人一听又瘫坐在床上,“我可怜的儿呀!”高声哭了起来。
天终于完全亮了,宵禁也已解除,人们就像是笼中的鸟儿,憋屈了一天,现在终于可以出来活动活动,瞬间大街就充满了人群,吵吵闹闹的甚至比往常还要热闹上几分。
只是逛街的人们发现康家的几个粮店都关着门,就聚在一起议论,说康家是受颚县令的事牵连了,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有的还说,“你们知道昨天为什么戒严么?是老佛爷和皇上在咱们这借宿了一晚上。”
“那现在还在吗?”
“傻啊你,肯定是走了。不然还戒严着呢!”
”一些不知情况的惊讶的下巴都要掉在了地上,在他们眼里想都不敢想这事。
而这会,康存杰已召集了伙计从李捕头家出来了,他从李捕头口里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现在他唯一要干的事情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去盘山口。
一行十几个人都骑在马背上朝北门奔来。答答的马蹄声一过,人群里就有人在说:“这不是康家二少爷嘛,这着急的出城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了!”
“你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吧,跟着瞎操个什么心。”旁边的一个讽刺道。
“哼,你懂个屁!”接着是一片笑闹声,随后人群也就散了。
戒严虽然解除了,可并不如人们说的那样——两宮已经离开三里屯。解除戒严,只不过是岑大人用的障眼法,实际真正启程的时间是明天早上。
张县丞一早过来就在厢房外候着请安,现在他刚从太后的厢房里出来,他这么早过来无非两个目的,一是展现下对皇家的尊重,二是想问问关于县令的候选。这第二条肯定不能明着问,他就假借着如何处理颚县令的事过来请命。
太后那边关于颚县令的事只是轻描淡写没给个准确答复,或者可以说成懒得理会,她还本憋着一肚子气呢!就推脱让他去找皇上。
如今朝廷是太后当家,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他们这些底层的外官最好的自保方式就是选择中立。所以请安时,张县丞还是毕恭毕敬把刚才的原话一字不落又说了一遍。
张县丞肯定希望皇上也如太后那样懒得理会,可结果恰恰相反。光绪帝前面只是知道这里的县令死了,却没想到死因居然是一盘变质的青葱豆腐引起,与洋人一战,他已对朝野有些失望,现在听了张县丞的一番呈报,心中怒火顿时腾起,堂堂的朝廷命官,难道就这点肚量?于是即刻召见岑春岭,任他为此案的主审,张县丞为陪审,一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二人出了慈云寺,岑大人率先说道:“张大人,此案还得多多仰仗您啊!”
张县丞抬手作揖,谦虚回道:“岂敢岂敢,老夫已是风烛残年,哪里比得上岑大人呀!往后还望您在太后面前替老夫多美言上几句!”
“张大人放心好了,如今您这也算是护驾有功,这位置……”岑大人话说到这停了下来,然后四目对视,两人不约而同哈哈笑了起来。
既然是圣上口谕,两人自然不敢怠慢。只一会功夫,准备工作就差不多了。岑大人心里没底,在此案开始之前又特意去请示了太后,太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埋怨了他几句,“你们这些做大臣的,这些小事还非得来问哀家,依皇上意思办就得了,真是多此一举。”
虽然挨了太后一顿批,但岑大人心里反倒轻松了不少,只要太后点头了,这事也就不难办了。
只不过前面皇上说了要来旁听,这倒给他出了一个难题,他把县城能用来做刑堂的地想了个遍,最后决定还是把刑堂设在了慈云寺里的大雄宝殿。
大殿临街坐北朝南,厅高六七米,十几平方面积供奉着一尊释迦牟尼佛像,南侧整排落地门扇,北侧整面墙上留了一个小门方便出入,在这厅内西侧还有一个厢房,里面摆设也算齐全,本是接见香客之地,现在刚好做为圣上的旁听之所。
午时三刻一到,圣上在岑大人,张县丞的簇拥下从北门先入了厢房,然后岑大人与张县丞来到大堂之上,两人在主副位置坐好。
“张大人咱们现在开始?”岑大人探问道。
“您是主审,还是您来!”张县丞明白这谦让自是官场上的客套话,立即笑脸回道。
“那好!”岑大人说罢,拿起惊堂木“啪”的拍在案板上。
“威武!”两侧虎狼面孔的兵丁同时喊道,并把手里的杀威棒在地面上敲了起来。顿时霸气威严瞬间充满整个佛堂。
“带人证!”岑大人高声喊道。
只见外面围观的人群就让出了一条道,走在前面的是五个体态龙钟,满衣襟油渍的老头,其后紧跟着是县衙师爷,师爷身后是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的刘管家,刘管家后面是两个兵丁抬着一个人,这人胸口斜绑着白色绷带,暗暗印出一滩血迹。
“这不是李捕头吗?”人群里人们开始讨论起来。
“他还没死?”
