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来到了梅园,这是荣德生建的。他是一代实业家,生平喜欢梅花,刚才我们在门口看到了七个字——一生低首拜梅花。荣德生修梅园,种梅花,却不关起门来自家欣赏,而是向社会免费开放。1928年11月,三十三岁的郁达夫来到无锡,住在梅园。他在旅途中写下了《感伤的行旅》,我们先读其中两段:
梅园是无锡的大实业家荣氏的私园,系筑在去太湖不远的一支小山上的别业,我的在公共汽车里想起的那个愿望,他早已大规模地为我实现造好在这里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间小小的茅篷,而他的却是红砖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缓步以当车,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闲走的,而他却因为时间是黄金就非坐汽车来往不可的这些违异。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将起来,有钱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们这些无钱无业的闲人的心理是一样的,我在此地要感谢荣氏的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实现而造成这一个梅园,我更要感谢他既造成之后而能把它开放,并且非但把它开放,而又能在梅园里割出一席地来租给人家,去开设一个接待来游者的公共膳宿之场。因为这一晚我是决定在梅园里的太湖饭店内借宿的。
大约到过无锡的人总该知道,这附近的别墅的位置,除了刚才汽车通过的那支横山上的一个别庄之外,要算这梅园的位置算顶好了。这一条小小的东山,当然也是龙山西下的波脉里的一条,南去太湖,只有小三里不足的路程,而在这梅园的高处,如招鹤坪前,太湖饭店的二楼之上,或再高处那荣氏的别墅楼头,南窗开了,眼下就见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与,时时与独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于园里的瘦梅千树,小榭数间,和曲折的路径,高而不美的假山之类,不过尽了一点点缀的余功,并不足以语园林营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园之胜,在它的位置,在它的与太湖的接而又离,离而又接的妙处,我的不远数十里的奔波,定要上此地来借它一宿的原因,也只想利用利用这一点特点而已。
郁达夫在梅园看到梅花了吗?(童子:没有。)你们觉得梅园的中心是什么?或者说梅园是以什么为中心的?(童子纷纷回答。)
现在有两种答案,一种是梅园的中心是梅花,一种是梅园的中心是荣德生。到底梅花是梅园的中心,还是人是梅园的中心,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慢慢地思考。郁达夫1928年来到梅园,你们觉得他在写梅园的时候,他的重点是梅园的梅花还是梅园的人?他几乎没怎么写梅花,“瘦梅千树”只是一笔带过。现在也不是梅花开的时候,十二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正好赶上梅花大开,到处都是梅花,看也看不过来,我觉得那天的梅园特别大;今天的梅园却没那么大,一路上没有梅花,这么一片地方,很快就走完了。花开的时候,这里看一下,那里看一下,到处都是梅花,一个梅花的海,我们身后的建筑香海轩上就挂着两个字——“香海”。梅花开时,是梅园最美的时候。
梅园
郁达夫的朋友成仿吾倒是看到了梅园的梅花,可惜他只是在黄昏时走马观花,匆匆忙忙。他的《太湖游记》中一笔带过:“一堆堆绰约的梅花空在晚风之中把她们的清香徐吐。”
我们还是先来读读盖绍周的《探梅漫记》:
到了梅园,我们便向园中钻入,否,不如说是向梅花中钻入。因为顺着路走去,前后左右都是梅花,是梅花筑成的一条路,是梅花带的路,花是开了一半了,都是单瓣子的白梅。走不多远,仿佛梅花将路堵住了,一抬头有一座亭子,亭子旁围着梅花,亭前一块空坪,夕阳中的太湖,真美极了!亭后又有一带梅林,便是一块绝大的太湖石,镌有“小罗浮”三字……
