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阐明,疼痛和痛苦并不全是坏事,也没那么神秘。在接下来几章中,我们将继续探讨痛苦的重要性。如果你相信人类总想追求幸福,那么你现在应该不会把自愿受苦视为幸福的明显反例了。
然而,幸福真是我们要追求的东西吗?很多人都认为是的。弗洛伊德写到,每当谈到人们的原始动机,“答案几乎没有悬念。人们努力追求幸福,想要变得开心,并持续处于这种状态。这一举动具有积极和消极两面性。一方面它意在减少痛苦和不愉快,另一方面意在体验强烈的愉悦感”。布莱斯·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说得更直白:“所有人都追求幸福,没有例外。”为了表明自己没开玩笑,他随后补充道,“这是每个人做每件事情的动机,甚至也是那些上吊自杀的人的动机。”
这些话引自吉尔伯特的杰作《哈佛幸福课》,也概述了吉尔伯特自己的观点 23 。他认为,所有人都想追求幸福,而这是完全正当和理性的追求。吉尔伯特意识到,有些哲学家不认同这种观点,但他认为他们只是对幸福的理解过于狭隘了。正如吉尔伯特所说,很多哲学家认为,追求幸福的欲望类似于日常排便的欲望。他写道:“(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我们天生就有的欲望,不值一提。”换一种不那么形象的说法,这些哲学家把幸福视为连牛都会追求的满足感,就使得追求幸福变成一种低级本能。
不过,吉尔伯特争辩说:“你应该拒绝接受这种简单的类比,而将幸福视为由各类体验激起的某种感受,这种感受既可以很低级,也可以很高级。”
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Le Guin)在其短篇小说《离开奥米勒斯城的人》( The Ones Who Walk Away from Omelas )中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奥米勒斯城的居民过着幸福的生活,只不过他们的幸福生活建立在某个人所付出的可怕代价的基础上。如果你没读过这个故事,我建议你读一读。勒古恩在告诉我们奥米勒斯城的人们有多么幸福之后,也提醒我们不要直接得出结论,认为他们迟钝、冷漠、愚笨,她补充道:“麻烦在于,我们受到学究和世故之人的影响,养成了一个坏习惯 24 ,喜欢把幸福视为极为愚蠢的东西,而认为只有痛苦才蕴含智慧,只有邪恶才体现趣味。”
我认为,这些观点都有一定道理,但也表明了“人们想要追求幸福”这一观点存在怎样的问题。问题不在于这一观点是错误的,而在于它的含义过于模糊,对人毫无助益。
我绝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种看法的人。在积极心理学领域,有很多研究人员避免单独使用“幸福”(happiness)一词,代之以更复杂的术语,比如,“主观幸福感”(subjective well-being)。这样做的一个原因在于,研究人员想在国家之间做比较,而他们没法对“幸福”(happiness) 25 和“快乐”(happy)做出准确的翻译 26 。讲英语的人可以说,“坐在这里读书很快乐”,而在同一语境下,讲法语和德语的人则无法用对应的单词“heureux”(法语中“幸福”一词)和“glücklick”(德语中“幸福”一词)表达相同的意思。换句话说,与幸福和快乐有关的英文单词比其他语言中相对应的单词含义更宽泛。如果你讲的是英语,那你就更容易提到“快乐”。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你真的更容易感到快乐。
更进一步的问题在于,有些人会将幸福与道德区分开来,而有些人则不会。当弗洛伊德谈到“强烈的愉悦感”时,他没有提及改善人们的生活,或者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但有些人认为幸福蕴含了道德责任。哲学家菲莉帕·富特(Philippa Foot)以一位纳粹司令官为例 27 ,指出这位司令官体验到了愉悦的心理状态。但富特认为,他并非真正快乐,因为他没有过上良善的生活。在富特看来,幸福的前提是良善。