“谁说他死了,死的是康家大爷!”
“啪!”堂内又是一声。门口便恢复了安静。
进来的几个人一一跪在地上,唯独李捕头不能起坐,只好侧着身子翻过头来对着堂上两个大人抱手作揖,嘴里微弱说道:“大人吉祥”。
“这?”岑大人有些费解,眉头紧皱看着张县丞。
“回岑大人,此人乃是本县捕头李一刀。”
张县丞说完,岑大人便探出身来对着担架上的这个人仔细辨认了一番,然后点了点头坐了回去,他与这李捕头有过一面之缘,现在他倒也认出来了。
“这伤?”岑大人又问。
“岑大人,下官和您讲过,这是李捕头前往豆家庄返回途中被土匪所伤!”张县丞立刻说道。
“奥!”岑大人一想,张县丞确实和他提过此事。
“岑大人,人证都齐了!”张县丞提醒了一句。
岑大人顿了一下,接着喊道:“带物证!”
物证无非一道白绫,一只凳子,至于那房梁总不能拆了拿来。其实师爷早已验过尸身,颚县令确实是自谊而亡,全身除了颈部一道红印,再没有其他伤害,且屋内也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
“啪”的一声,岑大人又摔了下惊堂木。接着说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跪着的五个油迹光光的人都争抢着答话,断断续续就听出了几个姓氏。
张县丞气的牙根痒痒,真没想到他这半百之人身手还这般敏捷,跃过案板直接来到他们身后,挨个屁股上踢了一脚。
嘴里同时骂道:“都急着找死啊?”他一骂完,人群哄的一阵大笑。
岑大人赶紧拍了惊堂木,然后咳嗽了几声,给张县丞递了个眼神,是呀!圣上还在厢房里呢。
张县丞明白了意思,也就语气和蔼了一些。走到排头的那个人身后,用脚一踢,说道:“你先来!”
就这样,五个厨子被他在屁股后面一一点名,都说清楚了自己姓名住处以及准备饭菜的经过。但身为厨子,却不懂食材存放之道,也算是失职,但碍于他们无知,于是岑大人各罚了他们十个大板,五个人在外面一阵狼哭鬼嚎。
案子继续往下审,光绪帝自己听了一会也觉得挺有意思,不时把厢房门帘掀起偷看上几眼。
整件事本就与师爷没多大关系,所以只是被简单问了几句,就不再问了。
轮到刘管家时,岑大人期间问道:“你说你家少爷是和李捕头一起去的豆家庄?”
“正是!”刘管家面色苍白,像个僵尸一般,木木答道。
“那为县衙准备的食材也都是你们康家所供?”岑大人得斜着脑袋问。断案里有一项基本功,就是识别人的眼睛,奈何这刘管家就是一直歪着脑袋,再加额前搭拉着几缕白发,他都没机会看清刘管家的眼睛,只能瞄着缝的看。
“正是!”刘管家仍旧回了这两个字。
“我再问你,那几个厨子也是你们康家找的?”
“正是!”刘管家又这样说。
“张大人,堂下之人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言外之意是说刘管家为什么只会应这两个字。
张县丞坏笑了一下,说道:“那颚县令是被你们康家逼死的?”