由亭南下,左边是花房,右边是一栋卖茶的精舍,有照相馆。红梅几大盆,异香扑人。过此再南,两边都是一片梅林,白茫茫一片不知是雪是云是海?中间一座高亭,有池有洞,亭前有一圆场,绕以冬青,杂植梅树,两块高逾数丈的大石矗立其间。再前则为梅园正门了。门内有小学一所。
从钻入梅花中,梅花筑成的路,梅花带的路,仿佛梅花将路堵住了,直到开满了白梅的梅园——不知是雪是云是海。梅花开时的盛况算是被盖绍周写出来了。更有意思的是接下来的月下看梅:
我们从万梅花中发见一个奇迹,一轮亮晶晶圆溜溜的月亮出来了。人在梅花中月光下三重的皎洁,这月光好像要化作千万朵梅花来分梅花的香,这梅花也好像要化作千万轮明月来分月光的色。这人更好像要化作千万朵梅花与千万轮明月来分他的香与色。但我只需要:
二分明月三分色,一瓣梅花半瓣香。
我们在梅林中如几双鹤儿踱来踱去,向月光明处行,向梅花深处寻,不觉绕到太湖饭店后面。这一带的地势如横琴,地势一层一层高,一层有一层不同的建筑,层层皆可望太湖,层层皆有各种的花木。
…………
站在一株最清瘦的梅树下,想涤心净虑,领会这当前的圣洁之景。因念我生碌碌三十余年,饱经人世未有之忧患,既不为名,亦不为利,为何扰扰红尘?只缘人类的一点责任心,放卸不下,以故终日如负重荷,未尝有一刻之安。尘念昏昏,亦未尝有一日之清明。我深愿做一个太平时代的钓叟,但不幸而逢大乱之秋,避世的思想为不可能,归田的幻梦仍归于幻梦。只有抓着一刹那间的一点灵机,像清凉散,非兴奋剂,对于自己的本性本体,或者能借梅的孤高,月光的皎洁,明湖的宽涵,多少启悟一点智慧,也未可知,因此,我幽幽站在这株梅树下凄清的徘徊。
像这样在月光下看梅花的情景,不知道梅园的主人荣德生是否领略过?再来读读徐国桢的《梅花大观》,他在梅园看饱了梅花:
梅园之内,是梅花的疯狂世界。梅树一丛连一丛,梅花一堆接一堆,到处是梅树,到处是梅花。梅花盛放,几乎把梅园涨裂。不愧是一个梅花之国,泱泱乎大国之风也。
梅花之不是家花,正如仙鹤之不是家禽。鹤不能离云,离云就觉得呆。梅不能离山离水离石,离山离水离石之梅,就觉得贫……梅园占据了一座龙山,昔日龙山是龙山,现在龙山是梅园。梅园的好,好在辟山构筑,以梅饰山,以山饰梅,虽是一群家梅,给家梅保存了一些野态,使梅花稍减去些虎落平阳的悲哀……
他还说了一句:“梅园梅花大阵,好比十万大军,聚屯龙山,气象万千,气势充沛。”他在梅园看到的是梅丘、梅山、梅海,一个梅花之国。
荣德生一生最爱的是梅花,这个“梅花之国”就是荣德生建造的。梅园里有一副对联:“万顷烟波宜水月,一生知己是梅花。”我很喜欢。到底梅花是他的知己,还是他是梅花的知己?我在《大商人》这本书中写荣氏兄弟,其中一节就叫《一生知己是梅花》。我们来读一段:
梅花是他 的最爱,1912年,他在离太湖边不远的山坡上买下一处旧时的私家花园,并陆续在周边买地扩建,几年间种下梅花三千株,加上其他花木,到1914年初成规模,他自称“一生低首拜梅花”,亲手题写“梅园”二字。近百年后,梅园初建时他在大门口手植的紫藤仍在,梅花依旧年年盛开。张謇有诗“梅花早说梅园好”,他没有把梅园据为私有,关起门来独自享受,而是免费对外开放,梅园从此成为无锡重要一景。小商小贩在梅园穿梭来去,荣德生不但没有将他们挡在外面,反而为梅园能给他们带来生计而高兴。当年有人甚至称他为“梅园孔圣人”。
任何人都可以在梅园进进出出,梅花开时,尤其热闹,很多小贩进来,叫卖各种各样的东西,声音嘈杂。有人曾向荣德生建议把小贩赶走,荣德生没有同意。他认为梅园能给这些人带来生计,他们可以有饭吃,这是一件好事。1928年郁达夫来的时候,梅园已经建成十六年了。郁达夫在梅园里面的太湖饭店住了一晚,他说要感谢荣氏,这样的一个梅园不仅向公众开放,而且里面还有可以借住的地方。他觉得这是一个实现了他空想的地方。他的那篇《感伤的行旅》本来的调子是非常感伤的,但因为写了一位充满积极态度的实业家,就不一样了。郁达夫的文章没有提荣德生名字,只说荣氏,荣氏兄弟共同创业,但这个梅园其实是荣德生的,不是他哥哥荣宗敬的。他哥哥另开辟了一个锦园,锦园小一点,离太湖更近,梅园比锦园更有名。荣德生非常喜欢自然。郁达夫说梅园的位置选得好,“梅园之胜,在它的位置,在它的与太湖的接而又离,离而又接的妙处”。这里有山,有水,而且远离城市的喧嚣,很安静。即使不是梅花开的时候,来这里走走也觉得赏心悦目。我们今天来,虽然没看到梅花,但树上结着梅子,满树都是绿的,我们也可以称它是“绿园”。梅花谢后,叶子长出来,这一大片梅林,是鸟的世界。梅花开时,它是“梅园”。此时,没有梅花,它就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如果梅花开了是一片“香海”,那么现在就是一片“绿海”。
