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有露面,听说王光美身体欠安。1991年7月7日,我出差北京时,正值她从外地回京,我便去拜访她。
她与中国共产党同龄,那年七十大寿,看上去仍非常敏捷,步态轻盈。时值盛暑,她理着短发。虽然白发不少,但她不染发。她爽快、直率,谈笑风生,心态依然年轻。
她拿出一本英文版精装书THE LONG MARCH—THE UNTOLD STORY(即《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扉页上有作者题签。那是作者——美国记者哈里森·索尔兹伯里——送给她征求她意见的。书上夹着许多回形针,那是她的阅读记号。
王光美晚年照片
王光美出身名门。父亲王治昌,字槐青,曾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回国后曾在北洋军阀政府农商部任工商司司长,还曾出使英国、美国。
王槐青曾两度丧妻,有过三次婚姻,三位夫人生下十一个子女:前两位夫人生三子,即长子王光德,次子王光琦,三子王光超。王槐青第二次续弦,夫人名叫董洁如,她生下八个子女,即王光杰、王光复、王光英、王光美、王光中、王光正、王光和、王光平。其中王光英在王槐青出使英国时出生,王光美则在王槐青出使美国时出生。
王家子女中,王光杰在清华大学电机系学习时,结识了中共党员姚依林(后曾任国务院副总理)。姚依林是一二·九学生运动领导者之一,任北平市学联党团书记。受姚依林影响,王光杰投身于一二·九运动。1938年5月,王光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姚依林在1936年后出任中共天津市委宣传部部长、市委书记。1938年9月,姚依林安排王光杰在天津英租界伊甸园建立秘密地下机关,设置电台。为了掩护秘密工作,姚依林调来一位女中共党员,和王光杰装扮成夫妻住在那里。这位女党员名叫王新,1936年11月16日加入中共,比王光杰还早。
不料,弄假成真,这对假夫妻朝夕相处,产生爱慕之情。经中共地下组织批准,他俩于1938年12月26日正式结婚。这么一来,在王槐青子女婿媳之中,有了两位中共党员。
王光杰和王新在家中产生影响,使王光超、王光美、王光和、王光平都倾向中共,有的参加了中共地下工作。在王槐青子女之中,也有倒向国民党的,如王光复报考了国民党空军航校。
王光美考入辅仁大学,1945年,她在辅仁大学理科研究所获理学硕士学位。经王光杰、王新介绍,崔月犁结识了王光美。崔月犁是中共北平市委负责人之一(后来在1982年4月至1987年3月任卫生部部长)。
1945年12月,美国政府派前陆军参谋长马歇尔为总统特使来华,“居中”调解国共军事冲突。
于是,在重庆成立了国、共、美三方代表组成的“军事调处三人小组”,即张群(后换为张治中)、周恩来、马歇尔。不久,在北平成立了“军事调处执行部”,由国民党代表郑介民、共产党代表叶剑英和美国代表罗伯逊组成。军事调处执行部需要翻译,经中共北平市委刘仁指示,崔月犁通知王光美,调她去那里担任中共方面的翻译(虽然这时王光美尚不是中共党员)。
1946年8月,马歇尔的“调处”宣告失败,之后王光美赴延安。
1948年,王光美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和刘少奇结婚。对于刘少奇来说,这是他的第六次婚姻: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周氏,属于包办婚姻,不久刘少奇即提出断绝婚姻关系;
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何宝珍,生刘允斌、刘爱琴、刘允若两子一女;
第三任妻子谢飞没有留下子女;
第四任妻子王前,生刘涛、刘允真一女一子;
第五任妻子王健,结婚半年便离婚;
第六任妻子便是王光美。
其中,刘少奇的第四任妻子王前离婚后,跟聂真结婚。聂真之妹,即聂元梓,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明星”江青手下的“大将”。
