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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英夫人忆田家英

一个很好记的“双十二”之日——1942年12月12日,在延安的一个普通的窑洞里,入夜,一盆炭火旁围着三个人。炭火上架着个铁锅,正在冒着热气,喷溢着红枣的清香。

滚烫的红枣汤盛入三只搪瓷杯,三个人喜笑颜开,边吃边聊,婚礼就这样进行着。

这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简朴的婚礼:除了新郎、新娘,唯一的“来宾”便是证婚人——党支部组织委员彭达章。枣子汤是“婚宴”上唯一的一道“菜”。

新郎和新娘都是中共党员、延安中央政治研究室政治组干部。新娘24岁,叫董边;新郎20岁,叫曾正昌,常用笔名田家英,后来以笔名闻世。他们的结婚手续极其简单。结婚的当天,董边给党支部书记周太和写了个纸条:“我和家英今天结婚,请组织上批准。”周太和看罢,微笑地朝她点点头,就算是表示批准了。

新房还没着落,怎么办?党支部书记主动让房。周太和原本和党小组组长一起住一个窑洞,两人分别搬到别的地方去,腾出的窑洞,成了田家英和董边的“洞”房。田家英和董边把自己的铺盖卷搬过来,那“洞”房的布置就算停当了。

到了傍晚,消息传进同事王惠德的耳朵里。他走进窑洞,见到田家英和董边正在看书,似乎毫无结婚的迹象,将信将疑问道:“听说你们要结婚?”

田家英没吭声,董边答道:“哪有这回事,我们在工作呢!”说罢,照旧看书。王惠德信以为真,走了。待王惠德走远,田家英和董边这才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是田家英夫人董边向我讲述的故事。

我去北京拜访田家英夫人董边,头一回是在1988年隆冬,我在北京给她家挂电话,不巧,她去南方休养了。

采访田家英夫人董边

1989年9月我去北京,一打电话,耳机里传出来的正是她的声音:“欢迎你来!”

9月16日下午,我应约去她家。她住在一幢高层公寓里,客厅内一大排玻璃书橱,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本本书。

71岁的她坦率、热忱,可毕竟曾经沧桑,便又显得深沉。她直梳短发,方脸,戴一副深咖啡色边框眼镜,延安老大姐的气质。已经离休在家的她患哮喘,但谈锋甚健,一口气谈四个来小时,常常朗朗大笑。

她向我详尽地回忆田家英。那天没有谈完,17日我又去作录音采访,她再度回忆往事……

我在采访董边时,顺口问了一句:“在家里,你喊他‘家英’吗?”

不料,这句话引出她与田家英奇特婚恋的话题。

“不、不,在家里我从来没有喊他家英。只有现在,跟别人谈起他,才说‘家英’‘家英同志’。”董边说道。

随后她把话题拉向那远逝的岁月……

田家英并不姓田,本名曾正昌。在中国共产党诞生的翌年——1922年1月4日——他出生在四川成都的一个小康之家。父亲曾国融开一家中药店,母亲姓周,生了三子一女,田家英是最小的一个。

随着父母的早逝,小康之家跌入贫困的泥沼。田家英3岁丧父,12岁丧母。才念了初中一年级的他,在母亲病逝之后,不得不离开课堂到药铺里当学徒。

贫困是砥砺意志的磨刀石。失学的他,在帐子上挂起对联,表达自己的心愿:

走遍天下路,读尽世上书。

1935年,只有13岁的他开始向报刊投稿。他取了好多个笔名,其中“田家英”是他最常用的。他在报上发表散文,也写点诗、小说及书评,得到了一些稿费。他14岁考入成都县立中学,继续求学。他一边读书,一边仍用田家英这笔名发表文章。14岁的他已经显露出才华,也显露出超人的意志。艰难人世,使他早熟。他的同龄人尚在一片混沌之中,他已能在迷雾中判明正确的航向。年仅14岁,他便加入了“海燕社”——中共领导下的抗日救亡团体。

15岁那年,他加入了“成都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中共的外围组织,简称“民先”。

加入“民先”不久,他便要求奔向那光明的所在——延安。中共党员侯方岳为他办理了前往延安的手续,中共早期领袖人物赵世炎之姐赵世兰,亲笔为他写了给八路军武汉办事处以及延安的介绍信。于是,15岁的田家英便进入了红星照耀下的圣地……