许多人来梅园,都没有碰到梅花开,就像我们今天一样。我们来读钱歌川的《无锡纪行》中关于梅园这一段:
……走不到多远,路被一丛树木挡住了,把路分为两支,在那树丛中却包着一块丈高的青石,上面镌着“梅园”两个大字。过此石碑,路又合而为一,再向上登,地势渐高,路又分为左右二途,再上为一方地,有几个奇形怪状的、像巨人一般的太湖石矗立其中。过此我们再寻小路朝山上爬去,举目四顾,一片梅林,几无杂树。可惜我们来时已在夏初,白的梅花早变成青的梅子了。累累然满枝满树,使人想见花时的盛况。这儿与其说是梅园,真不如说是梅山。我们在遍山遍岭、千树万树的梅林中钻来钻去,有时意外地从丛绿中现出一个亭子来,有时又见小桥流水,假山石洞,若把梅园譬作一个天工的森林,这些地方便是人工的点缀了。后来遇到了一个大楠木厅,题为诵豳(bīn)堂,有二三起人各各围坐在堂畔的台地上品茗,一树绝大的五爪枫,像翠盖一般地张在他们的上面。我们初初看见这种露天茶室,满以为就是太湖饭店了,谁知还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只好耐着性子跟向导者再进,随即我们在重重密密的树叶中看到了一个宝塔似的建筑物,我们朝那方向走去,快走到高塔的下面,就在路旁看到了一处西式的红砖房子,门前横着一座悬桥,联络着两所二层楼的洋房,这便是太湖饭店了。我们走进饭店,拾级登上了悬桥,一望太湖,万顷波光,全在眼底,湖中近渚远山,重重相衬。我呆呆地眺望着湖光山色,仿佛自身已登上了范蠡的一叶扁舟,而在五湖中荡漾去了。等到他们把我唤回来,转身望了一下悬桥的另一方面,则见山下的麦田,金黄一片,登时使我联想到去春游平,第一次登景山俯瞰故宫时所得的印象。
钱歌川看到的和我们今天所见几乎一样,“举目四顾,一片梅林,几无杂树”。看到“几无杂树”,你们会想起什么?(童子:《桃花源记》。)《桃花源记》中怎么说的?(童子: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钱歌川活用了“中无杂树”。如果他也说“中无杂树”,那就不够恰当,他改了一个字,变成“几无杂树”,就很好。你们抬头看看,有没有杂树?远远看去,除了梅树还有别的,比如桂花树,钱歌川那个时代一定也有一些杂树。他改动一个字,既突出了梅树,又合乎事实——还有其他的树。准确地使用母语,有时候就是一字之差。钱歌川的“可惜我们来时已在夏初”,这个“可惜”,就像钱穆教小学生写作文“可惜咸了些”一样,“可惜”就是拐一个弯,说话有了曲折。
今天,我们在梅园看到的主要是什么?青的梅子。乐农别墅前的三张石桌也意义不凡,它们其实是荣氏创业之初的石磨的碎片,后来用水泥粘了起来,外面套了铁箍。荣家非常看重这几台石磨,他们最初就是凭这几台石磨起家的,它们是荣家的宝贝。梅花是荣德生的最爱,石磨对荣德生有特殊的意义,是荣氏发家的纪念物。十二年前我到这里来寻找荣家留下的痕迹,关于荣氏兄弟那篇有一节的题目就是《四台石磨》,是从石磨这个角度切入的。
回到钱歌川的文章,他没有赶上梅花开,他是怎么写的?我们把这句读出来:
可惜我们来时已在夏初,白的梅花早变成青的梅子了。累累然满枝满树,使人想见花时的盛况。这儿与其说是梅园,真不如说是梅山。
为什么说它是梅山?有很多梅就叫梅山吗?(童子:梅园的地形是个山坡。)对,坡地。其实这里本来是龙山,因此叫梅山也是可以的。
接下来他“在遍山遍岭,千树万树的梅林中钻来钻去”,丛绿中竟出现了亭子、小桥流水、假山石洞。然后他们到了“诵豳堂”,“豳风”出自《诗经》,刚才在诵豳堂有人发现墙上有《诗经》中《豳风·七月》那首诗。诵豳堂还有一副很有名的对联,那也是荣德生很喜欢的格言:
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
