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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烟波浩渺八百里
——太湖篇

先生说

我们现在来到了太湖鼋(yuán)头渚。太湖很大,号称“八百里太湖跨三州”,围绕着太湖的有湖州、苏州、宜兴、无锡等城市。自古以来,许多诗人写过太湖,我们先读一下唐代诗人王昌龄的《太湖秋夕》:

太湖秋夕

(唐)王昌龄

水宿烟雨寒,洞庭霜落微。

月明移舟去,夜静魂梦归。

暗觉海风度,萧萧闻雁飞。

现在既不是秋天,也没有雁在飞,我们看到的太湖跟王昌龄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我刚才问了大家一个问题——你们觉得太湖跟西湖相比,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有人说太湖大、西湖小,这是面积方面的比较。历来写太湖的诗不算少,但没有令人难忘的。我们再来读一首:

太湖

(宋)范仲淹

有浪仰山高,无风还练静。

秋宵谁与期?月华三万顷。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让我们对洞庭湖向往不已,这首有关太湖的诗也写得好,只是缺了些什么,感觉太湖的特点不是那样鲜明,难以让人印象深刻。太湖烟波浩渺,周围又都是江南繁华之地,可是,唐宋以来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诗文名篇给太湖增色,这是它最大的遗憾。一个水域,如果没有历代的人文积累,像西湖那样,有白居易、苏东坡、杨万里他们一代代留下的诗,面积再大,在人文的意义上也只是一个小湖。大家知道太湖为什么叫太湖吗?(童子:比大湖大一点。)这个说法很可爱,比大湖大一点,“大”字加一点就变成了“太”。太湖虽大,但是与西湖比,它缺少历代以来的人文积淀,没有那么多好诗好文留给我们诵读。明代诗人文徵明也写过一首《太湖》,大家先来读一下:

太湖

(明)文徵明

岛屿纵横一镜中,

湿银盘紫浸芙蓉。

谁能胸贮三万顷,

我欲身游七十峰。

天远洪涛翻日月,

春寒泽国隐鱼龙。

中流仿佛闻鸡犬,何处堪追范蠡(lǐ)踪。

所谓太湖有“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就是文徵明诗中的“谁能胸贮三万顷,我欲身游七十峰”。他们的诗也不能说写得不好,只是不传神。一千多年来,太湖最大的遗憾,也许就是没有等来一首特别的好诗。

唐宋元明清,我一路捋下来,努力想寻找关于太湖的好诗,却找不出来,这跟西湖完全不一样。太湖与西湖的距离,主要是审美上的,而不是空间上的大小。两个湖之间真正的距离是审美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是审美上的,一个人的审美能力决定了自己跟他人的不同。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距离,在审美上也可以区分出来。

在太湖讲课

我们看太湖,也要以审美的眼光来看。在白话文时代,有没有可能写出关于太湖的好文章?1924年,作家成仿吾曾来无锡看太湖,他是重要的文学社团“创造社”发起人之一,他写了一篇《太湖纪游》,我们先来读一段:

转瞬之间,我们已经发现了自己完全在一个水的世界,我们刚才所离开的岸与岸上的湖神庙已经远隔着浮在那边。我们是在水天之间徙倚。我环顾湖山,日本濑户内海的风景无端又显出在我的前面。那是七八年前的事。在一个春假中,我与爱牟曾在这明湖一般的内海畅游过一次。那明媚的风光,至今还不时来入我的清梦。只是鲜明的程度一年不如一年了。我竭力想捕住当年的情景,然而在我眼中显出的,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幻象。清风徐来,把我眼中的幻象也吹得像湖水一样激荡不宁,却使我想起了歌德的《湖上》……

作家成仿吾来到太湖,发现自己“完全在一个水的世界”——现在我们也完全在一个水的世界——在这个水的世界里面,他产生了相关的联想。他想到了他去过的日本濑户内海,同样是水天之间,难忘的明媚风光。清风徐来,他又想起了德国诗人歌德的一首诗《湖上》。