到了延安,几乎没有人知道曾正昌其人——他改名田家英了。从此,田家英这笔名成了他的名字,而他的原名倒鲜为人知。后来,另一个也叫田家英的人进入延安,为了避免同名同姓带来的麻烦,那个田家英改名为陈野苹,后来曾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

田家英进入陕北公学学习。陕北公学是延安大学的前身,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培养革命干部的学校,校长成仿吾。

在陕北公学学习才几个月,1938年2月,16岁的田家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3月,田家英结束了学习,被组织上留在陕北公学工作。他最初的两项职务便显示出他日后的特色:一是担任中共陕北公学总支秘书——他办事细致、认真,后来被毛泽东看中,毕生从事秘书工作;二是担任中国近代史教员——喜欢文史,让他和毛泽东有了共同兴趣。

一年之后,田家英进入延安马列学院学习,在那里学习了一年,留在那里的中国问题研究所工作。

1941年9月,中央决定成立中央政治研究室。研究室主任由毛泽东兼任,副主任为陈伯达,下设几个组,政治组组长为邓力群,国际组组长为张仲实,等等。中央政治研究室成立伊始,从各处选拔研究工作人员,总共选了四十来人,其中就有19岁的田家英。田家英被分配在经济组,后来调往政治组。在那里,田家英结识了董边——她在政治组。

其实,董边也在陕北公学、马列学院学习过,该算是田家英的同学,但是那时他们不认识。

董边,这个1918年出生在山西五台山附近的姑娘,有着一番传奇经历:

她的父亲是商人,“二掌柜”。她的母亲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她的父亲非要个儿子不可,就讨了小老婆。这时,她的母亲又怀孕了,父母都盼望着这一回生一个儿子。母亲临盆了。当时山西农村的习俗,女人生孩子时蹲在尿盆上分娩。一看生下来的又是个丫头,母亲失望了,盖上尿盆的盖子,不想要这女孩。幸亏给隔壁的崔大妈知道了,从尿盆里救起这女婴。崔大妈说:“丫头也是人呀!”这个女婴便是董边。

不过,由于在尿盆里受凉,被崔大妈救起后放在炕上也没人理会,女婴挨了冻,从此落了个病根——哮喘。直至我采访她的时候,哮喘仍折磨着她。

就因为是丫头,董边从小就受气,母亲也受气。董边心中憋着这口气,发誓要为妇女争气。她的两个姐姐小学毕业后就嫁人了,她在村里没念完小学,却一定要到城里上高小。父亲不答应,她就在家里绝食,非达目的不可。父亲无可奈何,只得送她到忻县县城里读高小、初中。后来,她还到太原女子中学念了高中。

太原毕竟是山西省会,到了太原,她眼界大开。她开始读胡愈之夫人沈兹九主编的《妇女生活》杂志,读《世界知识》《东方》杂志,思想日趋进步。后来,她到山西临汾,投奔那里的八路军办事处。当时担任山西临汾八路军学兵队女生队队长的,是杨尚昆的夫人李伯钊。李伯钊收下了董边。这“学兵队”是训练青年的学校,有600多人。在那里,杨尚昆给学兵队讲游击队的政治工作,彭雪枫(八路军作战处处长兼驻晋办事处主任)讲游击战术,陈克寒讲现代史,等等。

经过两个多月的训练,1938年1月,董边被分配到山西前线作战。她随部队过了黄河,进入延安,邓颖超把她分配到陕北公学学习。1938年4月,她在陕北公学加入中国共产党——田家英比她早两个月在那里入党。

最初,分配给她的工作是在油印室刻蜡纸。每天清早,为了做准备工作,她总是拿着钢板来到窑洞外边,用汽油刷洗得干干净净。不料,在寒风中吸着那汽油味,诱发了她的气喘病,她一下子病倒了,病到来年春暖才好了些。她无法再去刻蜡纸。

于是,1939年3月起,她被调到女子大学学习了一年,毕业后在那里的干部处工作。跟她一起工作的有叶群、余文菲(后来成为陈伯达第二任妻子)。

1941年7月,延安中央研究院(前身为马列学院)成立,董边和叶群、余文菲、夏鸣、诸有仁(陈伯达当时的妻子)等一起去报考。她们来到了考场——杨家岭大礼堂。

除了笔试,还有口试。董边在口试时,居然逗得考官哈哈大笑。

那考官,乃马列学院教务长邓力群。

邓力群问:“你看过《红楼梦》吗?”