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
我们今天看到的梅园与钱歌川看到的是同一个,我们走的路线与他走的路线也接近。他说这里有绝大的五爪枫,等一下你们可以去找一下,看看那翠盖一般的五爪枫如今还在否。
与梅园对话
钟敬文当年来梅园,也不是梅花开时,但他来到梅园的门口,心中还是不期然地充满希望和喜悦,因为慕名已久,想着梅园里应该有大规模的梅树。我们来读钟敬文的《太湖游记》中关于梅园这一段:
……可惜来的太迟了,“万八千株芳不孤”的繁华,已变成了“绿叶成荫子满枝”!然而又何须斤斤然徒兴动其失时之感叹呢?园里的桃梨及其他未识名的花卉,正纷繁地开展着红、白、蓝、紫诸色的花朵,在继续着梅花装点春光的工作啊。我们走上招鹤亭,脑里即刻联想到孤山的放鹤亭。李君说,在西湖放了的鹤,从这里招了回来。我立时感到“幽默”的一笑。在亭上凭栏眺望,可以见到明波晃漾的太湖,和左右兀立的山岭。我至此,紧张烦忧的心,益发豁然开朗了。
没有梅花的梅园照样可以带给人豁然开朗的感受。
我们再来读一读赫森的《笼罩在黄昏的烟幕里的梅园》。他来梅园的时候,有没有梅花在开?读这一段就知道了:
我因此想如果在残冬季节到此,则遍园梅花,开得正盛,景物当益加美丽。只可惜这种天气,还不是开梅花的时候,未免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了。
现在不是梅花开的季节,我们跟郁达夫、钱歌川、赫森会有更多同感。看看不同的时间进入梅园的人,在梅园所见所思有哪些相通的地方。继续往下读:
转了几个弯,我们登上了“招鹤坪”。一亭翼然,在黄昏的晚烟中,看去颇带几分苍茫之感。再自坪上下转,到了园内的太湖饭店。将手提箱大衣等放好了之后,因为舍不得将园中的晚景放过,我们再出来游遍全园。最后登上梅园的顶端,那时天色已是很暗,周围的山色,都现着苍灰的颜色;自顶端往下面望,整个的景色,就像展在面前的一幅巨大的名画:树外是屋,屋外是山,山外是水,水外又是山,层层叠叠,使人不由自主的觉到自然的伟大;白色的晚雾,无力地绕着山腰,山色是自山麓到山顶,渐渐的从深灰的颜色,逐渐的淡了下来。那时我想如果世上真有琼楼玉宇的仙界,无疑地一定是在四山的浓雾深处。再看看微现白色的太湖,真是安静得像一个将要熟睡的少女,毫无声息,毫无动静,可是就在这无声无息中,却透出一种诗样的柔和的美,湖上蒙着一层轻绡似的水气,更似乎供给一些诗人的遐想。我对着这一幅美的展开的图呆看着。四围逐渐暗了下来,山麓人家的炊烟,也在树丛里挂了起来;一队鸟儿,从右边的屋后飞了起来。我用力地将眼光跟着它们,我觉得似乎整个的心灵,也随着它们飞升到对山白雾深处,踏进了理想的极乐的境界里了。
因为看到一队鸟儿,赫森用力地将眼光跟着鸟儿,似乎整个的心灵也随着鸟儿飞升到对山白雾深处。今天梅园的鸟好像也不少,鸟也是你们笔下可以捕捉的对象;之前在钱穆旧居有几个同学每人抓住了一样东西,袁子煊抓住了酢浆草,金恬欣抓住了一张旧照片,他们的作文也就写出来了,而且写得好。赫森登上梅园的最高处看到了什么?“树外是屋,屋外是山,山外是水,水外又是山,层层叠叠……”即使没有梅花,梅园也有可看之处,而且可以看得远一些。你们要像作家赫森一样,看见更远的地方,要看见梅树的外面还是梅树,都是梅树。即使没有梅花开,梅树上还有梅子;即使没有梅子,梅树丛中还有鸟,还有虫。
在没有梅花开的季节来梅园,怎样体会梅园的中心?梅园的中心到底是梅花还是人,我想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没有标准的答案。你可以认为梅园的中心是人,你也可以认定梅园的中心就是梅花。没有梅花开的时候,梅园一片冷清;等到梅花开了,看梅花的人来了,梅园就热闹了。大部分人都是冲着梅花来的,但也有人是冲着人来的,他们要在梅园看人留下来的痕迹,特别是荣德生在这里留下了很多遗迹。
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区域的建筑物是荣德生留下的,这些建筑物保存完好,它们代表了梅园主人的审美。荣德生有两大爱好:一个是爱梅花,“一生低首拜梅花”,梅园中的梅花都是他所爱的;第二个爱好就是艺术,诵豳堂里挂的字画有他的画家朋友送他的,也有他自己写的、画的。他喜欢画,更喜欢写字;平时有空,他喜欢练书法,“梅园”这两个字就是他自己写的。他的画不算特别好,他的字写得还可以。
