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说到李绅,李绅是亳州人,父亲李晤曾任常州晋陵县令,于是在无锡县梅里乡定居。惠山是无锡的名胜,李绅少年时代读书于此,《无锡县志》说:“李相书堂在惠山,小径萦纡,有堂三楹,中绘唐相李绅像。绅未遇时,常读书是山,堂即绅读书之所。”李绅后来春风得意,重返梅里,有一首《忆题惠山寺书堂》云:“故山一别光阴改,秋露清风岁月多。松下壮心年少去,池边衰影老人过。白云生灭依岩岫,青桂荣枯托薜萝。惟有此身长是客,又驱旌旆寄烟波。”
惠山寺的另一名胜,则是原在大殿旁边的石床,其上镌有篆书“听松”二字,虽然没有款题,因为传说是李阳冰的手笔,声名远在李相书堂之上。
无款的字迹,总喜欢攀附名人。朱关田先生在《中国书法史·隋唐五代卷》中说:“盛名之下,必多伪托,更有好事者,凡佚名篆书,或题记、或颜署,不辨真伪,皆归之阳冰名下,以致鱼龙混杂,难以确评。”将《听松》刻石指认为李阳冰的作品,大约以王澍为最早,《竹云题跋》卷三云:“按《锡山志》,慧山寺有石床,在殿前月台下,长可五尺,广厚半之。上平,可供偃仰,故名石床。顶侧有‘听松’二篆字,传是唐李阳冰笔,苍润有古色,断非阳冰不能。唐皮日休诗‘殿前日暮高风起,松子声声打石床’是也。雍正六年三月,余率同志往拓此书,一时观者列如堵墙。盖尘埋经久,莫有过而拂拭者,骤见捶拓,故遂惊为盛事也。右有楷跋十数行,日久磨蚀,不可复识,怅悒良未有已。”
《听松》原石
王澍提到的皮日休诗,题目是《惠山听松庵》,诗云:“千叶莲花旧有香,半山金刹照方塘。殿前日暮高风起,松子声声打石床。”所吟咏的当然是保留至今的这块石床,皮日休生李阳冰之后百年,但他所见到的石床上究竟有没有题刻,可惜诗句简略,无法援引为证据。稍晚的金石家如翁方纲、黄易、张廷济等对王澍的意见大都深以为然,但只是重复“非李少温莫能作”而已,难有发明。
《听松》拓片
客岁在济南见黄易临“听松”二字镜心,题跋说:“无锡慧山寺殿前石床侧有此二篆,相传是唐李阳冰笔,家有拓本,失而复得。王虚舟《竹云题跋》云篆右有楷字十数行,不可不见。”与王澍一样,黄易也提到篆书旁边的楷书题记,这段文字至今尚依稀可辨,其略云:“松石相望于十步外,不知几何时合而相从,理若有待。政和甲午,睢阳张回仲贤始移而置之。可以盘礴,可以偃仰,遂为兹山登临胜处,至者当自得之。惟勿迁、勿伐,俾勿坏。同来者六人:□州李永久中、广陵俞光祖庆长、汝南何安中得之、□□□中将之、寺僧奉仙。六月丙午。”
黄易临《听松》
《听松》拓片
凡事说有易说无难,既然把李阳冰指为“听松”的作者,欲颠覆也非易事。友人杨帆写过一篇《惠山听松二篆字论》,刊载《书画艺术》二〇一五年三期,将题刻时间考订为唐末至北宋政和年间,推论说:“或出于政和四年题名中张回等六人之一手笔的可能更大。”我深以此论为然,还想就“听松”的本意稍作引申。
从诗题“听松庵”可知,听松在当时已成为惠山寺的一景。听松,乃听风入松之声,阵阵松涛入耳,使人畅怀,《南史》说陶弘景“特爱松风,庭院皆植松,每闻其响,欣然为乐”,即是典型例子。皮日休诗的前两句稍作铺陈,后两句则具体刻画“听松”。先说日暮起高风,寺掩映松林中,自然有松涛可听;结句若实写松风,则犯重复,所以笔锋一转,描写松子因风坠落,敲打石床的声音。这是借松子撞击石床的噪声,来衬托松风天籁。如果以为惠山听松,听的就是松子坠落之声,未免入了俗套。再看北宋政和年间张回等人所为,石床距离松树十步开外,他们为把“松子声声打石床”坐实,乃移床就松,真是不解风情。听松的雅士偃卧石床,“深夜月明松子落”(李绅句),被砸满头,则全无美感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