董边答:“看过。”

邓力群问:“你最喜欢《红楼梦》里哪一个人物?”

董边答:“我喜欢贾宝玉。”

考官一听,忍不住笑了——这是“严肃”的考场里从未有过的。

笑毕,邓力群又问:“你为什么喜欢贾宝玉,不喜欢林黛玉呢?”

董边答:“因为贾宝玉反对封建,林黛玉哭哭啼啼。”

董边这么一答,考官满意了。

不久,董边跟叶群、夏鸣、余文菲等一起考入中央研究院。整整三个月,她的任务就是一个——读《共产党宣言》。为了读懂这本薄薄的马列经典著作,她找了许多参考材料。

三个月后,她被调入刚刚成立的中央政治研究室,分配在政治组。这时,她认识了田家英。

那时候,田家英已经结婚。

田家英最初的妻子叫刘成智,是他在成都读中学时的同学,一起搞抗日救亡运动,并奔赴延安。到了延安,田家英在马列学院工作时和刘成智结婚。婚后一年多,彼此的性格不融洽,感情产生了裂痕,刘成智主动提出与田家英离婚。

田家英陷入苦闷之中。

研究室的同事们知道这事儿,想办法劝合。那时,刘成智和董边都喜欢跳舞,但田家英是个从不入舞场的人。跳完舞,董边和研究室的女同事送刘成智到田家英住的窑洞里去。但是,刘成智还是走了。

组织上知道田家英思想极度痛苦,想派人前去劝慰,做他的思想工作。派谁去呢?董边跟他在同一个组工作,就派董边去!

于是,董边奉组织之命,前去看望田家英。一进窑洞,田家英正在闷闷地抽烟。一闻到烟味儿,就像刷钢板时闻到汽油味,董边连连咳嗽起来,田家英赶紧掐灭了烟头。

“去跳跳舞吧!”董边见田家英如此苦闷,想用跳舞使他驱除烦恼,“好多人在那里跳舞呢,多热闹。我是个‘跳舞积极分子’。”

不料,田家英的嘴里蹦出一句话:“跳啥子舞?顶肚皮罢了!”

董边一听田家英把跳舞说成“顶肚皮”,便哈哈大笑,笑罢,又跟他争论起来,说他这是“侮辱跳舞”。

他和她都是爽直的人,如此“争论”一番,反而意外地发现——彼此挺谈得来!

这样,奉命做田家英思想工作的董边,无意之中坠入了爱河!虽然田家英结过婚,虽然董边比他大4岁,但彼此都不在乎。

这真是奇缘!

天天同在一个组工作,朝夕相处,田家英和董边的感情日深。那时,董边研究国民党统治区的教育工作,田家英研究中国近代史。

两颗心越挨越近,他俩决定结婚。

董边说,她与田家英的婚礼虽然那样的简朴,没有任何排场,没有金钱和美貌的交易,然而有的是赤诚,是真正的爱情。婚前,董边曾郑重地向田家英提出三条“夫妻公约”:

第一,一切为了进步;

第二,两个人的事,女方做主;

第三,不能因日后分开工作(在战争岁月,夫妻分在两地工作是常有的事)而感情破裂。

田家英一口答应了。后来,他俩果真都信守这三条——他俩的“夫妻公约”。

如此简单的婚礼,没有任何排场,有的是赤诚、真正的爱情,这样的爱情不是“飞鸽牌”,而是“永久牌”。董边对刘成智也不介意,曾与田家英一起去看望她——她在枣园医务室工作。

结婚之后,董边头一回使用“夫妻公约”所“赋予”的权利,即第二条:“两个人的事,由女方做主。”

那是因为董边怀孕了,“由女方做主”,董边不要这个孩子。虽说对于他和她都是第一个孩子,可是在战争年月,只有首长及烈士的孩子才可能由保育员带养。通常,女同志生孩子,组织上就让她不工作,在家带孩子。董边不愿意放弃工作,决计不要孩子。田家英虽然很想要个孩子,但还是服从“约法三章”。

1944年6月,临产的董边住进中央医院。跟她住在一起的一个产妇是枣园乡西沟村的,叫桂花。桂花已经生了四个孩子,都没有成活。这一回生第五胎,生下来又死了,桂花正哭哭啼啼。

董边决定把小孩送给桂花,对她说:“不管我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给你!”