根据父亲遗愿,荣毅仁在1955年将梅园送给了无锡市政府,但乐农别墅当时还属于荣家。
梅园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豁然洞读书处。从1927年到1937年,十年的时间,豁然洞这儿开了两个班,一个甲班,一个乙班,相当于一个书院,学生的程度分别相当于初中和高中,他们各读两年。除了荣家兄弟,还有部分外姓子弟,在这里毕业的人前后将近一百人。荣毅仁当年就是在这里毕业的,他留下了许多作文,他的作文还是用文言文写的,偶尔他也写一点诗。我选了两首,一首写蝉声,一首写草。我们先读《蝉声》:
独步梅园树,高蝉正悲鸣,
悲鸣毋吝惜,我来得同行。
君以洁自居,我以士廉清,
执书不敢读,恐致客心惊。
可惜我们今天听到的只有鸟声。我们再读一下他的《草》:
浒山绝顶草,岁岁有枯荣,
野童火之尽,明年春又生。
绝顶平作场,而草仍蔓盈,
草有荣枯时,人岂无代更。
枯荣无时已,代更失我名,
岁月度飞鸟,等闲令人惊。
荣毅仁的《蝉声》仿的是哪位唐代诗人?(童子:骆宾王。)骆宾王的《咏蝉》中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少年荣毅仁的“君以洁自居”很可能就是从这里变出来的。
《草》仿的谁?(童子:白居易。)白居易有名句“一岁一枯荣”,荣毅仁这里有“岁岁有枯荣”“草有荣枯时”“枯荣无时已”,以及“野童火之尽,明年春又生”,很可能是从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中来的。那个时候荣毅仁只是个中学生,他的诗也只是对古人的模仿,并没有那么出色。但在梅园读书的岁月想来是他一生难忘的。
豁然洞在梅园的高旷之处,山下梅花千树,远处则太湖在望,是一个非常适合读书的地方。他们当年在这里读《古文观止》,也在这里读英文。那时梅园的读书声也是一道风景,发起赴法勤工俭学运动的教育家吴稚晖等人每次到梅园,都要来豁然洞听读书声。地质学家丁文江曾在梅园的太湖饭店养病半年,每天听着豁然洞读书处琅琅的书声,他的病神奇地好了。世上最美读书声,你们留给梅园的读书声也很美。荣毅仁写过一篇作文《豁然洞记》,其中有几句话写得清新可诵,我们一起来读:
尝泛舟五里湖中,回见浒山苍郁,矗峙于百千梅丛中,如炮台然。而豁然洞隐其腋下,于是乡人多号之为“炮台”。……两侧翠枝倒垂。春日梅花盛开之时,红绿相间,幽然成趣。是洞夏可以避暑,冬可以保暖,诚揽胜之美地,休息之安所也……
豁然洞读书处的主课是国文、英文、作文,荣毅仁的中文根底就是在这里奠定的。他后来到上海圣约翰大学,就是全英文教育了,就不读中文了。《豁然洞读书处文存》一共印过四册,收入了四十一个学生的几百篇作文,其中有古文,有诗词,也有对联,荣毅仁他们几个兄弟的作文,里面都有。
荣德生为《豁然洞读书处文存》写过一篇序言,他说自己不是科学家,也不是文学家,但是由他经商的阅历可以知道,为人常识不可不充足,文字不可不通顺。学中文的目的不是为了成为作家,多数人都不会成为作家,而是要写出通顺的文章。通顺是第一关,是最基本的底线。荣德生说的文字通顺,至少要做到两条:“以达意志,以记事物”,就是能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能把要记的事情写清楚。这是作为一个平常人所要达到的基础,不管从事什么职业。有的同学天赋高一点,更有才华,将来也可以成为作家。但母语教育的第一目的是能写出通顺的文章,这是每个人都要做到的。大家还记得荣德生读了几年书吗?他只读过五六年的私塾,毕生以经商安身立命。但他不仅毛笔字写得不错,文章也写得通顺。将文章写通,对于他成为一个大企业家,是不是很重要?你们将来无论是想成为企业家,或从事其他行业,都要过文字关,这是基本功,是每一个平常人都要达到的底线。
梅园如果以人为中心,除了荣德生,还有哪些人?没有看到梅花开的郁达夫、钱歌川、赫森、钟敬文;看到了梅花开的盖绍周、豁然洞读书处的学子荣毅仁等;听过他们读书声的吴稚晖、丁文江等人。今天你们来了,你们是不是也可以成为梅园的人?
