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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自序
此一生,与谁初见?

有太多人喜欢这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可知我们都遗憾深重。命运像最名贵的丝绢,再怎样巧夺天工,拿到手上看,总透出丝丝缕缕的光,那些错落,是与生俱行的原罪。

因为太多人喜欢,竟不忍捐弃这句话,曾考虑着是用它做书的名,还是用另一个名“沉吟至今”,那也是我喜欢的一句诗,只是偏于深情,不及这句苍凉。

最终还是用了这句。

我厌倦用非常严肃的面孔去对待诗词,因为在我幼时,在我接触它们的时候,用的是非常轻松自在的方式。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是本很美的画册,一面印着画一面印着诗。没有人强调,没有人告诉我,你必须平仄平仄平平仄地去读,你必须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有怎样的思想,怎样的经历。这些都无关紧要,我只是记得它们,喜欢它们,然后,终有一天,我们互相明白。

所以更愿意用敬惜之心去对待,将自己看作花匠,知道这些花种需要怎样的照顾和理解。这种行为本身已是爱宠。细心地将它们种下,与之对话,更期待看到藏于花蕊之内的真相,美好的,残忍的,在完成以后,将它们记取,放它们自由——就像我的前人们所做的那样。

这是一本这样的书,虽写尽了情事,也只是透过这面风月宝鉴去观望世事。最终它超然地与情无关。就像我们与一个人相遇,初见,也曾山水迢迢。眉目相映,以为能够携手相随千里万里,却最终擦身而过。一错手,就慢慢地,渐渐地,不记得了。

而那些诗,那些词,我亦只看作每段故事的注解。它们与故事本身并无联系。是某个人某一天用心血在时光上刻下的印记,到最后,情分淡薄地与这个人再无关系。

人生若只如初见,仿佛,这样重要。可是,此一生,与谁初见又有什么关系呢?生是虚妄,跋涉无人之境,源自虚空的,终要重回虚空。你看,这些轮回了千年的花种,至今还在无我无他地盛开。

谁也带不走谁,谁也留不下谁。

写这本书时,我在南方的小城里。经常写到天光寥落,趴在窗台上抽一支烟,回身看依旧闪着冷光的屏幕,看那些未完成的文字,一行一行,如同未走完的路。我知道,我不急。因为一切会在合适的时候,合适地到达。我们只需要给对方时间,因为已不是初见,所以彼此更懂得珍惜,再也不会错过。

我们真正能留下的,只有邂逅时的一段记忆,初见时花枝摇曳的惊动。既已为你盛开过,再往后就荣枯生死各不相干,若要死死纠缠,定然两败俱伤。

没有人知道,我在写它们的时候经历了怎样幽微馥郁的心境。好像在夜里踏着幽蓝星光,走进一座森林,轻轻叩动刻着兽头的门环,敲开一个古老城堡的大门。城堡的后面有着神秘花园。

那森林的位置在东方,那是个古老的中国式的花园。那里面住的不是王子和公主,不是会变成吸血鬼的英俊伯爵。他们会是清雅的,簪起长发,青衫磊落的男子,他们会纵酒高歌抚琴作画,亦会在落日桥头,断鸿声里,无语自凭栏。思慕着寥寥一面之缘的女子,孕育着未了的心愿,期待再续未尽的情缘。抑或是烈的,横戟赋诗,青梅煮酒,期待着身上青云,鹏程万里。

男儿心如剑,只为天下舞。

亦有女子,着了艳妆,卸了艳妆。静夜无眠守在高楼,香闺寒夜,数着雨打芭蕉第几声。待月西厢,抱衾自来,纵情欢爱也好。命寿太短,情爱太长,有时候即使用破一生心去泅渡,也未必看得见曙光。

就让我盲了吧,看不穿你所有虚情假意,只触碰到你转瞬即逝的真心。

明知是心存侥幸啊!

等着意中人的蓦然回首青眼相加,期待被人爱,被人怜惜,这是人软弱固执的宿命。在这里,武媚娘和陈阿娇是一样的,江采萍和杨玉环是一样的,班婕妤和王昭君是一样的,卓文君和王朝云是一样的,霍小玉和鱼玄机是一样的,薛涛和李季兰是一样的,李清照和朱淑真是一样的。没有争斗,没有输赢,无分对错。她们都只是寻常女子,挣脱了加诸身上的枷锁,只以真性情相见。

在这里,时间开始稀薄,时空爱恨的界限开始模糊。人也逐渐散去,留下的,只有水中的倒影,花径里的余香。

那些艳如落花的词,证明她们曾来过。“此一生,与谁初见?”我们总是习惯给自己设置问号,却不忍明示自己有些事已经该画上句号。

其实,在一生行尽的时候,这个问题,原也不是那么重要。

我在写这些诗词的时候,若碰巧在摆弄电脑,就会在“百度”键入这句词。我一直喜欢用。“百度”多过“谷歌”,仅仅是因为“百度”更容易让我想起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让我想起那些似有若无的哀伤,让我感到每个人都曾在千年的光阴里流浪。

键入一句话是心存念想,想知道同样的种子,曾在谁的掌心,开出过怎样的花朵。我知道,我是在寻找令自己熟悉动容的气息。看一看从最开始到现在,这句话本身经历了几许轮回,是早已面目全非,还是固执地容颜不改。

对一个人来说,生活在身边的人很重要。对一首词来说,附着在它身上的气息很重要。虽然我知道,它们不属于我,也不属于现在的任何人。可是,这种陌生的熟悉感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它就像一个万花筒,让一切看起来都有可能似曾相识。

这些诗句,宛如三月春风里纷纷飘散的花种,有着各自宿命的因缘,落入不同的心田,开出不同的花。乱花渐欲迷人眼,花和人就是这样有深切的缘分。花的开谢暗合着人世的荣枯。人间少女行走花间,也曾牵动春心,人间男子秉烛赏花,照见的也是自身寒苦。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花总是开在人生的罅隙里,边缘上。摇曳的,拘束的,自在的,委屈的,繁盛的,寥落的。

这样辗转过了千年。

必得相信这些诗词是有灵性的。它们懂得交付,选择适合生存的土壤,不被弯折,不被埋没,没有人可以随意更改,勉强它们。如果不懂得,就会张冠李戴,狼狈惭愧。

疼惜而不迷恋,如同对自己生养的孩子,在适当的时候要舍得放手。

要爱,就要浪迹天涯,独立去寻。即使众人一起唱赞美诗,也注定分手,独自上路,做孤独的证道者。你看见杏树开花的枝桠,你的神灵出现,与他的决然不同。

2009年3月于北京 sp3jjEtGZYmqsoyu5OEzY4cYVkuliOrV+raGkfYn0MBCXRDgeMcPqGXZNU7rUP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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