“给我了?!”桂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一言为定!”董边用很坚决的口气说道。

没一会儿,桂花的丈夫来了。她的丈夫一听,自然喜出望外。不过,他还是有点顾虑,问董边道:“你真的不要孩子?孩子长大了,你也不要?”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董边说道,“我可以写一张永远不要这个孩子的字据给你们。”

这下子,桂花和她的丈夫相信了这位女干部说的是真话。

董边分娩了,生下一个胖小子——她的母亲因为只生女孩、没生男孩,一辈子受气;她自己也因为是个女孩,一生下来差点被剥夺生的权利;然而,如今她生下了男孩,只看了一眼,连奶都未喂一口,就送人了!田家英来了,也只看了一眼孩子。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他们哪有一个安定的小窝?哪有精力照料孩子?

董边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她完全遵从她的诺言,没有再向那个老乡要回自己的孩子。不过,作为母亲,她总牵挂着儿子的命运。她自己去看儿子不方便,曾托中央政治研究室同事褚太乙在下乡时去看望过,听说孩子长得很好,她也就放心了。

新中国成立后,她从未去查找过那个孩子的下落。尽管要找的话,是不难找到的,因为孩子所在的那家有名有姓,地点也清清楚楚。但是她立过“永远不要”的字据,她说应当“取信于民”,永不反悔。

那些日子里,田家英从中央政治研究室调往中共中央宣传部,在胡乔木的领导下,他和曾彦修(笔名严秀)一起编写小学课本。

田家英成了延安的“秀才”,为延安《解放日报》写了许多杂文。他的杂文确实“杂”,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反映出作者是一位道地的“杂家”,有着政治、历史、文学、哲学的广博知识。

他和董边在努力地工作着,“一切为了进步”!

自从和董边结婚之后,田家英便戒烟了,因为董边闻不得烟味儿,怕抽烟引发她的气喘病。只是喝酒无碍于妻子的气喘病,他仍喜欢喝两盅。

不过,在生了孩子之后,身体虚弱,董边的气喘病还是发作了。延安缺医少药,董边一病就病了半年多。

董边病好以后,也调到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

艰苦卓绝的十四年抗战终于结束,延安处于兴奋之中,大批干部离开延安,去开辟新的天地。

董边跟田家英商量,报名到前线去。董边给蔡畅大姐写了一封信,表示了自己的决心。第二天,蔡大姐就复信同意。于是,董边告别了田家英,融入了那支浩浩荡荡开赴前线的队伍。

不料,这一别,竟三年未见面。

董边来到冀东,活跃于京、津、唐三角地区。她在那里参加“清匪反霸”“复查土改”工作,担任党的区委书记。

田家英仍留在延安工作。夫妻间,远山阻隔,消息杳无。冀东和延安之间隔着一大片国民党统治区,邮路阻断。偶尔,有人前往延安开会,才能捎上一封信。三年之中,两人只通过两三回信。

一天,田家英正在给理发员们上课,忽听得窗外喊:“田老师,信!”

田家英一看信封上是董边的笔迹,真是“家书抵万金”,顿时泪水模糊了眼眶。他是一个感情容易冲动的人,喜怒哀乐马上“显影”。可是,学生们傻眼啦,怎么老师连信都没拆,光看到个信封,就如此激动?

“今天不上课了,我没办法上课啦!”田家英对学生们说道,“明天,我一定给大家补上。好,下课!”