最后,找一句话为梅园这一课做个结束,你们觉得哪一句话最漂亮?
自顶端往下面望,整个的景色,就像展在面前的一幅巨大的名画:树外是屋,屋外是山,山外是水,水外又是山,层层叠叠,使人不由自主的觉到自然的伟大……
我们的课就到这里,去找五爪枫和豁然洞读书处吧。
五月,梅园的梅花早已开尽,落花消失在泥土里,新叶已在初夏的旋律中生长起来。梅有开有落,人也一代代地更迭。不但游客不再是当年的游客,梅花梅树也不再是荣德生的了。
我们从正门进梅园,怀着敬畏之心走过石碑,眼前是一片绿的海洋。虽然此时并非二三月,见不着“香海”,但梅树用满山的绿填补了无香的空缺:近处是淡黄微红的新芽,在微风下摇曳着;梅的后面也是梅,碧绿遮天蔽日地扑来;远处有几栋别墅,爬山虎四处蔓延,深绿的色彩想要遮住红砖墙;最远处则是看不清楚的绿,满山的绿,淡一点的、深一点的,一块块不同绿色的斑点覆盖住全部的山丘,随风起伏,真有点“绿云扰扰”的感觉。
穿过矗立的太湖石,我们来到乐农别墅。这里依然是梅树的世界,山丘之间、门前空地,到处是梅的身影。梅子绿了,我很想尝一口,体会一下昔日荣氏创业的酸辛。只可惜此时梅非彼时梅,荣德生早已用自己的朴实感化了这片土地,新长的梅应该没有那时的味道了吧?
乐农别墅是荣德生的纪念馆,但我们的思绪游离在屋外。屋外空地上有三张石桌,它们其实是四块石磨的碎片粘成的,石磨是荣氏的起点。一百多年前的今天,大实业家荣德生站在我的位置,看着它们,展望未来……石磨的圆心向外发射出一条条粗粗细细的沟。这些石磨荣德生推过,工人们推过,最后又被替换,走出历史的后门。现在,它们以另一种形态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平静地立着,好像生来就是太平盛世。
小鸟在林间啁啾,一山的绿如同磨盘上混合的不同的碧绿,呈现出多彩的颜色。荣德生走过梅园,想象着“凌寒独自开”的梅花,想象着坚贞不屈的梅,想象着自己独立潮头的企业,想象着教育慈善,想象着家乡人民,想象着民族国家。然而,如果他的思绪回到现实,他一定回到一朵纯粹的梅花之上。
梅园的梅花开了,迎来了它的主人——荣德生。他看着漫山遍野的梅花,看着已经成为废墟的庭院,静静地站在雨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悄悄离去……
梅园的梅树结果了,迎来了寻找过去、感受大自然的我们。梅子藏在树叶间,有如害羞的姑娘,有如一段段过去的历史,让人捉摸不透。我们透过一层层叶子,找到一个一个丰满的梅子,这果子究竟是酸的呢,还是甜的呢?只有尝过的人才知道吧!历史的变故和沧桑,只有品读经典才能体会。
梅园中果子成熟了,有人会去摘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是一个一个历史的结晶。
现在已是初夏,早过了梅花开放的时候。梅园里处处都是梅树,也处处都是绿色,看不出这儿曾有梅花。飞虫打着旋儿,飞到树枝上,试图在一颗颗青涩的梅子里找到一丝残留的梅花气息。香海已变成了青海。
没有梅花的梅园依旧有许多人。因为梅园不光有梅,还有荣德生。荣德生是大方的,他没有把梅园关起来自己享用,而是把它开放供所有人观赏,还在里面建造旅馆给人住。荣德生也是简朴的,虽然他很有钱,但他穿的衣服和老百姓一样,是布衫。他这么爱梅,梅园里的梅都会受到他的影响吧?
