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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泪写下《斯人独憔悴》

1985年金秋,天高气爽。空气中飘散着桂花和白玉兰沁人心脾的馨香。

我在上海图书馆藏书楼里,徜徉于那些泛黄的旧报旧刊中。我查看了许许多多关于“七君子”事件的史料。我也查看了王造时先生当年讨蒋抗日的一篇又一篇檄文——慷慨激昂,笔锋犀利,有振聋发聩之声,有降龙伏虎之力,一颗爱党赤心,一腔爱国热血……我的心扉,为之震动;我的精神,为之感奋。

一次又一次,我骑着自行车在上海穿街串巷,来到一条僻静的弄堂,在一间小屋采访王造时夫人郑毓秀。

她单身独居,屋里非常简朴。床前,高悬王造时的大幅遗照。墙脚,堆放着上千册砖头一般的发黄的书籍,绝大多数是硬面、精装的外文法学、历史专著——这只是劫后幸存的王造时藏书的一小部分,恐不到原先的十分之一。当年的玻璃书橱早已不知去向,这些书只好堆放在地板上。

采访王造时夫人(1998年10月)

郑毓秀年已花甲。命运乖戾,使她愁白了双鬓。但她双瞳剪水,明眸中透露出和善的目光。长时间的采访,使她不能不常常回首心酸的往事,泪不自禁,涕泗横流,疾首蹙额,悲恸不已。

我问起了王先生的死。

她站了起来,颤颤巍巍走向立柜,打开柜门,拿出一只很旧的包袱。

她噙着泪花,慢慢地解开包袱。我注意到,她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包袱打开了,里面是一叠破旧不堪的衣服,打着许多补丁。一双棉纱袜上,起码有四五个补丁。破的布拖鞋,发黄的毛巾汗衫。她拿起一把断了的塑胶匙,上面接了一段牙刷柄。

“这是‘老先生”在监狱里用过的东西。他死了以后,我去领回这些遗物。再破再烂的东西,只要是他生前用过的,我都保存起来——这是永久的纪念!”她深情地说道。过去,她一向昵称王造时为“老先生”,至今仍常常这么提到他。包袱皮儿上,有着长短不齐的蓝色线脚——那原先是王造时在狱中用的床单,破了补,补了破,都是他自己动手缝的。

一只小小的破布包里,有针、有线——那是“老先生”用过的针线包。

她拿起一只米黄色的旧搪瓷口杯,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她长叹一口气说:“老先生临死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咯血,就吐在这杯子里。现在,杯里还残存着血迹。我没有洗掉这些血。留着它!”

人亡物在,睹物思情。血的回忆,带着我返回那腥风横吹、人心唯危的年代……

人们对王造时的不同称谓,反映了他不同的身份:

“王君子”——因为他是“七君子”之一;

“王博士”——因为他26岁时便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获政治学博士学位;

“王教授”——因为他27岁起便担任上海光华大学、中国公学政治学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为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王律师”——因为他30岁起在上海小沙渡承裕村挂出了“王造时律师事务所”的牌子;

……

王造时1903年生于江西安福,1917年入北京清华留美预备学校,1925年入美国威斯康星大学,1929年获政治博士学位。回国后曾任上海光华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为上海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1971年8月5日死于冤狱之中。

王造时是著名的爱国人士,早在1919年,他才16岁,就成为五四运动中的一员小闯将,曾因反对卖国贼而两次被捕。1936年,他与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史良因“爱国有罪”而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成为轰动全国的“七君子事件”。

王造时无党无派,为人正直,淡于名利。邹韬奋在《经历》一书中十分推崇他的品格:“王博士屡有做官的机会,但是因为忠实于他自己的主张,不肯随便迁就,宁愿过清苦的生活,行其心之所安,这是很值得敬佩的。”这样的品格,贯穿他的一生。

王造时先生

王造时是中国共产党的诤友。然而,王造时一而再再而三地蒙受冤屈,追根溯源,盖出于“左”。我仔细阅读了王造时许多未曾发表的遗稿,采访他的夫人郑毓秀女士及其亲友,查阅有关书刊文献并向上海公安部门了解情况,终于弄清了王造时三次蒙受不白之冤的真相。

第一次,1941年。

王造时起草了一封《致斯大林大元帅的信》,被说成是“反苏”,而那时“反苏”亦即“反共”。

我在1941年4月15日《新华日报》头版,查到了“苏日中立条约”原文。其中的宣言,明明白白地写着:“苏日双方政府为保证两国和平与友好邦交起见,兹特郑重宣言,苏联誓当尊重‘满洲国’之领土完整与神圣不可侵犯性;日本誓当尊重蒙古人民共和国之领土完整与神圣不可侵犯性。”这样的“条约”“宣言”,明显地损害了中国的“领土完整与神圣不可侵犯性”,理所当然激起中国爱国人士的不满。当时却有人把“条约”“宣言”解释为苏联安日攘德的一种“策略”。其实,苏联是以牺牲中国利益来保全它的后方。

王造时在遗稿中写道:“在重庆的救国会的重要负责同志开会讨论这件事……这个协定实在对中国是一个打击,大家认为有公开表示的必要,当场推举我起草,张申府审查。我随即拟了一个致斯大林大元帅的公开信,表示该项协定是妨害中国领土与行政的完整,认为是很大的遗憾。”经过讨论、修改,在信上签名的有沈钧儒、王造时、章乃器、李公朴、沙千里、史良、张申府、刘清扬、胡子婴等九人(邹韬奋当时在香港)。