这件事在延安传为笑谈。就连董边对我重忆此事,也笑得前仰后合。

三年别离,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不论田家英还是董边,都恪守“约法三章”中的第三章:“不能因日后分开工作而感情破裂。”

在那些日子里,田家英曾到晋绥解放区静乐县参加土改工作团。他先是在汾河流域一个很偏僻的村子里住了半年,后来又到了晋察冀解放区。每到夜晚,土改中那些火热的场面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翻腾着。他居然诗兴大发,创作了一首反映土改运动的长诗《不吞儿》。如他在《〈不吞儿〉校后记》中所言:

每天夜里在煤油灯下,写四五十行,二十来天的时间,居然写成了这“上部”和“下部”的三节。……

他的这首长诗,带有浓烈的陕北民歌信天游色彩和乡土气息,受到了诗人萧三的赞许。他爱诗——这后来又成了他和毛泽东的共同点。

1948年,已处于全国胜利的前夜。5月,中共中央移至河北西柏坡村,田家英也随中央到了那里。

1948年12月,有一批在东北工作的干部要前往西柏坡,路过冀东。组织上考虑到董边和田家英已三年未见,便让她搭上大卡车,和那批干部一起前往西柏坡。

她兴冲冲来到了西柏坡,以为能够见到久别的丈夫。可是,田家英竟不在那里——他到东北去了。

董边被安排在东柏坡住下来。她的住处离陈伯达住处很近。她听说,陈伯达已“换”了“两任”夫人,正在物色“第三任”夫人:他和诸有仁离异之后与余文菲结合,此时又与余文菲离异了……董边和诸有仁、余文菲都认识,对于陈伯达喜新厌旧的生活作风很看不惯。

到了东柏坡之后,邓颖超把董边安排到中央妇委工作。当时,正忙于筹备召开中国妇女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董边参加了编书小组,编了12本书。从此,董边一直做妇女工作。

大约过了半个月的样子,一天,两个二十几岁的男青年一起走入董边所住的院子。前边的一个见到董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喊了一声:“师娘好!”

董边从未听过“师娘”的称呼,顿时涨红了脸,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到后面那位在哈哈大笑,她才明白了几分——后面那位正是田家英。

经田家英解释原委,董边终于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田家英被调到毛泽东身边工作,先是担任毛泽东长子毛岸英的教师,后来成为毛泽东的秘书。刚才向董边鞠躬的,便是毛岸英。

毛岸英是在1936年经中共上海地下组织安排送到苏联学习的,直到1946年才回国。由于在苏联多年,他汉语都讲不好了。毛泽东请一位教师来教毛岸英,教语文、教历史。他选中了田家英。从此,田家英来到毛泽东身边工作。

田家英最初引起毛泽东的注意,是在1942年1月8日。那天,田家英在延安《解放日报》上发表了《从侯方域说起》一文。毛泽东读后,颇为赞赏。虽说那只是一篇千余字的杂文,但是可看出作者的文史功底和敏锐的思想。

侯方域是明末的“四公子”之一,入清后参加河南乡试,中副榜,曾向清总督出谋献策。田家英对于这个“生长在离乱年间的书生”,作了精辟的剖析。他写道:

两年前读过《侯方域文集》,留下的印象是:太悲凉了。至今未忘的句子“烟雨南陵独回首,愁绝烽火搔二毛”,就是清晰地刻画出书生遭变,恣睢辛苦,那种愤懑抑郁,对故国哀思的心情。

一个人,身经巨变,感慨自然会多的,不过也要这人还有血性、热情。不作“摇身一变”才行,不然,便会三翻四覆,前后矛盾。比如侯方域吧,“烟雨南陵独回首”,真有点“侧身四顾不忘故国者能有几人”的口气。然而曾几何时,这位复社台柱,前明公子,已经出来应大清的顺天乡试,投身新朝廷了。这里自然我们不能苛责他的,“普天之下”此时已是“莫非”大清的“王土”,这种人也就不能指为汉奸。况且过去束奴的奴才已经成为奴隶,向上爬去原系此辈常性,也就不免会企望龙门一跳,跃为新主子的奴才。“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近几年来我们不是看得很多:写过斗争,颂过光明,而现也正在领饷作事,倒置是非的作家们的嘴脸。……

文笔如此老辣深沉,而作者竟然只有20岁!毛泽东听说作者田家英的大概情况之后,在他大脑的记忆仓库里,也就留下“田家英”三个字了。

此后,毛泽东注意起这个“少壮派”来。当需要一位教师教毛岸英时,毛泽东想起了田家英——田家英熟悉文史,年纪又与毛岸英相仿,请他教语文、历史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就这样,毛岸英的同龄人——田家英——成了毛岸英的老师。田家英兢兢业业完成毛泽东交给他的任务。他选用鲁迅的著作作为毛岸英的语文课本。至于历史常识,他则是凭借自己“肚皮”里的学问讲给毛岸英听。他很认真地备课,很认真地教——虽然只有一个学生。