王光美和刘少奇结婚后,翌年生刘平平,此后又生刘源、刘亭亭和刘小小(即刘潇潇)。王光美性格温和,她善于使这个由多位母亲生育的多子女(同父异母)的家庭和谐幸福,视刘少奇几位前妻所生子女如同己生。
新中国成立后,王光美在中共中央办公厅工作,担任刘少奇秘书。
王光美对我说,红军长征时,她还不过是个学生而已,但《长征》一书多处涉及少奇同志,她尽自己间接所知的情况对书中有关少奇同志的史实加以校核,转告作者,以求在再版时改正讹误。
她说起刘少奇,总是称刘少奇为“少奇同志”。她说,少奇本名刘绍选,由于长期从事地下工作的缘故,他有20多个化名、笔名,“少奇”原本是他的一个笔名。他用得较多的化名是“胡服”,后来,竟以笔名“少奇”传世,而他的本名反而鲜为人知。少奇同志参加过长征,而且担任“筹粮委员会主任”——这也是鲜为人知的。那时,粮食是头等重要的。党中央要少奇同志出任“筹粮委员会主任”,为的是替全军筹集粮食,确保红军顺利长征。
她拿出《刘少奇画册》说道,由于白区工作时不可能拍照,长征途中又没有条件拍照,那一段时间少奇同志的照片很少。直到进入延安,他才有一些照片。少奇同志的工作环境很艰苦,工作担子又很重,所以在1948年,少奇同志的体重只有48公斤。长期的艰辛困苦,使他患上了胃病。
她说,少奇同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喜欢思索。他的眉间有很深的川字纹,陷入沉思时,他总会皱起眉头。他不像毛主席那样幽默、爱开玩笑,但也不是不苟言笑的人。他有时也会大笑,但不会像周总理那样仰天大笑。他是一个思想深邃的人,一旦考虑成熟了,会在会议上清楚地阐述自己的见解。在路线斗争中,他的态度历来是鲜明的。他作报告前,大都事先拟好提纲,但讲话时并不照本宣科,往往会阐述许多新的见解。正因为这样,他在一次重要会议上所作的讲话记录稿和他会前亲笔所写的发言稿,都收入他的文集。
她说起现在的电影里,一出现刘少奇便是皱着眉头在那里吸烟。她指了指屋里的一张照片说:“这张流传很广的照片上,正巧他在吸烟,演员们都按这张照片上的姿势学他吸烟的样子。”刘少奇同志固然常吸烟,她跟他一起生活处于“被动吸烟”状态。不过,他也并非一开会就吸烟,不必老是塑造他的“吸烟形象”。不要简单地模仿他的某些动作,要着重表现出他的气质。他深沉,不轻易说话,但一旦说话,见解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性格温和,没有大幅度的动作,塑造他的形象相对来说难一些——不过,不能老是皱眉头,老是抽烟。
王光美比江青小7岁,她的入党时间比江青晚了15年,论革命资历比江青浅。
然而,在1962年9月,当印尼总统苏加诺挽着夫人的粉臂款款步下舷梯踏上北京机场时,作为外交礼节,刘少奇偕夫人王光美前去迎接。9月24日,《人民日报》刊登了刘少奇夫妇和苏加诺夫妇在一起的照片。翌日,又登载了王光美和苏加诺夫人在一起的照片。
江青看着《人民日报》,妒火中烧。她,作为“第一夫人”,从未在《人民日报》上露过面。她迫切希望“战胜”王光美。
终于,她得到毛泽东的允许,第一次以毛泽东夫人的身份参加会见贵宾——苏加诺总统和夫人。这样,毛泽东、江青和苏加诺夫妇的照片醒目地出现在《人民日报》第一版。众多的中国读者,头一次从《人民日报》见到了江青的照片。
江青一直嫉妒着王光美,特别是王光美作为刘少奇夫人,一次次出访:
1963年4月12日至4月20日,刘少奇和夫人王光美访问印尼;
1963年4月20日至4月26日,刘少奇和夫人王光美访问缅甸;
1963年5月1日至5月6日,刘少奇和夫人王光美访问柬埔寨;
1966年3月26日至3月31日,刘少奇和夫人王光美访问巴基斯坦;
1966年4月4日至4月8日,刘少奇和夫人王光美访问阿富汗;
1966年4月17日至4月19日,刘少奇和夫人王光美访问缅甸。
这六次出访,使王光美名声大振。拍电影,上电视,各报、各电台竞相报道,尤其是印尼街头,出现巨幅王光美画像……
江青的心中不是个滋味儿。中国的“第一夫人”明明是她,可是王光美却四面风光,在海外出尽“第一夫人”的风头。尤其是王光美英语精熟,又擅长交际,海外声誉颇佳。
江青决心要与王光美比高低。江青在《人民日报》上以毛泽东夫人身份出现在与外国贵宾的合影中,是这种比高低的初次尝试。江青在上海搞“纪要”,借毛泽东的支持和声望,以中共中央文件的形式下达全党。