也许你会觉得富特的观点很奇怪,事实上我也觉得奇怪。然而,一些心理学实验表明,我们认为一个人的生活良善与否的确对我们认为那个人是否幸福有一定的影响。有些实验哲学家 28 ,包括我以前的学生乔纳森·菲利普斯(Jonathan Phillips)和我的同事乔舒亚·诺布(Joshua Knobe)做过一系列实验,他们让被试回答,有着同样的积极心理状态的两个人,哪一个更幸福。他们发现,被试更有可能认为,相比过着自私而享乐生活的人,道德良善的人更幸福。 因此,富特的看法是正确的:至少就“幸福”这个词的准确含义而言,它与道德有关。
我们都想追求幸福,这一观点面临更普遍的问题:幸福可以被用于指涉至少两种不同的东西。诸如“你有多快乐”之类的问题可以指涉你当下的体验(“我非常快乐,因为我正在吃巧克力豆”),也可以指涉你对自己整个生活的评价(“我觉得不那么快乐,因为过去一年虚度了”)。当你说人们都想追求幸福时,就像我们在前文所引述的弗洛伊德的话,你也许是在说,人们想让快乐最大化,痛苦最小化。又或许,你跟吉尔伯特和勒古恩一样,把幸福视为更抽象的概念。
卡尼曼及其同事 29 做过一些著名的实验和调查,试图把幸福划分为不同类型。我们先来了解一下他们所谓的“体验式幸福”(experienced happiness)。体验式幸福关注的是你当下的心理体验,即你当下有怎样的感受。如果这种体验至关重要,我们就可以通过对每一个心理体验时刻进行加总来衡量人生的价值。让我们用数字说话,研究人员对记忆和意识所做的研究表明,当下的心理体验能持续大约3秒 30 ,这是一个合理的预估值。若一个人活到70岁,要经历大约5亿个3秒,将5亿个体验时刻进行加总,就能得到关于人生价值的数值。需要强调的是,我们的计算只考虑了清醒时间,没考虑睡眠时间。
在这里,我们遇到了实践上的难题。假设你只想测量你一年中体验式幸福的总值——一年大约有700万个体验时刻,如果700万个体验时刻都在回答“你过得如何”这一问题,人生也就变得非常无聊 31 。因此,你可以利用这些时刻中的随机样本来做推测。可以利用智能手机的应用程序随机取样,一旦手机随机选择了某个时刻,被试就要回答他过得如何。或者,就像卡尼曼及其同事所做的,你可以每天早上询问被试前一天的感受,比如,“昨天大多数时候你是否体验到了这样的情绪?比如:________”。被试需要在空白处填写“压力”“幸福”“享受”“担忧”“悲伤”等词。这种方法会受到偏见和记忆的“污染”,但它大致体现了短时幸福的含义。通过加总每一天的测量数值,你还可以计算其一年或者整个人生的价值。
这就是体验式幸福。现在来了解另一种不同的评价方式,我们称之为“满意度”(satisfaction)。这是一种更具反思性的评估,需要你对整个人生而非短时体验做出评价。我们可以使用坎特里尔自我定位奋斗量尺(Cantril Self-Anchoring Scale)来完成评估:你需要在0~10分做选择,“0”代表“对你而言最糟糕的人生”,“10”代表“对你而言最棒的人生”。
体验式幸福与满意度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呢?两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卡尼曼和安格斯·迪顿(Angus Deaton)针对1 000个美国居民做过一项调查 32 ,得到了超过45万个相关答案。该调查既评估人们每天的体验,也评估他们的人生总体满意度。现在,我们可能会认为,两项评估最终会得出相同的结果,即一个人对其人生满意度的评估值与其体验式幸福的平均值差不多。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先来看看金钱效应。当涉及体验式幸福时,更多的金钱会让你更幸福。这一点讲得通。金钱可以让你买到积极体验,能让你的生活在总体上变得更好。更重要的是,贫穷会让一切变得更糟。正如该调查报告所说的:“低收入加剧了与离婚、疾病、孤独等不幸有关的情感痛苦。”
不过,这一效应存在着边际效应递减现象。如果你一年挣3万美元,多挣5 000美元是很大一笔数字,但如果你一年挣30万美元,多挣5 000美元就不算什么了。这一点也讲得通,并且适用于人们对很多美好事物的体验。一个人若没有朋友会很难过,因此有一个朋友总比没有朋友好得多,有两个朋友又比有一个朋友更好……但如果你已经有20个朋友,那再多一个朋友为你增加的开心程度就会低很多。