“绝无此言!康家怎会逼死自己的亲戚?”刘管家有些惊慌,抬头望着岑大人说道。
“哦!”岑大人惊讶了一声。
张县丞得意一笑,回头看了看岑大人。只见岑大人圆目大睁,正盯着刘管家。
“岑大人,这康家老夫人也就是康存贤的母亲与颚县令是表亲。”张县丞补了一句。
“哦!明白了。”岑大人笑了笑,把目光投向了李捕头。
同是带兵之人,四目相接,就读出了对方眼里含着的杀气。
“李捕头最近肯定杀过人!”突来的一句话,让李捕头慌了神情。
“康存贤,康存贤不是我杀的!”
李捕头的这句话让在场的都为之一惊。
岑大人转过头看了一眼张县丞。张县丞是已经看出了李捕头慌了阵脚,虽在担架上躺着,但能感觉到他的腿在微微颤抖。他担心这样下去,李捕头的心理防线会随时崩溃,虽说他武艺高强,但撒谎的功夫、定力还差的太远。
于是赶紧岔开话题,说道:“岑大人所言极是,李捕头乃我县第一捕头,杀几个贼人本事还是有的!”
“李捕头,给岑大人讲讲你这枪伤是怎么来的,那夜你又斩杀了几个贼人?”
张县丞这几句话算是替李捕头解了围,他这才稳下心来,缓了口气说道:“小人大意,在盘山口中了埋伏!”
岑大人又问:“何人袭击于你?”
“天色太暗,他们都蒙着面巾,小人未能看清楚!”
“那,康存贤是怎么死的?”岑大人怒目圆睁,继续问着。
“被人插中后心而亡。”李捕头干脆而利落回道,但一直躲闪着岑大人的眼睛。
“那你又是如何逃脱?”
“小人见康存贤已死,自知一人斗不过那些匪人,于是赶紧趁乱逃命,谁知还是被乱枪打中。”
“你所言句句属实?”岑大人神情凝重问道。
李捕头迟疑了一下。
“抬起头来,本官再问你一遍,刚才所言是否属实?”
李捕头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案堂,只见岑大人的眼神寒意逼人,似里面藏了一把剑。
而这把剑仿佛早已挖开了他的胸膛把他看个究竟,但他还是信誓旦旦,说道:“小人愿对佛祖发誓,所言绝无半点虚言。”
岑大人听后,也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身后的佛像,然后回过头说道:“本官就暂且信你!”
案子审到这,来龙去脉已基本明了。但这案子结论还得由皇上定夺,只好暂先休堂。
待岑春煊和张德刚迈进厢房,皇上已经在门口笑脸相迎了。
“精彩,真是精彩!岑爱卿不愧是我大清栋梁之才,是我大清之福啊!”
岑大人听圣上这样称赞自己,自不敢居功自傲,谦虚小心回道:“皇上过奖了,臣只是尽自己职责!”
“唉,岑爱卿太过谦虚了!”说罢,看了看张县丞拘谨的样子,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做臣子的不敢多问,只好陪着一起瞎笑。
“张爱卿,你刚才威武的很么!那几脚踢得爽不爽?”圣上拍了拍张县丞的肩膀说道。
张县丞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圣上是取笑他刚才踢那几个人的事。
“爱卿你是不知道,当时郑都想亲自上去踹他们一脚!”
“让皇上见笑了,臣当时也不是急了眼嘛!谁让那些个厨子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张县丞有点腼腆答道。说完,君臣三个在这厢房里又哈哈笑了起来。
小憩片刻,两位大人又重新坐回堂上。这会外面围着的人更多了,都踮着脚抬着脖子往里面瞧,在等着结果。
结案也如大家猜想那样,颚县令的罪还是定成畏罪自杀,只是康存贤的死由于证据不全,只能放在日后再审。但光绪帝心中有些不悦,因为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包括靠一颗鸡蛋一碗粥就能升官进爵!
退堂的时候,不知围观的人群谁说了一句,
“看,佛祖流眼泪了!”
人群一下就沸腾了,李捕头跟着大家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是嘛?只见脸盆大的佛头在一只眼角挂着一颗指尖般大小红红的泪珠。
“是佛祖显灵了!”又有人在说。
李捕头忽然觉得心口疼痛难忍,一口气没缓过来,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