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仆从先人宦游南北 ^① ，崇宁癸未 ^② 到京师，卜居于州西金梁桥西夹道之南 ^③ 。渐次长立，正当辇毂 ^④ 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 ^⑤ ，垂髫 ^⑥ 之童，但习鼓舞 ^⑦ ；斑白 ^⑧ 之老，不识干戈 ^⑨ 。时节相次 ^⑩ ，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 ^⑪ ，教池游苑 ^⑫ 。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 ^⑬ ，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 ^⑭ ，按管调弦 ^⑮ 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 ^⑯ ，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 ^⑰ 之异味，悉在庖厨 ^⑱ 。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 ^⑲ 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瞻天表则元夕教池，拜郊孟享。频观公主下降，皇子纳妃。修造则创建明堂，冶铸则立成鼎鼐。观妓籍则府曹衙罢，内省宴回；看变化则举子唱名，武人换授。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

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近与亲戚会面，谈及曩昔 ^⑳ ，后生往往妄生不然。仆恐浸久，论其风俗者，失于事实，诚为可惜。谨省记编次成集，庶几开卷得睹当时之盛。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然以京师之浩穰，及有未尝经从处，得之于人，不无遗阙。倘遇乡党宿德，补缀周备，不胜幸甚。此录语言鄙俚，不以文饰者，盖欲上下通晓尔，观者幸详焉。绍兴丁卯岁除日，幽兰居士孟元老序。

注释

①仆：自身谦辞。先人：指作者去世的父亲。宦游：外出求官或做官。②崇宁：宋徽宗年号。癸未：崇宁二年（1103）。③金梁桥：在汴梁城西，是汴河上的桥梁之一。夹道：指两壁间的狭窄小道。④辇毂（ gǔ ）：皇帝的车舆，此处代指京城。⑤人物：指人与财物、财富。繁阜：繁盛，繁多。⑥垂髫（ tiáo ）：指儿童。髫，古时指儿童垂下的头发。⑦鼓舞：击鼓和跳舞。⑧斑白：头发花白。⑨干戈：干和戈是两种武器，此处代指战争。⑩时节：四时的节日。相次：相继。⑪乞巧：指农历七月七日的乞巧节。登高：指农历九月九日的重阳节。⑫教池游苑：指金明池和琼林苑。⑬雕车：饰有雕花、彩绘的车。天街：京城中的街道。⑭新声：新创制的乐曲。巧笑：美好的笑貌。柳陌、花衢：均指妓院。⑮按管调弦：指奏乐。⑯八荒：边陲之地。凑：趋近，奔赴。⑰寰区：指天下。⑱庖（ páo ）厨：厨房。⑲伎巧：精美的工艺品。⑳曩（ nǎng ）昔：往昔，从前。

译文

我从前跟着做官的父亲周游于南北各地，崇宁癸未到了京城汴梁，住在城西金梁桥西夹道的南侧。我逐渐长大成人，正在天子脚下，太平生活持续久了，人口繁衍，财物丰盛，垂着头发的小孩儿只知道学习击鼓、跳舞，两鬓花白的老人不认识打仗的武器。四时节日相继，每个节日都有值得观赏的东西：元宵灯节、中秋月夜，瑞雪飘飞的冬天、百花盛开的春天，七夕乞巧、重九登高，还有金明池和琼林苑。放眼所见，到处是青漆涂饰的楼房、彩绘华丽的阁馆、雕绘华美的门户、珍珠缀成的帘幕。雕花的华车争相停靠在大街旁，名贵的骏马纵情奔驰在御路上。黄金和翠玉制成的饰物耀人眼目，轻软的罗衣绣带飘散芳香。柳陌花街上能听到新制的乐曲、看到美好的笑靥，茶馆酒店里有人在吹奏竹管、弹拨丝弦。边陲之地的货物争相凑集，世界各国的使者都来这里通商。汇集于四海的珍品奇货，都到集市上进行交易；会合天下的美味佳肴，都在厨房里烹饪加工。花的色彩充满道路，多少人春日乘兴出游；箫鼓音乐响彻天空，几家人举行夜宴。精巧的工艺使人耳目一新，奢侈享受的风气使人精神振奋。在元宵节观灯、金明池观射和郊拜祭天时，能够观瞻到皇上的仪容。能经常看到公主出嫁、皇子纳妃的盛大典礼。修造方面则创建了明堂，冶炼铸造方面则转眼制成鼎鼐等器具。要观看入了乐籍的歌妓，则可等候各位官员在政府部门办公完毕回家，或从宫中赴宴归来；要看人之境遇的瞬间变化，则可看新科进士由皇帝呼名召见，武将酌其才能调任官职。我在几十年当中纵情观赏、不断游玩，从来不知满足。

不料忽然间战火燃起，靖康丙午年的第二年，我离开京城，来到了南方，因躲避战乱而住在江左，情绪孤寂寥落，又逐渐进入老年晚景。暗想当年在汴京城里的生活，各个季节的风物景色美好动人，民情风俗和谐优美，都已化为惆怅遗憾。最近同亲戚会面的时候，谈到往昔汴京城里的繁华景象，年轻后生们总是妄加非议。我担心这种状态相沿日久，再谈起那时的风俗与景观会失去真实的原貌，那就太可惜了。因此我慎重回忆、编订次序、纂成此集，希望使今后的人们打开此书就能够想见当年的盛况。曾经有古人梦游华胥仙国，那种快乐无穷无尽。我如今追思往事，回忆起来怅然伤怀，难道不也是从华胥美梦中觉醒过来吗？因此这本书叫《梦华录》。但是，汴京城毕竟太大、太繁华了，对于那些我没有亲身经历的事件或者没有亲自去过的地方，靠听别人讲述来记录，这就难免有遗漏缺失。倘若遇到来自汴梁故都的年高有德之人，对此书进行补充辑集，使其周全完备，我将不胜荣幸之至。这本《梦华录》语言粗野俚俗，不刻意进行雕琢与修饰，这只是想使文人学士和普通百姓都能看懂而已，请读者理解我的意图。

绍兴丁卯年除夕幽兰居士孟元老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