后来,此事竟被谣传为王造时“先起草好的,强迫大家签字”。王造时从此背上“反苏反共”的黑锅。也正因为这样,新中国成立后,“七君子”之中除邹韬奋、李公朴已故世外,沈钧儒、章乃器、沙千里、史良均调京任部长以上职务,而王造时竟失业于上海,直至1951年才被陈望道聘为复旦大学教授。有人借杜甫诗句“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比喻王造时的处境,并不过分。

第二次,1957年。

王造时在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其中主要的罪名之一为“自比魏徵,向党进攻”。

我查阅了1957年3月20日《人民日报》第五版所载王造时在全国政协会议上的发言,题为《我们的民主生活一定日趋丰富美满》。其中所谓“自比魏徵”的一段,原文如下: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和“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道理,大家当然懂得,实行却不太容易。拿一个或许是不伦不类的比喻来说,做唐太宗固然不易,做魏徵更难。做唐太宗的非有高度的政治修养,难得虚怀若谷;做魏徵的非对人民事业有高度的忠诚,更易忧谗畏议。我想,现在党内各级干部中像唐太宗的可能很多,党外像魏徵的倒还嫌其少。

这段话,说得何等深刻,迄今仍闪耀着真理的光芒。可是,以“左”眼来看,却当作“向党进攻”的“大毒草”。就这样,王造时成了当年“闻名全国”的“大右派”。

第三次,1966年。

在遭到“批斗”“抄家”之后,王造时于1966年11月21日被捕,羁押于上海第一看守所,至1971年因“肝肾综合征”病故于狱中,一直是“未决犯”。

王造时这次蒙冤,乃是被人诬告。他在与一位朋友闲谈中,说及自己对政治、外交、经济等的一系列见解。他是一位“政治学博士”,三句不离本行,说说这些见解也不妨。可是,这些闲谈竟被说成是他的“政治纲领”,甚至被诬为他要组织什么“政党”。

王造时三次蒙冤,而他的家庭也极为不幸:他的发妻朱透芳女士在1956年3月病逝。长女、长子、次子均患精神病,先后去世(其中两子是在王造时1966年被捕后,因经济拮据而被精神病院逐出,三个月内接连死去)。他最喜欢的小女,1957年正在复旦物理系学习,竟受他牵连,被打成“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小女被剃成阴阳头游街,在过度抑郁之中患乳癌。在王造时病逝后不久,她也病逝于癌症。

王造时不幸的一生,是极左路线造成的恶果。惨痛的教训值得我们永远记取!

我还注意到:

第一,我查阅新中国成立前的报刊时,发觉关于“七君子”的报道中,王造时总是名列第二。沈钧儒是长者,声望也最高,名列“七君子”之首,理所当然。王造时是博士、教授,是全国救国联合会的常务理事兼宣传部部长,在社会上广有影响,故名列第二。然而,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书刊中,王造时总是列为“七君子”之末(其中包括具有权威性的《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关于蒋介石声明的声明》一文的注释以及《辞海》“七君子事件”条目)。这种列名次序的调动,乃是王造时为《致斯大林元帅的信》蒙受恶名所致。应该恢复历史原来的面目了。

第二,邹韬奋著《经历》一书中有这样一句:“和我们同时被捕的那位史良女律师,在我们里面是年龄最小的一个。”由于邹著影响很大,后来许多书上均称史良为“七君子”中最年轻的君子。其实,年龄最小的“君子”是王造时。据1985年9月11日新华社电《史良同志生平》,史良生于1900年3月27日。王造时则生于1903年9月21日(农历八月初一),比史良小3岁。可能由于“七君子事件”时史良“还未曾结婚”,人们只是凭猜测估计她的年龄。

另外,我在采访王造时事迹时,有两件事印象很深:

一是我找到了王造时在反右派斗争后所写的几十份检查、思想汇报,他简直成了一位“检讨博士”。其中“改造规划”中有“挑担争取挑到六十斤至八十斤”!有“鼓足干劲,加紧改造,争取不戴右派帽子过年”!他终于在1960年9月29日“摘帽”。可是,我还见到好多份“摘帽后的思想汇报”“摘帽后的思想小结”。一个高级知识分子遭受如此这般的心灵折磨,多么不幸!

二是我找到浩劫后幸存的几张王造时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七君子”合影,照片背面赫然写着“什么东西?”四字。据郑毓秀女士告知,此乃“红卫兵”手笔。我想,这张照片将来若在历史博物馆展出,应当用两块玻璃夹住,以使观众可看到正反两面。

王造时的痛苦是双倍的:他不仅在政治上不幸,而且又有着不幸的家庭。他的多个子女患精神病。他背负着沉重的经济包袱,受着双倍的折磨。孩子患病,久治不愈,一个个离他而去。他没有精神病的小女儿王海容,在重重的政治高压和极度的抑郁之中,又患乳癌一病不起。

在“大革文化命”的“左”派鼎盛时期,王造时遭到挞伐。1971年8月5日晚10时,他屈死于“四人帮”的冤狱之中。

不久,她的小女儿也病危。弥留之际,她挥泪叮嘱继母及丈夫道:“我死后,只有一个心愿——把我和爸爸、哥哥、弟弟葬在一起!”

……

我几乎是噙着泪水写完《斯人独憔悴》的。

后来,在1998年12月,应中国青年出版社之邀,我为该社的“野百合花丛书”写了《王造时——我的当场答复》一书。当时,王造时夫人郑毓秀已经定居美国,为了帮助我写这本书,她特地从美国飞来上海。

1999年1月,《王造时——我的当场答复》一书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l6A151L8Y72VcvXaAXv9kVDGrHpvWmjsckEkhYeXwM9E7ofRqbZA8Z0+6zGqmft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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