毛岸英非常喜欢他的老师。这两“英”简直如影随形,平时一起出去,一起散步,一起聊天,甚至连上厕所也一起去。师生如同兄弟。正因为这样,当田家英从东北一回到西柏坡,听说董边在东柏坡,急急赶去,毛岸英也随他一起去看董边。

西柏坡和东柏坡相隔不过半里地。当天晚上,董边搬到西柏坡田家英那里住。阔别三个春秋,夫妻这才有时间互道别后情形。

田家英告诉董边,自从担任毛岸英的老师之后,跟毛主席的接触也就日渐增多。那时候,正处于历史性胜利的前夜,毛泽东的工作变得异常繁忙,秘书工作也明显加重了。当时担任毛泽东秘书的陈伯达、胡乔木忙不过来,需要增加新的秘书。胡乔木向毛泽东推荐了田家英,一则田家英工作认真细致,颇有才华,二则田家英只有26岁,是“壮劳力”。

胡乔木过去在中共中央宣传部曾与田家英共事,对田家英相当了解。他俩曾合写过《东北问题的真相》等文章。

于是,田家英应召来到毛泽东那里。毛泽东口授一段意思,要田家英当场拟一电文。

显然,这是一次特殊的“面试”。田家英一挥而就,毛泽东看后表示满意。

组织上经过研究,决定调他担任毛泽东的秘书。

田家英用六个字形容他最初的心态:“拘束”“害怕”“紧张”。他生怕自己难以胜任这一重要的工作。

他向胡乔木请教,向萧三请教。他们告诉田家英,要做好毛泽东的秘书,最根本的一条是学好毛泽东著作,领会毛泽东思想。

田家英拿出一本本用土纸装订的本子给董边看,那上面分门别类抄录着毛泽东著作以及他的学习心得——他听从了胡乔木、萧三的意见,非常认真地学习毛泽东的著作(后来,中国青年出版社曾把田家英的学习笔记以《一个同志的读书笔记》为题,作为内部读物印制)。

毛泽东还让田家英“实习”,派他前往东北调查工商业情况。田家英奉命经大连去东北。虽然他对经济问题并不在行,但还是圆满地完成了毛泽东交给的任务。此刻,他刚从东北归来,此行就是他作为毛泽东秘书的第一次“实习”。

经过“面试”、经过“实习”,田家英从此正式担任毛泽东的秘书,最后达18年之久。

就在担任毛泽东的秘书不久,田家英便接到一项重要任务:1949年1月31日,天未破晓,一架神秘的飞机降落在石家庄机场上。那是一架苏联军用飞机,从飞机上下来四位客人,在机场上等候的吉普车载着客人直奔西柏坡。

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任弼时一起会见了客人。这来自远方的贵客,便是米高扬。担任工作翻译的是师哲,担任生活翻译的是毛岸英,而担任会谈记录的则是田家英。

田家英飞快地记录着,然后又连夜誊清,整理成会谈纪要,送呈毛泽东。田家英高效率而准确无误的记录,使毛泽东对这位新秘书感到满意。

一个多月后——1949年3月23日——田家英随毛泽东离开西柏坡,朝北平进发。

北平那时刚刚解放,城里还不安定,毛泽东住在西郊香山的双清别墅。田家英也住那里,而董边在城里工作。

董边记得,那一阵子每个星期天她都赶往香山。

“来,董边,交给你任务。”每一回,田家英总是拿出一大堆信封,叫董边帮他写。

原来,群众给毛泽东写信,由田家英处理。每星期收到二三十封的样子(后来远远超过此数)。其中重要的群众来信,田家英挑选出来送给毛泽东批阅,其余的由他代拟回信。事务冗杂,他写好了回信,每星期天抓董边的“差”,要她用毛笔写信封上的地址、收信人姓名。

