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旧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李白《长干行》
《长干行》是很小的时候,我读过的诗,却在二〇〇九年的某夜,忽然之间在心里活过来。为了一首诗失眠,多么青春无敌的事情!可我明明早过了多愁善感的年纪。
有时候记忆是会反刍的。孩提时,我不觉得小伙伴有多珍贵,有亦可,无亦可,况且是独生子女的心态,吃独食吃惯了。你来我家玩欢迎,过后你得走,我并不喜欢家里多一个人,吃什么都得两人分,看电视还要和人抢。
我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不然你把我带到大人堆里也行,我喜欢坐在那里听大人聊天,不爱跟小朋友们瞎咋呼。这种童年的经历自己并未意识到是一种缺失。
现在回想起来,不免心有遗憾。早熟的过程就是流失的过程。每当我的朋友们谈论起自己的发小时,流露出他们并未意识到的优越感,我总不由自主在一旁暗自羞惭。
我没有依然联络的儿时玩伴,更没有青梅竹马为我遮阳撑伞。我所有的感情,都在独立成长,没有人相扶相持。好像一夜白头,倏忽就到了必须站出来,自主担当的年纪。
果然我不爱看青春校园言情小说是为此——没有感情上的共鸣。面对明显稚气张扬的爱情,我不能感动。我看过的书里,《红楼梦》写青梅竹马的爱情写得最悲哀,宝玉在潇湘馆里声声问着:“妹妹今儿吃了药没?一夜咳几次?”窗外林荫密密,日影迢迢,如这人世亲厚。原来大爱是亲,是太上忘情。他对着黛玉,只管掏出自己的一片心,这心里有敬有爱,没有浪子之情。
可叹二人不可动摇的痴心一,无可取代的感情。存在是为了后来的意难平,印证离散是人生的必经之路。
我以为,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无关紧要。可在这个失眠、与烟为伴的夜晚,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情景在心里复活时,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美好,痛恨起自己的荒芜,我承认羡慕,基至狠狠地嫉妒李白诗里的女孩。
我何尝不需要这样一个人存在,即使我们只是年幼时的玩伴,即使他如今已经娶妻生子,即使我们早已失去联络。有这样一个曾经的存在,供我回味,也好过从未有过。
我也必须承认,我迷恋的是一种情境。细思来,古人的爱情多是青梅竹马式的。自幼相识,彼此知根知底,所以才有那么多指腹为婚的事,差的只是红盖头下那张经年未见的脸,不知你的性情如今变成什么样。
确实挺不好,襁褓中就丧失了选择的权利,怎甘心!万一这个人和我不对路,又不许我退货,多霸道。可说到头又有多大的不好呢?人的感情如波跌宕,本来有冒险的性质,任凭你自恃精明,千挑万拣,一样有走眼的时候,结婚还是需要冲动,白头到老更是要运气加福气。
那就这样吧。有一个人,在年幼时就出现,你还是个坐在小马扎上手把花枝的小女孩,他骑着竹马哒哒哒跑过来,在你的身边好奇张望。淘气的小男孩,为了引人注意还不时作怪干扰你。
你们一起把玩花枝。幼年相识,没有成年之后的负担,无需察言观色仔细掂量,你自是你,我还是我,在这人世的初遇,风清月朗两不相欺。眉眼一动,就看到你眼角笑意衍生。
李白的诗省略了两小无猜的嬉闹。两人间有几许欢乐风波,无需赘述,那是转瞬即逝的青春。
如果一个人的一生,如一首诗般简洁明快多好。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两个人顺理成章,结为夫妻。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这小小的你,含苞待放的你,惹人怜惜。我渴望与你抵足而眠,眉目交映,春色深浓的似我心中化不开的喜意。
你粉颈低垂,流转的眼波按捺不住小小的惊讶,如那蝴蝶在花蕊间振翅流连。相互间有一种惊艳惊喜,我明白你对我的情意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不可勉强攀折。
即便是两小无猜,突然有一天转换了身份,亦需时间去适应。你我虽然共处一室,同榻而眠,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一个人接纳另一个需要过程需要时间,爱一个人就是守护一个人,我会等,等你有一天,主动靠过来,等你需要我,你信任我,就会张开双臂接纳我。
那女子便在丈夫无声的守候中成长,一日一日,沉淀出情意的重量。原先的惊扰变作丝丝甜蜜。原来为人妇是这样,有一个人为你遮风挡雨,有一个人你可以信任,可以倚着他的肩,说些女儿心事、琐碎家事。他听了只管朗朗地笑,不烦不恼,因他视你为妻,为女。
明明他眉目平凡,偏偏日日相看日日新。明明他不是芝兰玉树,把他抛入茫茫人海亦能转身就认出,单凭他身上有与你日夜厮守浸染的气息,休戚与共绝不会错。
看似寻常的夫妻生活,让世间多少男女朝夕相对,而渐渐盘根错节,生死不移。