我是一朵梅花,
荣德生梅园里的一朵梅花。
虽然我不是树上最出众的那朵,
但我是他最早种下的树上开出的那朵。
我看着,
另外两千九百九十九株树上开的花。
我看着,
那一百多位在豁然洞读书处走过的学生。
我看着,
他亲手为梅园题字。
而今日,
我听到一位大先生
带着三十几位童子
在我面前读着“一生低首拜梅花”……
“咚、咚、咚”,沉沉的钟声响起,述说着以前的事情。一只鸟从天空飞过,让我注意到了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面写着“梅园”两个字。
赫森说:“树外是屋,屋外是山,山外是水,水外又是山。”但你如果站在一块石头上,一眼望过去就是一片花海。梅园犹如一个熟睡的少女,悄无声息,到处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我们来到豁然洞读书处,坐在阴凉之处。我竖起耳朵,好像听见了读书声,“啊!”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我听到了读书声,那声音是多么动听呀!读书声居然能治好一个人的病,那是多么的动听呀!
今天上午,我们来到了梅园,但现在不是梅花盛开的时节。
梅园里的梅树虽然不是自然生长的,但让人觉得十分舒服,没有突兀的感觉。漫步园内,树上传来几声鸟鸣,让我们仿佛回到了1912年。
那时梅园刚刚建好,虽然它耗资巨大,但荣德生先生没有独自享用,反而免费让人们观赏,这样还解决了很多人的生计问题。
荣德生先生虽然家财万贯,但他生活十分节俭。每次吃饭不超过四菜一汤,只穿长衫布鞋,他的这种简朴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又传来几声鸟鸣,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看着眼前的一棵棵梅树,我感慨万千,荣老先生亲手培育的梅园,让后人欣赏到很多美丽的风景,也给后人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
我在梅园里奔跑,不想却摔了跤。
我被送进了医院,一路上我一直在思考:石头啊!你是否也曾经把荣德生、荣宗敬绊倒过?
我想象着,那时梅园尚未修建,石头路坑坑洼洼,荣德生在石头路上散步,忽然他摔了一跤。这一跤类似人生路上的一次失败,它对于身体也许是一件小事,但在精神上是一件大事。人生路上每个人都会失败,荣德生创业路上也曾经失败过,但他能在失败中站起来,所以他成功了。
安徒生曾写过《光荣的荆棘路》,故事里的主人公克服了种种困难,最后得到了无上的光荣和尊严。在这里,主人公挑战的路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光荣的荆棘路”。
在这条路上有着你看不见的事物,荣德生他们走过了这条“荆棘路”,才有如此大的成功。
在人生的荆棘路上,我一定要点亮一盏灯,点亮一盏最美、最亮的灯,照亮前路。
有着“面粉大王”“棉纱大王”之誉的荣德生修建了一座梅园,梅园中招鹤亭里有一副对联:“万顷烟波宜水月,一生知己是梅花。”
我错过了寻梅最好的时节,我看到的梅园已经不是一片“香海”,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绿。鸟儿在绿海中忙碌地穿进穿出。我凑近一看,树上挂着一颗颗青梅。
听说梅园有九百多亩,虽然我听到了鸟儿鸣叫,看到了些许游客,但我还是觉得梅园有点寂寞。以前这里有小商小贩的吆喝声,有豁然洞的读书声,还有荣德生和他朋友的谈笑声……此刻,我站在梅林里,仿佛看到一位穿着长衫的老人,坐在梅树下灰白色石磨制成的圆桌旁,煮着一壶青梅酒,眺望着烟雾缥缈的太湖,和朋友们论英雄……
“一生低首拜梅花”,荣德生就像那一株株梅,坚强、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