“呵,田家英,你老婆成了你的秘书啦!”人们见了,都这么笑道。

董边还用两块白布缝了个信插,便于田家英把群众来信分门别类地插在上面。虽说已经进入大城市,他们还保持着当年延安窑洞里的办公风格。

那时,他和她只有一只手表——那是田家英的一位同学到香港做地下工作,回北平时送他的。考虑到田家英更需要表,手表由他戴着。

不久,董边生下大女儿,田家英硬是把手表让给妻子,因为喂奶要定时,需要手表……

新中国呱呱坠地。新政府诞生伊始,毛泽东主席忙着颁发一张张委任状。

为毛泽东主席掌印的,是他的秘书田家英。田家英因此博得了一个雅号,曰“掌印大臣”。

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主席颁发的委任状,是权威性、历史性的证件。田家英“掌印”一丝不苟:每一个印,都横平竖直,落在正中,绝无半点歪斜;印油均匀,印章上的一笔一画都盖得一清二楚;盖毕,要等印油完全干燥才算完工。

毛泽东秘书田家英

平日工作中很注意节俭的他,为毛泽东买印泥时却不顾高价。那天,他骑着自行车来到北平琉璃厂,对那里的印泥挑三拣四,直至寻到一盒货真价实的清朝皇宫用的八宝印泥,这才买下。这种印泥不仅色泽鲜红,有股麝香清香,而且可历经数百年而不变色,配得上那一张张极为庄重的委任状。

毛泽东一见这盒高贵的印泥,果真非常喜欢。印泥保存在“掌印大臣”手头,用了多年,从未加过印油,那印色依然鲜艳、纯红、均匀、细腻。

董边拿出一本亲手剪裁、装订的田家英印谱——这是“掌印大臣”自己的印章印谱。

我翻阅着印谱。我发觉,这是田家英品格的缩影,是他座右铭的汇集。

其中有十几个印章都刻着“小莽苍苍斋”字样,让我不解其意。经董边解释,我才明白:“家英崇拜谭嗣同。谭嗣同的书斋叫‘莽苍苍斋’。他步谭嗣同的‘后尘’,把自己的书斋叫作‘小莽苍苍斋’。谭嗣同‘莽苍苍’的原意是博大宽宏。”

在田家英的藏书上,都盖着“小莽苍苍斋”印章,他买了字、画,也盖上“小莽苍苍斋”印章。难怪,他的“斋章”多达十几个。

“另一个受家英崇拜的人是林则徐。谭嗣同和林则徐都是爱国爱民、忧国忧民、气贯长虹、刚正不阿的历史人物,家英敬佩他们。这是刻着林则徐诗句的印章。”董边指着另一页,向我说明道。

那一枚印章,刻着两句诗: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

1850年,林则徐在病中奉诏南征。这位钦差大臣在广东潮州病危时,仍执意征战,哼出了这两句诗。田家英请人篆刻这两句诗,用以激励自己。

在印谱中,有用田家英自己拟的格言刻成的印章:

理必归于马列

文必切于时弊

此外,还有“实事求是”“忘我”等。

在“忘我”之侧,盖着“无我有为斋印”。那“无我有为斋”,是田家英的又一斋名。

我看了田家英的许许多多格言印章,对其中一句“向上应无快活人”不解。

“他的意思是说,干事业的人没有多少时间去‘快活’——玩儿、娱乐。”董边解释道。

“掌印大臣”自己竟有那么多“印”。透过这些印章上的一句句格言,可以窥见逝者当年的内心世界和精神脊梁。哦,那是田家英的心声!

毛泽东不仅把大印交给田家英,而且把存折也交给田家英保管。毛泽东的稿费,由田家英存着。来了毛泽东的亲友,毛泽东就给田家英写条子,这个送200元,那个送300元,由田家英取出存折,勤务员王福瑞去银行取钱,然后交田家英送到毛泽东亲友手中。

新中国成立之初,田家英住在中南海静湖,董边在全国妇联工作,平常住在椿树胡同。那时,进出中南海很严格,要凭特殊的出入证方予放行。董边在星期六晚上才回中南海,在那里度过星期日。

田家英由于工作一丝不苟,受到毛泽东的器重,得到不断的提拔,先后担任了中共中央办公厅秘书室主任、中共中央政治局主席秘书、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办公厅副主任、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副主任、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

由于田家英熟知毛泽东的著作,他参加了《毛泽东选集》的编辑工作。从选定文章,到写作注释,直至校对、印刷,不分巨细,他都一一去做,不差丝毫。他是《毛泽东选集》四卷987条注释的主编,他意识到,这不是一套普通的书,是一部影响亿万人民思想的著作,是一部具有世界影响的著作,是一部传世之作。