事实上,就体验式幸福而言,如果某人年收入超过大约7.5万美元,金钱对他来说就变得不再重要了。这一研究是在2010年完成的,考虑到通胀因素,这一数值现在可能会有浮动。显然,在日常体验方面,收入尚可的人与富有的人没有太大差异,这也许是因为社会交往、有偿工作、良好的健康状况等因素影响着人们的体验式幸福,有更多的钱并不会让你的这种幸福感变得更强烈。
金钱对满意度的影响又如何呢?与体验式幸福一样,金钱与满意度有关,而且也存在边际效应递减现象。不过,此处有一个区别:一旦金钱达到某个阈值,体验式幸福就趋于稳定,但对满意度而言,似乎不存在这样一个阈值。在卡尼曼和迪顿的研究中,讨论更多的钱并不带来更多幸福这样的观点没什么意义。因为当受访者回答“你整个人生过得如何”这一问题时,答案是财富越多,人生满意度越高。
这一结论值得强调,因为似乎有一种都市传说,认为至少在过了某个阈值之后,金钱的多少就不会对生活质量产生太大影响,甚至更多的钱会让你的人生产生痛苦。情况并非如此。
以2019年的一项调查 33 为例。受访者被分为四组:低收入组(年收入少于3.5万美元),中等收入组(年收入为3.5万~9.999万美元),高收入组(年收入为10万~49.999万美元),前1%收入组(年收入超过50万美元)。在之前的大多数研究中,高收入组人数不够,而这次研究招募到了250位。以下是对生活感到“非常”或“完全”满意的每组人的比例:
低收入组:44%
中等收入组:66%
高收入组:82%
前1%收入组:90%
这还不算完。另一项研究调查了超级富豪,结果发现,拥有超过1 000万美元资产的富人 34 比那些只有100万~200万美元资产的人生活满意度略高。
总体而言,这些研究结果表明,当我们考察整个人生时,我们倾向于将自己与他人进行比较,而一旦开始了社会比较(social comparison),那就意味着只有天空才是欲望的尽头。与此同时,卡尼曼和迪顿发现,尽管教育程度对人生满意度的评价有更大影响(这一点符合社会比较叙事),但健康对于当下的体验式幸福至关重要。你自己是健康还是患病会直接影响你的日常幸福感,与他人的健康状况无关。
现在,如果有人说,人们只想追求幸福,你可以追问:他们想追求的幸福是哪种?是每时每刻都快乐的那种幸福生活,还是想让人生的整体满意度最大化?
有一次参加柯文主持的播客节目时,卡尼曼为人生满意度的重要性进行了辩护:
柯文:你的研究得出一个结论——人生满意度与人们愿意花多少时间与朋友相处有关。如果花的时间越多,人们感到越快乐,那么为什么人们不花更多时间这么做呢?
卡尼曼:总体而言,我不认为那种方式会让人们的幸福最大化 35 。这也是我不再研究(体验式)幸福问题的原因之一,我原本对如何让幸福的体验最大化很感兴趣,最后却发现人们似乎并不愿意去尝试获得更多的相关体验。他们实际上是想让自己以及自己人生的满意度最大化,但这往往导致人们朝着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向(追求当下的快乐)去实现幸福最大化。
很多人认为,这才是至关重要的结论。在分析我前面提到的那些研究时,记者迪伦·马修斯(Dylan Matthews)写道:“ 相比获得情绪上的幸福感,人生满意度是一种更好的引导人们追求自身目标的衡 量标准。 我不想总是过得随心所欲 36 、无忧无虑,而是想过一种总体而言让自己感到满意的生活。”
我赞同这段话要表达的主旨。本书的一大主题就是,我们不仅仅是享乐主义者,换句话说,我们不只是想让自己的即时快乐最大化。还好我们不是纯粹的享乐主义者,这对我们的人生是件好事。
不过,我不确信人生满意度就是我们要追求的一切。不要忘了,卡尼曼的研究所得出的一个重要结论是,当我们在追求一种马修斯所谓的“总体而言让自己感到满意的生活”时,我们就会把很多心思放在社会比较上。显然,我们想比其他人赚更多的钱。总想胜人一筹这种价值观似乎很难得到辩护,而且它对于过上良好生活而言也是一种糟糕的建议。除了这类幸福,还有其他我们应该去追求的东西吗?我们还有哪些选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