濑户内海跟太湖有关系吗?没有关系。歌德的诗跟太湖有关系吗?歌德可能都不知道中国有个太湖。但是,当成仿吾站在这里,被太湖的水牵引着,离开他眼前的太湖,他想起了日本濑户的内海,那是他熟悉的另一个水的世界,属于他的游历经验。歌德的诗《湖上》也是他熟悉的,属于他的阅读经验。他把这些都带到了笔下,他的文章一下子就有了一个更大的空间,不仅仅停留在眼前所见的水,凡是跟水有关的,都可以连接在一起。为什么日本的濑户内海可以在这里出现,歌德的诗《湖上》可以在这里出现?因为它们都与水的世界有关,水的世界让这些完全不同的经验,从他的亲身经历到文学阅读,都可以贯通。因此,从太湖我们也可以想到西湖,或其他的湖。我们刚才读的那段文字前,作者还有一番话,我们把它读出来:

我们曾从车上望见有几片孤帆在远处的水天之间倾欹,但是湖边的水却很平静。湖中的鼋头渚在招引我们,犹如神怪小说中的仙岛。当我们离开湖边的时候,我们觉得好像是能够离开了这现在的世界,向着一个新的可惊异的世界在走;我们被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希望萦绕着,舟子的橹声是异常轻快而果敢。

成仿吾在来到太湖鼋头渚之前,就已经开始想象——这是个“犹如神怪小说中的仙岛”。他是怀抱着希望来的,可是他真正到达以后,却没有说他在太湖看见“一个新的可惊异的世界”,而是想起了七八年前日本濑户内海的风光,然后一句“清风徐来”转向歌德的诗。“清风徐来”——你们马上想到了什么?(童子: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你们想到的是苏东坡,而熟悉歌德作品的成仿吾想到了歌德的《湖上》这首诗:

新鲜的营养,新的血液,

我吸自自由世界;

自然是多么温柔亲切,

她把我拥在胸怀!

湖波在欸乃橹声之中

摇荡着轻舟前进,

高耸到云天里的山峰,

迎接我们的航行。

眼睛,我的眼睛,你为何低垂?

金色的梦,你们又复回?

去吧,美梦!任你如黄金:

这里也有爱和生命。

…………

成仿吾接着写道:“我默念到这里时,怎么也不能再念下去。歌德真是太幸福了。他虽是辞别了心爱的人而来,然而他的澄明的心境常能从大自然中发现新的爱情与新的生命。到处飘流的我却只能在朝雾一般消残了的梦境中搜寻我的营养。”

由眼前的湖他想到歌德诗中的湖,由歌德的命运又想到自己的处境。然后他又回到眼前的太湖,我们接着读:

隐忧一来,我眼前的世界忽然杳无痕迹了。一片茫漠的“虚无”逼近我来,我如一只小鸟在昏暗之中升沉,又如一片孤帆在荒海之上漂泊。一种突发的震动把我惊醒时,多谢舟子们,他们把我由荒海之上救到鼋头渚了。

我们一个个奋勇先登,好像战胜了的骑兵争先占领城地一样。我们已从渚上面对着汪汪的太湖了。Y君抢着到水边的岩石上去听潮声,但是今天的太湖好像正在酣眠,只不住地在把层岩轻舐(shì)。

我遥瞰着太湖,徐徐吞吐新鲜的呼吸;觉得神清气爽,好像可以振翼飞去。这时候夕阳已将下山,好像一个将溺(nì)的人红着脸独在云海之中奋斗。东边的连山映在夕照中,显出了它们的色彩的变化之丰富。N是一个画家,便从衣袋中抽出一个小簿子来临写。我们一齐抬头仰看Apollo(阿波罗)的车骑在云海之中动摇;金鞭指处,一片灿烂的金光射来,暂时辉耀不已。

跟你们读过的关于西湖的那些白话文,比如跟张爱玲、无名氏他们的文章相比,成仿吾的太湖确实没有出人意料的精彩之处。虽然他写到在太湖徐徐吞吐新鲜的呼吸,这是个很形象的说法,可是马上就一笔划过去了。听潮声的同行者、拿出小簿子写生的画家、夕阳下的太湖,太湖独特的美还是不够具体细致。

郁达夫和成仿吾是发起文学社团“创造社”的同伴,四年后,郁达夫来到无锡,在《感伤的行旅》中如此写道:“我的此来,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写过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与芦花相映的风情的。”他说的朋友大概就是成仿吾。

我们再来读钟敬文的《太湖游记》。钟敬文是一位民俗学家,也是散文家,看看他有没有把太湖的美写出来:

不久,我们离去管社山麓,乘着小汽船渡登鼋头渚了。渚在充山麓,以地形像鼋头得名的。上面除建筑庄严的花神庙外,尚有楼亭数座。这时,桃花方盛开,远近数百步,红丽如铺霞缀锦,春意中人欲醉。庙边松林甚盛,葱绿若碧海,风过时,树声汹涌如怒涛澎湃。渚上多奇石,突兀俯偃(yǎn),形态千般。我们在那里徘徊顾望,四面湖波,远与天邻,太阳注射水面,银光朗映,如万顷玻璃,又如一郊晴雪。湖中有香客大船数只,风帆饱力,疾驰如飞。有山峰几点,若浊世独立不屈的奇士。湖上得此,益以显出它的深宏壮观了。

我默然深思,忆起故乡中汕埠一带的海岸,正与此相似。昔年在彼间教书,每当风的清朝,月的良夜,往往个人徒步海涯,听着脚下波浪的呼啸,凝神遥睇(dì),意兴茫然,又复肃然!直等到远峰云涛几变,或月影已渐渐倾斜,才离别了那儿,回到人声扰攘的校舍去。事情是几年前的了,但印象却还是这样强烈地保留着。如果把生活去喻作图画的话,那末,这总不能不算是很有意味的几幅呢。

听朋友们说,在太湖上最好的景致是看落日。是的,在这样万顷柔波之上,远见血红的太阳,徐徐从天际落下,那雄奇诡丽的光景是值得赞美的。惜我是迫不及待了!

钟敬文的这篇文章是1930年发表的,他来鼋头渚看太湖比成仿吾晚了几年。他没有看到太湖落日,只能想象万顷柔波之上的血色夕阳,而成仿吾却是看到了的。但钟敬文看到了桃花盛开的太湖,看到了四面湖波中有大船数只、山峰几点。那是春天的一个好日子,他饱览了太湖的风日和花开。只可惜他使用的词汇不够清新,还有许多文言的痕迹,读起来没那么舒展。

他们的写法有相似的地方。成仿吾在太湖想到了日本的濑户内海,想到了歌德的《湖上》;钟敬文在太湖想到了什么?他想到的是故乡汕埠一带的海岸。一个人落笔写文章时,不能只停留在眼前看到的,还要有联想。没有联想,就会局束在眼前这个世界,就放不开。但是这两篇文章都算不上特别出色。实际上,我觉得太湖缺一篇好文章,一篇让人一读就能永远记住的好文章。

叶圣陶来了,他比他们晚了很多年。叶圣陶是小说家,也是散文家,他的文字不马虎,留下了不少好文章。他的这篇《游了三个湖》是1955年写的,那一行他看了三个湖:南京的玄武湖、杭州的西湖和无锡的太湖。我们来读关于太湖这一段:

这回望太湖,在无锡鼋头渚,又在鼋头渚附近的湖面上打了个转,坐的小汽轮。鼋头渚在太湖的北边,是突出湖面的一些岩石,布置着曲径蹬道,回廊荷池,丛林花圃,亭榭楼馆,还有两座小小的僧院。整个鼋头渚就是个园林,可是比一般园林自然得多,又何况有浩渺无际的太湖做它的前景呢。在沿湖的石上坐下,听湖波拍岸,挺单调,可是有韵律,仿佛觉得这就是所谓静趣。南望马迹山,只像山水画上用不太淡的墨水涂上的一抹。我小时候,苏州城里卖芋头的往往喊“马迹山芋艿”。抗日战争时期,马迹山是游击队的根据地。向来说太湖七十二峰,据说实际不止此数。多数山峰比马迹山更淡,像是画家蘸着淡墨水在纸面上带这么一笔而已。至于我从前到过的满山果园的东山,石势雄奇的西山,都在湖的南半部,全不见一丝影儿。太湖上渔民很多,可是湖面太宽阔了,渔船并不多见,只见鼋头渚的左前方停着五六只。风轻轻地吹动桅杆上的绳索,此外别无动静。大概这不是适宜打鱼的时候。太阳渐渐升高,照得湖面一片银亮。碧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若有若无的薄云。要是天气不好,风急浪涌,就会是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色。从前人描写洞庭湖、鄱(pó)阳湖,往往就不同的气候、时令着笔,反映出外界现象跟主观情绪的关系。画家也一样,风雨晦(huì)明,云霞出没,都要研究那光跟影的变化,凭画笔描绘下来,从这里头就表达出自己的情感。在太湖边作较长时期的流连,即使不写什么文章,不画什么画,精神上一定会得到若干无形的补益。可惜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能有两三个钟头的勾留。