《长干行》是乐府旧题,被李白拿来写出了新意,新意被人间烟火淬炼过,恰如陶渊明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般真切明净。这诗里的夫妇二人并非不事生产,可以举杯邀月,梦里生钱。为生计,为将来,这女人便要在家操持,而男人亦要出外打拼。
古来诗文喜欢埋怨商人重利轻别离,这是文人定下的歪调子,居心不良。
“不起三更早,哪得五更财”,这道理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除了不事生产专事败家的二世祖,躺在家里就有钱花的,自古没有。就算当日石崇富可敌国,发家之初也要苦心经营,不辞劳苦。若不是为做生意山长水远路过白州,想他也不会遇见绿珠。
而那和珅,虽然位极人臣做的是无本生意,也需要时刻小心在意。他审时度势,侍君侍上一刻不得怠慢。他又哪一刻是放松的?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那真是偷,偷偷摸摸的偷。
纵然是在资讯如此发达的现在,可以足不出户,做个SOHO族吧。你不动身子,也得动手动脑子。况且在过往的年代,想把稀缺之物贩到稀有之地牟利,由南至北这么走一趟,就得经年累月。
且不说一路崇山峻岭、风餐露宿、豺狼虎豹拦路、土匪山贼劫道,沿途几多不可知的艰险,想想就毛骨悚然。就算被你平安到达,货物还能不能适应市场需求成功卖出,被不被人算计,是盈利还是亏损,风险都得一力承担。至于盈利之后的所得,能不能平安带回家中,也是前途难测生死未卜。
这诗中男子经过的长江三峡,是古来商旅常行线路。瞿塘滟滪堆是瞿塘峡口的大礁石。每年阴历五月,江水上涨,滟滪堆被水淹没,过往船只不易辨识,极易触礁沉没,古乐府有“滟滪大如襆,瞿塘不可触”之语。所以这女子在家念夫,才有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的担忧。
三峡边云山雾罩,岭高入云,两岸猿啼哀不可闻,连久经沙场的将军也闻之落泪。又何况是初次出门远行的少年?滟滪堆乃人间奇险,过往船只九死一生,覆灭的不计其数,过瞿塘俨然闯鬼门关,正当“今日不知明日事”的时候,更被猿声牵动愁肠,思念起远方的高堂、娇妻,不禁涕泪滂沱,肝肠寸断。
这样跋山涉水舍生忘死换来的利,还被文人拿来开涮嫌弃,认为比不上鸳鸯交颈的温存,郎情妾意的厮守,实在是太不厚道。劳碌奔波养家糊口怎么就轻了?谋生盈利怎么就背离纯洁的情感了?难道非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才是有情有意?
人生不可能面面俱到。当你不满现状,选择外出去闯荡发展,你就不能奢望还有高床软枕,可以春宵苦短日高起。你必须忍受风霜扑面,颠沛流离,假如你觉得温饱足矣,一夕那就意味着去除欲心,不厌憎计较,不嫌贫厌富。红尘厮扰,真正做到知足常乐,需要何等坚忍宽广的心胸。
无论哪种选择,都不可凭着一时兴起。生活不易,世间男女都不易。女人在家担惊受怕,应当怜惜;男人在外奔波劳碌,更该体谅。
感情是“凝眸处,应怜我一段新愁朴”。有多少寂寞也得摁住了,委屈也无可言说。我望眼欲穿。门前你走过的路径已经长满青苔,秋风扫落,黄叶凋零,西园草木已衰。当蝴蝶再来时,我不知道此处还能不能吸引它们翩跹驻留。如当你回来时,看到我黯然的容颜,你会不会满心失望,你会不会了解,我是因为思念你而摧折了自己的青春?
当她在家中凭栏远眺,恨如春草衍生时,他未必不在浔阳江头临风洒泪,感慨日暮乡关何处是。你怎知那个人赚了钱就一定去寻花问柳,而不是日夜兼程往家赶呢?
有时候,委屈别人,不过是在委屈自己,你把这个人想得如此不堪,结果是自己也跟着跌价,情绪败坏。草率地用“负心”去定义一个人的不归,委屈了那个人的辛劳。须知,疑心芥蒂一旦产生就难以根除。
怀疑促使失去,甚至在兴起此念时,你就已经在流失你的感情了。
李白的诗有一种深静婉转,艳柔刺激,无论男女都有担当,所以花前月下也有了人世的慷慨分量。绝非无病呻吟,诗的结尾写这女子自言只要接到家书,就会亲自出门迎接。如果接到他的家书说就快回来,哪怕远至七百里外长风沙,风急浪高,她也会前去等候迎接。
只是——李白还是忍不住玩弄了我们,他留下了一个悬念,就是女子的丈夫究竟有没有回来。人生祸福难测。也许是等到他还,夫妻双双把家还。也许等来的是男子永不能回来的消息。她便存了抱柱信,化作了望夫石。这在诗里是有暗示的。
《长干行》娓娓道来,少年夫妻一往情深。先是丈夫对妻守候,如静待一树花开,及后是妻为丈夫等待,只盼你叶落归来。读来心下一阵一阵温柔怅然,好像花落于肩,香扑满怀。生活是由寻常点滴小事连缀而成,他们未必是吟风弄月的才子佳人,只不过红尘一对布衣夫妻,衣食劳碌,相敬相惜之心却不逊于任何人。
维系两人的正是男女之间的信义,由孩提时代滋生的,盘根错节的情感。
同不可回转的时光一样,不可复制的情感。青梅竹岛,两小无猜,我今念起,杳如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