“文化大革命”使天平朝江青倾斜:江青崛起而成为“中央首长”,王光美则随刘少奇的垮台而一落千丈。
江青,终于得以借助红卫兵揪斗王光美,使王光美受到凌辱。
王光美说,在“文化大革命”中,专案组混在红卫兵之中前来刘宅抄家,那抄家的“水平”很高,抄走了刘少奇的全部手稿。原本是为打倒刘少奇提供“炮弹”,如今却为编选刘少奇选集提供了完整的资料。历史如此神奇,完全超出了当年专案组的意料,仿佛开了个不小的玩笑。
王光美的母校辅仁大学,建校于1925年。原本是意大利罗马教廷在中国开办的辅仁社,辅仁社是大学预科,后来改为辅仁大学,开设文、理、教育三院。
194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高射炮部队驻扎在北平庆王府,对面便是辅仁大学。那时,辅仁大学里确实有特务,他们发出的关于高炮部队的情报被截获了。
辅仁大学在1950年被接管,不久并入其他学校。这所在北京一度颇有名气的大学也就逐渐被人淡忘,以致后来很少有人知道辅仁大学。
审查王光美,使辅仁大学一下子变成了“热点”。1967年7月15日,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杨承祚和妻子袁绍英突然遭到拘捕,其原因是杨承祚原是辅仁大学教授,跟王光美有点瓜葛。
拘捕杨承祚夫妇是“先斩后奏”的。拘捕之后,“王光美专案组”于1967年7月18日向戚本禹、江青递交了报告。
戚本禹在7月19日批:“此事重要,应送江青同志批准执行。”
同日,江青批:“照办。”
同日,戚本禹又批:“立即执行。”
于是,杨承祚夫妇成了重要案犯,受到“王光美专案组”的反复审问。
杨承祚夫妇为什么忽遭逮捕?其中的瓜葛,不过是如此而已:王光美在辅仁大学读书时跟杨承祚妻子袁绍英的妹妹熟悉,因此就常去杨家。袁绍英的弟弟袁绍文在美国从事航空工业研究。
在“王光美专案组”的眼里,这是极为重要的一条线索,因为航空工业即“军工工业”,在美国从事“军工”研究那就很可能是“美国特务”。倘若袁绍文是“美国特务”,杨承祚夫妇理所当然也可能是“美国特务”。王光美常去杨家,可能是前去“交换情报”,加入了“美国特务组织”!何况,在辅仁大学发生过特务情报案。
依据这般荒唐的推理,杨承祚夫妇成了“要犯”!
“王光美专案组”逼着杨承祚承认自己是“美国特务”,接着,再承认王光美是“美国特务”。1967年9月7日,“王光美专案组”给谢富治、江青的报告中写道:“遵示,我们加强了对王光美特务问题的审查工作,昨天对美特杨承祚进行突击审讯。杨犯进一步交代了王光美与美国战略情报局的情报关系。”
江青看了报告,批道:“富治同志:请提醒专案的同志,杨承祚可能不单纯是一个美国特务,应多想想,再进行调查研究。”
江青“启发”专案组“多想想”,杨承祚还可能是“日本特务”“国民党特务”!照此推理,王光美也可能是“三料特务”——“美、日、蒋特务”!
1972年8月18日,王光美子女刘平平、刘源、刘亭亭第一次获准去监狱见妈妈。这时,王光美在狱中已被关押五年。见面时,他们惊呆了,因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母亲王光美如此这般:“五年不见,妈妈已经瘦弱不堪,满头灰白头发,连腰也伸不直,穿着一身旧军装染的黑衣,神情麻木、迟钝……”
在北京王光美家中
历史终于翻过苦难的一页。
王光美家的玻璃书柜里放着整套的马克思、列宁著作,毛泽东著作,鲁迅全集。王光美说,少奇同志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在发还的抄家物资之中,书是最主要的“物资”。最近,子女要从国外回来,王光美不得不把许多暂时不用的书堆放在走廊上。
王光美健谈、开朗,身体已经复原。她不日又将离京,我很庆幸当她在家小住时见到她。
在王光美病逝之后,我又一次来到她的家中。她的女儿接待了我,并让我翻拍了许多刘少奇、王光美的照片。我发现一个细节,在许多的照片背后,王光美用铅笔写上拍摄日期、地点,有的与友人合影则注明是谁。这种随手而记的习惯,为后人省去了许多“考证”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