叶圣陶写的太湖,哪句能一下子就抓住你,或者说给你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也许每个人体会不一样,你们可以说说看。

(童子:在太湖边作较长时期的流连,即使不写什么文章,不画什么画,精神上一定会得到若干无形的补益。)

这句是虚写,不是实写,哪怕一个没有来过太湖的人,也会觉得这句很好。这句虚写,就像留白一样,给人更多的想象空间。他说:“可惜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能有两三个钟头的勾留。”又以一个“可惜”表达对太湖的恋恋不舍。

他在鼋头渚南望太湖上的马迹山,“只像山水画上用不太淡的墨水涂上的一抹”,想到小时候在故乡苏州城里听到的“马迹山芋艿”叫卖声,再看湖上多数山峰比马迹山更淡,“像是画家蘸着淡墨水在纸面上带这么一笔而已”,后面又想到画家,从水墨画的角度将他匆匆看了一眼的太湖串在一起,无疑是高明的。整个太湖也像一幅水墨画。

与太湖对话的课堂

成仿吾、钟敬文、叶圣陶在不同的时间来到太湖,同样都是到鼋头渚看太湖,写了三篇白话文,你们觉得哪一篇最佳,哪一篇最合你的心意?(选择叶圣陶文章的占多数,选钟敬文的三人,没有一个人选成仿吾。)从文章的写法来说,我倒觉得成仿吾写得最丰富。他到了鼋头渚,进入一个完全水的世界,他想到日本的濑户内海,想到歌德的诗《湖上》,想得最远,钟敬文和叶圣陶没有想得那样远。为什么选择叶圣陶的人最多?因为叶圣陶这篇文章读起来最顺畅,他的白话文可读性最强,清清爽爽,不拗口。这跟他的白话文水准有关,也跟他写作这篇文章的时间有关,他的文章是1955年发表的。那两篇文章都太早了,那时他们的白话文还不够流畅,很多地方今天读起来不是很顺口。

我们再来看金庸《射雕英雄传》里的太湖:

更向东行,不久到了太湖边上。那太湖襟带三州,东南之水皆归于此,周行五百里,古称五湖。郭靖从未见过如此大水,与黄蓉携手立在湖边,只见长天远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苍翠,挺立于三万六千顷波涛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极感喜乐。

黄蓉道:“咱们到湖里玩去。”找到湖畔一个渔村,将驴马寄放在渔家,借了一条小船,荡桨划入湖中。离岸渐远,四望空阔,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黄蓉的衣襟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笑道:“从前范大夫载西施泛于五湖,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岂不强于做那劳什子的官么?”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儿,你讲这故事给我听。”黄蓉于是将范蠡怎么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怎样功成身退而与西施归隐于太湖的故事说了,又述说伍子胥与文种却如何分别为吴王、越王所杀。

……两人谈谈说说,不再划桨,任由小舟随风飘行,不觉已离岸十余里,只见数十丈外一叶扁舟停在湖中,一个渔人坐在船头垂钓,船尾有个小童。黄蓉指着那渔舟道:“烟波浩淼,一竿独钓,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问道:“甚么叫水墨山水?”黄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着颜色的图画。”郭靖放眼但见山青水绿,天蓝云苍,夕阳橙黄,晚霞桃红,就只没有黑墨般的颜色,摇了摇头,茫然不解其所指。黄蓉与郭靖说了一阵子话,回过头来,见那渔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头,钓竿钓丝都是纹丝不动。黄蓉笑道:“这人耐心倒好。”一阵轻风吹来,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头,黄蓉随手荡桨,唱起歌来。

郭靖与黄蓉的这段对话都是围绕着太湖的景色展开的,黄蓉指着渔舟说了一句:“烟波浩淼,一竿独钓,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不知道什么是水墨山水,黄蓉告诉他:“那便是只用黑墨,不着颜色的图画。”郭靖想不明白为什么“就只没有黑墨般的颜色”。

