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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何处是江南?

江南是地理上的,更是文化上的。生于江南、晚年回到江南的木心曾说有两种江南,一种是有骨的江南,一种是无骨的江南。比他更早,同样生于江南的鲁迅1935年9月1日写信对萧军说:“我不爱江南。秀气是秀气的,但小气。”他不爱的是那个小气的江南。

而在我看来,江南固然有小气的一面,却也有大气的一面,就说绍兴吧,王羲之 的书法是大气的,陆游的诗是大气的,提出兼容并包的北大校长蔡元培是大气的,鲁迅自己的许多文章也是大气的……不必说烟波浩渺的太湖是大气的,年复一年八月十八的“天下第一潮”是大气的,就是王国维、钱穆的学问也是大气的,较早走向世界的中国人之一薛福成是大气的,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剧作是大气的,荣氏兄弟的事业是大气的,金庸的武侠小说是大气的,蒋百里在军事上的见地是大气的,甚至徐志摩在海滩上种花的孩子气、傻气也显出了几分大气。

有骨的江南与无骨的江南并存,大气的江南和小气的江南并存。我想带童子们寻找的是大气的江南、有骨的江南,而不是小气的江南、无骨的江南。一路走来,从杭州到无锡、嘉兴、绍兴,还有富春江、白马湖、雁荡山……我们找到了一个有骨的江南,找到了一个不仅秀气、小气而且大气的江南。

如果说王国维、蒋百里、徐志摩、金庸这些海宁人是“天下第一潮”捎向人间的精灵,挟着天地日月的精华,那么钱穆、钱锺书、顾毓和荣氏兄弟则是八百里太湖孕育出来的。他们身上的气象与他们家乡的江湖海潮是匹配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相信这句话。

2019年5月,我和童子数十人到了无锡。早在十二年前,我曾看过梅园的梅花如雪,也看过太湖的落日如金。这次重来,没有看见落日,却看到了孤鹜。十二岁的付润石写下了《太湖孤鹜》:

无数的人消失在历史的后门,又有无数的人走出前门,迎来胜利或失败。天地苍茫,人世百态,有的人胜利,有的人失败,可他们在太湖中又何曾留下了游丝般的痕迹呢?

孤鹜继续飞着,不屑地看着它们:吴越之争?锡山之战?也许只有山间之明月、湖上之清风才是永恒的。

在太湖的柔波中,我再一次希望自己是一只孤鹜。

我最神往的还是没有去过的荡口古镇,因为读钱穆的《师友杂忆》,其中说到他的小学时代,他们的音乐老师华倩朔每周自苏州城兼课回来,船穿过整个荡口,镇上人岸上围观,“俨如神仙之自天而降”。这个画面如此之美,曾经一次次地打动过我,这种美不仅是江南水乡的美,教育的美,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文明教化的美。

相距一个多世纪,我们走进荡口,水依然,船依然,街巷依然,只是华先生和少年钱穆的身影早已消失,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钱穆旧居,我们就在那个庭院上课。十岁的袁子煊被角落里的酢浆草吸引,写下了一篇习作《不起眼的努力》,他想到了少年的钱穆,也曾和这簇酢浆草一样不起眼地努力着。

2019年10月,我和童子们到了嘉兴海宁,此行终于可以看到向往已久的海宁潮了。因为2017年10月7日,国语书塾童子班开班第一课,恰逢农历八月十八,那一课就是与“天下第一潮”对话。当看着一线潮呼啸而来,他们想到的是“吞天沃日”,是“郡亭枕上看潮头”,是“十万军声半夜潮”……他们的习作,如赵馨悦的《海宁潮,天人合一》、曾子齐的《潮魂》、郭馨仪的《观潮》、付润石的《问潮》等,都写出了自己那一刻最真实的体验,和长久以来的向往。十一岁的曾子齐说,王国维的潮魂是银色的,徐志摩的潮魂是黄色的,金庸的潮魂是七彩的。十二岁的郭馨仪说:

潮水走了,并没有回头。我眼望浮沉的泡沫、浑浊的江水,心中却是白茫茫的一片。规则,规则,知道规则的人都成了一曲《广陵散》,而新一轮的美学游戏,又要开始了。

我想说,童子们笔下的母语是大气的、有骨的,正如他们和我一起找到的那个江南是大气的、有骨的。

在江南,童子们一路走来,读着,背着,写着,演着。在无锡顾毓纪念馆,他们演绎了顾毓创作的《岳飞》。在嘉兴朱生豪故居的庭院里正开花的桂花树下,他们演绎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我深信,被大气的江南、有骨的江南浸润过的童子,不仅会写出大气的母语、有骨的母语,也会成为大气的少年、有骨的少年,就如吴梅为北大二十周年写的校歌中说的“文章气节少年人”。

傅国涌
2020年11月写于杭州国语书塾 qe4U7qu/hZaBxa187F2TZU3ExyI5Tzcl2H0zWNvhyxu0MBLs5MYPLmhxvxcN26O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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