在编辑委员会(田家英是其中一员)的努力之下,《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在1951年10月12日出版,第二卷在1952年4月10日出版,第三卷在1953年4月10日出版,第四卷在1960年10月1日出版。

田家英还参加了《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编辑工作。这本书虽然直至1977年4月15日才正式出版,但是实际上在1964年就已经编好,排出清样。

他作为毛泽东的助手,曾帮助编辑了那本在1955年曾轰动一时的《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

他编辑了《毛主席诗词十九首》和《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

1956年9月15日,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隆重召开,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步上主席台。毛泽东从衣袋里掏出开幕词,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同志们: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现在开幕了。……”

毛泽东的开幕词很短,不过两千多字。根据当时记录,毛泽东致开幕词时,曾34次被热烈的掌声所打断。其中有5次是“长时间的热烈鼓掌”,足见开幕词在代表们心中引起极其强烈的反响。开幕词中的“华彩段落”,被人们作为“毛泽东格言”反复引用:

国无论大小,都各有长处和短处。即使我们的工作得到了极其伟大的成绩,也没有任何骄傲自大的理由。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们应当永远记住这个真理。

谁都以为,这篇充满“毛泽东风格”的开幕词,当然出自毛泽东手笔。

可是,当代表们赞许这篇开幕词时,毛泽东却坦诚地说道:“这不是我写的,是一个少壮派,叫田家英,是我的秘书。”

如果不是毛泽东说出“底细”,那开幕词完全是“毛派”笔调,谁也未曾想到是别人代笔。毛泽东是著作巨匠,毛泽东著作出自他的笔下。不过,在筹备中共八大的那些日子里,毛泽东事忙,委托陈伯达起草开幕词。

“陈老夫子”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毛泽东一看,摇头了。

可是,这时离开幕之日已经很近。

“田家英,你来写吧。写得短些,有力些。”毛泽东把起草开幕词的任务,交给了田家英。

田家英干了一个通宵,写出来了。

毛泽东一看,笑了。开幕词经中共中央政治局讨论,个别处作了一些修改。毛泽东把改定的开幕词装进衣袋里,然后拍了拍衣袋说道:“开幕词落实了,我放心了!”

1963年,田家英在农村调查时,发觉农村干部文化水平有限,通读《毛泽东选集》四卷有困难。为此,他向中央建议,出版《毛泽东著作选读》。他的建议被中央所接受。为了适合一般干部学习的需要,《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在1964年6月出版了。另外,为了适合战士学习的需要,还编辑出版了《毛泽东著作选读(乙种本)》。这两种选读本,实际上是毛泽东著作的通俗本、精华本。田家英的这一建议,为普及毛泽东思想做出了贡献。

1965年,田家英编辑了《毛泽东著作索引》一书。这本书便于人们查找毛泽东著作。

在各种各样的中央会议上,田家英还是一位“记录大臣”。毛泽东在许多场合随口而讲的话,经田家英记录成文字、整理成文章。例如,毛泽东1962年在七千人大会上的讲话,就是田家英记录、整理的。

田家英甚至还为毛泽东保管日记。

毛泽东记日记,这是迄今为止所有关于毛泽东的文章中从未透露过的。董边曾见过毛泽东在1958年前后写的日记。

我请她详细回忆。据她说,毛泽东不用市场上所售的那种日记本记日记。他的日记本与众不同,是用宣纸订成的,十六开,像线装书。

毛泽东从来不用钢笔记日记。平日,秘书总是削好一大把铅笔,放在他的笔筒里。他的日记常用铅笔写,有时也用毛笔。

毛泽东的日记本上没有任何横条、方格,一片白纸而已。毛泽东写的字很大,一页写不了多少字。

毛泽东的日记很简单,记述上山、游泳之类生活方面的事。他的日记不涉及政治,不写今天开什么会,作什么发言。

毛泽东的日记从未公布过。随着时光的推移,世人有朝一日总会见到公开出版的别具一格的毛泽东日记。 M5E8r3cretIfn+98hNSU5GKzedGjsGgVjjQyWW8EnUSrKxnMsxPeT2O6k4BHeg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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