这段也可以说是有文化的与没文化的两个人针对太湖的一番对话,有文化的黄蓉和叶圣陶一样,可以在太湖看出水墨画来;郭靖没念过书,黄蓉跟他讲太湖像一幅水墨山水,他不明白,黄蓉只能跟他解释,就是“只用黑墨,不着颜色的图画”。可是,郭靖看到眼前的景色偏偏是——山青水绿,天蓝云苍,夕阳橙黄,晚霞桃红——独独缺少黑墨般的颜色。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人,你跟他讲这些,他真的听不懂,郭靖的疑问是真实的。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是审美上的。

这番对话非常精彩,非常有意思。同样一个太湖,黄蓉看见的跟郭靖看见的一样吗?这堂课之前之后,你们看到的太湖,还会一样吗?这堂课以后,你们看到的还是这个太湖,但你们看太湖的眼光不同了,你们的眼中有了成仿吾看过的太湖、钟敬文看过的太湖、叶圣陶看过的太湖,还有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太湖。金庸在写《射雕英雄传》时很可能没有来过太湖,那不是他记忆中的太湖,而是其他文章中读来的太湖,也是他赋予了审美想象的太湖。他把郭靖和黄蓉这两个人物放在太湖的背景里写,他们的不同个性、他们的不同经历、他们的不同气质,都通过太湖这个画面写出来了。如果单以白话文而论,金庸的白话文更干净、更漂亮,没有绕来绕去,但他的白话文还是来自文言文,其中许多词汇、句子,还有表达方式都是从文言文中来的,只是金庸运用更自如。

我们也可以说,太湖把他们慢慢都沉淀下来了,从王昌龄、范仲淹、文徵明到成仿吾、钟敬文、叶圣陶、金庸,有上千年的岁月,我们眼前的太湖也是他们笔下的太湖。太湖甚至还可以跟什么人联系起来——借着成仿吾,太湖甚至跟远在德国的诗人歌德连在了一起。歌德的诗《湖上》中也有欸乃的橹声,这是典型的用中国古诗翻译外国作品,“欸(ǎi)乃一声山水绿”是唐代诗人柳宗元《渔翁》中的诗句。

太湖上不缺打鱼船,也不缺欸乃之声。有一位作家叫钱歌川,他看到过下大雨时的太湖,如果我们今天看见的晴天的太湖叫晴湖,那么他看到的就是雨湖。我们来读钱歌川《无锡纪行》中的这一段:

我们走到宝界桥的时候,正值倾盆大雨,但我们仍下车走过桥去,在柳下拍了一张长桥雨景。此时的诗情不在桥头杨柳,而在湖上渔翁。这些蓑笠翁在斜风大雨中,展开他们的渔网,一网打尽了湖上的风光,确是一幅最美的画图。谁说这画中没有诗呢?我看到他们身上的蓑笠,暗喜我何幸在雨中来到这儿,刚刚见到了太湖的特色。若在晴天来游,一定免不了要感着一种缺憾。我敢说太湖最宜的是雨,最值得看的也就是这些蓑笠的渔翁,空濛的山色和烟雨的湖光。

你们相信钱歌川吗?你们相信钱歌川所说——最值得看的是下雨天的太湖吗?这句“一网打尽了湖上的风光”真是美极了。可惜我们今天看不到一网打尽这湖上的风光。其实,钱歌川在下雨前就到了鼋头渚,他也看到了天晴时的太湖,他喜欢湖边那些天工所成就的矶头乱石:

我们走下到那怪石嶙峋的湖边,脚踏到那巨大尖削的石块上,顿时想到南京燕子矶的情景来。只是那儿离水面很高,下有深潭,故成为一个绝好的自杀处。这儿虽时有惊涛骇浪,奔驰而来,究竟那些金字塔一般的岩石是由浅而深,非若悬崖可比。这儿只可以听涛,不便于自杀。所以我们来到这儿,对于眼前的银涛碧水,只有羡慕,而无恐惧。

芮麟在鼋头渚看到的也与其他作家不一样,他提供了一个自己的视角。他说:

无锡风景,鼋头渚应为第一!

鼋头一角,可看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烟波,可望缥缈隐约的七十二峰,时而清波如镜,时而浊浪滔天,气象一刻万变!宜花晨,宜月夕;晴游固宜,雨游亦宜;一年四季,无时不宜!

