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的喜剧《不可儿戏》六月底在香港大会堂一连演了十四场,场场满座,观众无不“绝倒”。我身为此剧的中文译者,除了对杨世彭的导演艺术衷心佩服之外,更触发下面的一些感想。
鲁迅说得好: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则是把无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什么是无价值的东西呢?在王尔德的喜剧里,那就是人性的基本弱点,例如虚伪、虚荣、矛盾、自私等等,而不是特定的阶级、政党、行业,或性别。讽刺人性的喜剧似乎不如讽刺某时某地社会现象的喜剧来得写实,可是在某时某地之外,往往更为普及而耐久。王尔德那种无中生有的妙语,无所不刺的笑话,在九十年后的地球背面,仍能凭空教中国的观众放松了面肌,运动了横膈膜,而尽一夕之欢。
惹笑未必是喜剧的最终目的,但是一出不惹人笑或是笑不尽兴的喜剧却是一大失败。那样尴尬的场面真教观众无趣,演员无兴,导演面上无光。笑,未必是对艺术最深刻的反应,但这种反应最为自然,最做不得假。要把几百个颇有见识的观众逗得失声发笑,哄堂大笑,而又笑声不断,绝非易事。台上妙语如珠,台下笑声成潮,这时你会觉得:这出戏是台下和台上合作演成的。喜剧惹笑,等于提前鼓掌,最令演员增加信心,提高士气。在这种气氛中加入笑阵的台下人,更感到人同此心、与众共欢的快意。
麦尔维尔在《白鲸记》里说:“面对一切荒谬,最聪明最方便的答复,便是大笑。”孟肯 在《偏见集》里也说:“一声豪笑抵得过一万句推理。豪笑一声,不但更有效果,也更有智慧。”
王尔德的喜剧无中生有地创出了许多荒谬而有趣的对话,表达了许多荒谬而有趣的念头,出乎观众意料,却入于艺术趣味,反常之中竟似合道。男人有意独身,通常予人克己禁欲之感。在《不可儿戏》里,劳小姐(一位老处女)却对蔡牧师说:“我的好牧师,你似乎还不明白,一个男人要是打定主意独身到底,就等于变成了永远公开的诱惑。男人应该小心一点:使脆弱的异性迷路的,正是单身汉。”说到此地,台下的观众无不失笑。
剧中人物杰克与亚吉能是一对难兄难弟的好朋友。杰克受挫于亚吉能的姨妈,气得大骂她是母夜叉,结论是:“她做了妖怪,又不留在神话里,实在太不公平……对不起,阿吉,也许我不该这么当面说你的姨妈。”亚吉能答道:“老兄,我最爱听人家骂我的亲戚了。只有靠这样,我才能忍受他们。”台下观众又是哄堂大笑。
最荒谬的妙语则出于“妖怪”巴夫人之口。她盘问未来的女婿杰克:“你双亲都健在吧?”杰克说:“我已经失去了双亲。”巴夫人说:“失去了父亲或母亲,华先生,还可以说是不幸;双亲都失去了,就未免太大意了。”对此,观众报以最响的笑声。
台下的笑声,谁也不能控制,甚至不能逆料。有些地方导演和我都觉得好笑,台下却放过不笑。杰克对巴夫人控诉亚吉能招摇撞骗,巴夫人听完诉辞之后惊答:“做人不诚实!我的外甥亚吉能?绝对不可能!他是牛津毕业的。”最后一句当然可笑,却未激起台下的波纹。
妙语连珠而来,笑声叠浪而起,其间也有美中不足,令高明的导演与演员束手无策。在《不可儿戏》的第二幕,亚吉能看到西西丽在记日记,问她能不能让他看看内容,西西丽说:“哦不可以。你知道,里面记录的不过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私下的感想和印象,所以呢,是准备出版的。等到印成书的时候,希望你也邮购一本。”台下人听到“是准备出版的”时,因为逻辑逆转,悖乎常理,而且颠倒得十分有趣,不禁哄堂大笑。但是下一句也非常可笑,却在上一句引爆的笑声中给淹没了。演员又不能在台上僵住,等笑声退潮,再说下去。
《不可儿戏》在香港演出,纯用粤语。我真希望台湾有剧团能用“国语”来演。中文译本在台湾出版两年了,竟未引起若何反应,令译者相当失望。
一九八五年七月十四日《联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