他也曾登渡轮,行在太湖上:“看四面山在水底,树在水底,台在水底,船在水底,人在水底,天在水底,云在水底,一切都倒映水底……”那要水清才可以看到,如今已难得一见了。

我们再来读读徐国桢的《春色满江南》。他写的是无锡的春色,地上的麦浪、杨柳,天上的云,而不是着眼于太湖,但那云也是太湖上的云,虽然今天我们没有看到:

久别了的江南春色,饱看了一回。天上湿云如团絮,作深浅不一的灰白色,一球一球,相叠相负,时吞时吐。云脚很低,云层极厚。因为风大,云行很快,云山移动,一座山一座山前推后挤,看那些云块慌慌忙忙,好比在逃难,云尾的低垂特甚者,简直像要滚下来。春云作此状态,是不平凡的状态,只觉其好看,不觉其险恶。因为有大地春色为配,春云变不成秋云。大道两旁,尽是麦田。小麦叶子,已有尺许长,经过雨洗,洁净到无可再净。大风横吹麦田而过,麦叶成浪,滚滚滔滔,声势浩大;看着只是唤起海的回忆,幻成绿色的大梦,如此一片广远平坦之境中,远远近近,点缀着不少杨树柳树,绿意蓬松之间含有浅色黄光,色调比麦浪明亮轻快。只见树上绿梢一顺飘,树树如将羽化而登仙。没有一种植物,能够胜过它的秀逸面目。更远处的柳条飘舞之姿,简直就是天尽头处灰色厚云之前的一朵或一抹绿云,将与天云同飞,天云有俯而挈(qiè)携之同去之意,而绿云老是作势欲飞而总不肯随天云真的飞去。

这一段主要在写什么?写云。徐国桢说,云可以有春云和秋云,那也会有夏云和冬云。他说天上有湿云——湿云如团如絮,风来了,云山移动,一座山一座山前推后挤。他还说云有云尾,简直是在做太湖的云谱。可惜今天我们来太湖,天上没有云,只有一点点影子,我们没有看到太湖上的春云。

回想一下我们今天读的这些文章,有哪些元素我们在太湖没有看到。第一个是徐国桢写的太湖上的云,我们没有看到。第二个是雨,我们没看到雨湖,没看见打鱼的渔夫,没看到钱歌川眼中的渔夫一网打尽湖上的风光。第三个是夕阳,我们也没有看见,成仿吾看见了。他们的经验都可以帮助我们。大家还可以想想,叶圣陶和金庸笔下的水墨画这个说法。

民国报人、号称“副刊圣手”的张慧剑在《太湖一角》中借着同行者——一位很冷静的朋友张悠然的一句话,来说太湖的好:“愿在太湖落草,如果万一失风,将请求当局就地正法,所谓生为太湖人,死为太湖鬼也!”

我们再回到成仿吾的《太湖纪游》最后,他跟太湖的告别:

我们在昏冥之中,还从车上不住回头远望。我们自恨没有更多的时间,我们同太湖诚恳地约了再会。太湖哟,永远的太湖哟!我们虽是乍见便要分离,我们是永远不能忘你!

过梅园时,门前已经没有人影,我们入园约略跑了一遍,人为的风景总觉引不起我们的兴趣来。一堆堆绰约的梅花空在晚风之中把她们的清香徐吐。

一路犬吠声把我们送出门来,四围已经打成了一片无缝的黑暗。我在车上不禁又想起了葛雷 《墓畔哀歌》中的诗句:“把全盘的世界剩给我与黄昏。”

成仿吾在与太湖告别时,想到的是英国诗人托马斯·格雷的诗句。我们也要与太湖告别了,我们又想到了他,想到了多少年来与我们站在同一个太湖面前的那些作者。如果今天我们不是和他们一起看太湖,我们看到的就只是今天的太湖,而不是千余年来变与不变的太湖。

童子习作

对岸

金恬欣

舟行湖上,我们在船上。太湖没有西湖秀美,也没有鄱阳湖壮阔——它留给我的,是一个神秘老人的背影。

我想去寻找太湖的正面。群山围绕着孤岛,这是你的脸吗?微风吹拂着垂柳,这是你的眉吗?假山衬着映山红,这是你的眼睑吗?

江山如无言的渔翁,以它的沉默回答。

渔舟几点,水墨山水。你的笑,不那么干净,是否西施手中的衣裳将你搅浑?

无边无际的岸,以淡然面对我满腔的疑问。

渔翁仍打着鱼,等待着夕阳西下的太湖,想一网打尽太湖的风光。

他收了网回家,那个苍老的背影不知所终。是你吗,太湖?

夕阳下的帆渐渐消失在暮色中,朝着每天都相同的方向。归隐五湖的范蠡、写过《湖上》的歌德……他们,一直都在路上。他们朝着自己的初心前进,对岸,正在不断靠近。

那一个个背影,成了太湖中一滴滴水珠,隐没在黄昏的水雾里。始于正史,终于传说,可羡吗?——他们不过是一直朝着对岸前行。

太湖的对岸,从来都没有。这条路,也不曾有过结束——因为结束,亦是新的开始。

太湖孤鹜

付润石

在西湖畔待了十多年,我注视着叶圣陶所说的“精美的盆景”,一次次踏着白居易、苏轼的足迹游西湖。这次叩开太湖的大门,却为这一湖的烟波浩渺所折服。

正是大雾天气,我们的船行在太湖上。放眼望去,湖的微波闪着白光,向远处荡去,一直荡入无边的天空之中,偶尔一笔墨迹,将靠近它的水面由淡灰变成粉白,仿佛水一到那里,便蒸发了一般。

船的马达轰鸣着,破坏了一湖的宁静,远处几艘木制的帆船,正在风中前进。那是否是吴越的战船?或是满载着锡的商船呢?古老的船在时间的风中渐行渐远,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眼前的一切,又是那么的宁静。此刻的太湖,看上去似乎无边无际。远处一只孤鹜飞来,扇动着翅膀,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消失在湖波中。看着孤鹜来去,我真的有点“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了。

在浩渺的太湖中,我也愿成为一只飞鸟。

无数的人消失在历史的后门,又有无数的人走出前门,迎来胜利或失败。天地苍茫,人世百态,有的人胜利,有的人失败,可他们在太湖中又何曾留下游丝般的痕迹呢?

孤鹜继续飞着,不屑地看着它们:吴越之争?锡山之战?也许只有山间之明月、湖上之清风才是永恒的。

在太湖的柔波中,我再一次希望自己是一只孤鹜。

距离

冯彦臻

太湖到西湖有多远?

具体有多远,我也不清楚,但是高铁至少行驶两个小时。

太湖到西湖有多远?

西湖是“梅妻鹤子”林和靖的归隐处,西湖的水是前朝名妓的洗脸水;太湖虽不及西湖有名,但它水墨画般的样子已经不再神秘。

太湖是文徵明“欲身游七十峰”的太湖,是王昌龄“萧萧闻雁飞”的太湖,也是范仲淹“月华三万顷”的太湖。

有些人或许来过太湖,却不为人所知,就像我。但是就像泰戈尔说的:“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这里并没有留下我的痕迹,但我庆幸自己曾来过。

我来了,太湖与西湖的距离在我心中就缩短了。

大一点的湖

解芷淇

据说这个湖,

名字很可爱,

“大”加上一点,

就成了“太”。

游学的童子,

来这里听课,

他们的老师说:

成仿吾的文章,

视野很开阔;

钟敬文的游记,

写出了生活;

钱歌川又让我们看到

大雨中的太湖;

而《射雕英雄传》,

大家看着笑呵呵。

大家再一瞧,

湖面很平静,

上面的游船,

静静地划过。

一座座假山,

好似个迷宫;

一座座凉亭,

从身边经过。

杨柳絮乱飘,

空中到处游。

美丽的太湖,

下次再来过。

船上的太湖

赵馨悦

一朵花可以打开世界,一条船可以装载太湖。太湖烟雨任平生,太湖上的情情仇仇都已消失在薄雾之中。

一条船,我游于湖上。这条船堆起的浪花,仿佛几百年前舟子的船桨回荡。一切都似薄雾轻掩,这雾在古代也没有“散”过。一条船,这是多么神奇的船,我们和以前就是由一条船连起来的。但湖上只有船的影子,我们的思想和记忆被运送到不为人知的远方。

这条船载着太湖的灵魂在那里徘徊,它在等谁?对岸出现了弱不禁风的作家,它在等他,他就是那个迟迟不出现的人。现在我们泛于湖上的船并不是心灵的船,而是物质的船。而我们一生所追求的是心灵的船。远方是那么神秘又吸引人,人的心就是遥不可及的远方。

一条船,一条与成仿吾、钟敬文相连的船。我们不能到达世界的每一个地方,但是那些文学、艺术作品可以带我们到达那里。心的船在广阔的知识海洋里徘徊,总有灯塔在黑漆漆的夜晚发着光,这时你就找到了心的归属。

被一网打尽的是什么

袁子煊

太湖的水面波光粼粼,游船在波浪中穿梭,水花一次又一次地抚摸渔船……

作家钱歌川写道:“这些蓑笠翁在斜风大雨中,展开他们的渔网,一网打尽了湖上的风光。”没错,渔翁在撒网收网中打尽了太湖的风光。然而,我认为要把它反过来。但并不是湖上的风光一网打尽了渔翁,而是湖上的风光一网打尽了我的思想。我的眼睛被来来往往的游船、画舫所吸引,我的耳朵中装满浪花拍岸的声音,我的脚不由自主地向湖边踏去……

然而,我停下了。我的思想,又被岸上的风光一网打尽。岸边的绿柳,找不到伴侣——桃花。一朵朵柳絮如同悲伤的眼泪在空中飘来飘去,我的脑海中一下子浮出“枝上柳绵吹又少”诗句。当我看到五颜六色的孩子们时,《村居》又蹦出我的嘴巴,可惜没有纸鸢,但是孩子们色彩斑斓的衣服似乎比纸鸢更艳丽。

我本来想一网打尽我的所见、所闻,但我今天似乎被它们一网打尽了。

一滴墨的杰作——太湖

张舜宇

太湖是一片大湖。不过想让太湖变成大湖很简单,只要把湖中一滴墨水捞起。不知是哪位诗人,一不小心把一滴墨水滴进了太湖,使远处的山与近处的水融为一幅水墨画。

太湖的一点,把一大堆胸藏文墨的人吸引过来,使太湖从仙人的饮水处变成凡人的洗砚池。

画山水的人因留白太多,把洗砚池旁的梅花误画成了樱花。因渔人静立不动,太湖的浪也静下了。鱼儿因力气太大,把姓鼋名头渚的湖龟的头抬了起来。

如果你不想在太湖久住,也许只需一张渔网就可把太湖一网打尽。

太湖幻影

张雨涵

我看着你走来,

无须高声提醒,

无须过多渲染,

不必强求,

不必刻意,

一切那样自然。

清晨的雾气,

远处的群山,

水墨画般地出现,

一切沉浸在灰白中。

模糊的群山幻影,

融入灰色的天空,

碧绿的湖水,

荡起层层涟漪。

没有范蠡与西施,

没有钱歌川笔下的雨,

这一切或只是幻影,

脑海中的芬芳。

太湖之美

汪语桐

到了无锡,除了要观赏梅园、游历惠山,当然还要泛舟太湖。

到了湖边,放眼望去,真是一望无际。再往更远的地方望,是水天相接,天与水都映着灰蓝色。水映着天,天映着水。

雾来了,如一张薄纱轻轻遮住了天空与湖面。

雾来了,朦朦胧胧中泛起的波浪在阳光与雾之下,一闪一闪,如玉盘中一颗颗闪烁的珠子,如夜晚空中的星星。

雾散了,太阳出来了,我登上船,想看清太湖的真面目。船一直向对岸驶去。我打开窗户闻着清新的湖水味,心情顿时舒畅。我又低头看了看,太湖水真是清澈,清得能看见湖底的沙石;太湖水真是碧绿,绿得如一块无瑕的翡翠。

太湖水本无忧,因风皱面。清风吹来,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湖边的垂柳婆娑起舞,几枝较长的柳枝,在湖面画起春的印记。湖边的桃树亭亭玉立,似一位穿着粉红纱裙的仙女。湖水看到这么热闹的情景,也摇摆起来,可是它越跳越老,皱纹也多了起来。

夜幕中的太湖依然美,四周的楼房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湖面倒映出灯笼一般的火光。此时,垂柳倚着湖水进入梦中,梦里它为春天涂上了艳丽的颜色。

太湖美,不仅美在太湖水,更美在我心中。 6CH/k0n6hH4noCGrpbOTCcUWn/J/mQh6lsgO9zhr/PaYN0PtbPpJ2lzKSpznBAa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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