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徐历峰（化名）是给我印象最深的患者，没有之一。
他是个年轻有活力的青年，一米八五的大个子，配上圆圆的脸蛋显得有些喜感。他很喜欢说笑话、逗趣儿，每次路过他的病房总能听到笑声阵阵。他从小在农村长大，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在人才济济、竞争激烈的山东度过，即使如此，他依旧考上了国内的名牌大学，并在本科阶段顺利拿到了心仪的研究生院的Offer，一毕业便坐飞机去了美国。按照他的话说，虽然生活处处是地狱模式，可只要相信自己的能力，那么遇到问题就能乐观地去想办法解决。
接诊他的时候正赶上北京的初秋，那天阳光很好，空气也格外清新，徐历峰告诉我，在发病前他很少关注过自己的身体健康，如今感觉体力依然不错。病房的一切虽然冷清，但是足够安静，也有了充足的时间让他去思考许多事：思考人生，思考未来。
最重要的是，思考病情。
徐历峰本人非常平静，很配合地接受了各种检查，并安排好了住院手续。
我以为他是一个性格安静的年轻人，谁知道没过多久，他就和病房的其他人打成了一片。他一边感慨医院的环境，一边和别人聊天，看到我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抓住我，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生这个病的。
徐历峰哭丧着脸和我们感慨道，他从来都没想过疾病会来得如此之快。
一开始只是发出一声怪叫，大家，包括他自己都以为是开玩笑。
原本他就经常爱和大家搞怪玩乐——校园沉重的课业压力让这些年轻的学生们不得不找一些小爱好、见缝插针地让自己更开心些。
徐历峰的爱好，便是逗趣儿。大学时候的他，在天津同学的影响下，深深爱上了相声，后来到了美国，更是对搞笑节目情有独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圣诞晚会上，他栩栩如生的模仿solo引发了全场的尖叫和掌声。从那天起，哪怕是学院的教授，都知道课堂上那个留着寸头、相貌清秀的亚洲男孩是一个极具搞笑天赋的学生。
写不完的作业，一个又一个的项目，对他来说，只要能哄自己和身边的人一乐，再累都不算什么。“郝大夫，你相信吗，如此阳光帅气健康的我，居然有一天生病了！”
徐历峰一边说，一边拍大腿。
“简直就是人生中最丢脸的时刻了！”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格外晴朗的星夜，交完了论文初稿的同学们都格外亢奋，他们拉上徐历峰一起，在餐厅举行了一场小小的派对，酒过三巡，大家激动地讨论着以后的打算。那时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留在美国，或许绿卡难求，不过谁知道以后呢。他觉得从事本专业不错，如果找不到工作，就换个专业继续读博，毕业之后进华尔街做个金融民工，年薪百万指日可待也挺好。
大家嘻嘻笑他这是在薅资本主义羊毛，徐历峰耸耸肩、骄傲地说：“在这之前，我起码得有几篇重要的文章要写、几个创新课题要做，还至少有五位数的奖学金要拿”。他一句大话让亢奋不已的众人秒怂，都灰溜溜地回宿舍补觉。
那一夜星星很美，月亮格外的圆又亮，闪烁的星星组成了细细的长条，也不知道是不是银河。可那时的他得背着醉倒的室友，没有时间也没心情去欣赏这份美。回到宿舍把烂醉如泥的醉汉扶上床，他自己也草草盖上被子，准备入睡。
“明天还要改论文呢……”他想。
可惜，他的论文，暂时没办法修改了。
此时安静的夜晚忽然传出一声怪叫，舍友们垂死梦中惊坐起，才注意到并不是梦，而是徐历峰切切实实嚎了一嗓。
“老徐你想干啥，酒没喝够嘛！”
“哎，你个扰人清梦的叛徒！”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旁边是舍友的调笑，徐历峰醒来完全不知所措——他根本没想叫，可是莫名其妙就叫了出来。他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怪叫，更没有办法说什么。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发抖，胃部翻滚，眼皮越来越沉重，口腔开始变得酸苦，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那可能是呕吐物。
“快帮我拿个袋子……”
徐历峰忍着恶心说。
“什么？”
“我感觉我要吐……这是哪儿？”正要拿袋子，他惊讶地发现，四周灯光透亮，一片冰冷的白，很显然不在宿舍。
“肯定是医院啊”，舍友拍拍胸口，“老徐你没事儿吧？刚才真是吓死我们了。”
“什么吓死你们？”徐历峰皱着眉头环顾四周，消毒水的味道让人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我不就吼了一嗓子，怎么会忽然跑到医院。”
“你没印象？”
“没啊。”
“刚刚你忽然怪叫，我们本来以为你开玩笑呢，结果看到你浑身抽搐还口吐白沫，给你做了简单的急救措施一点用也没有，吓得我们赶紧叫了救护车，你最后就到这儿了。”舍友边说边歪眼睛吐舌头，“你看你看，就像这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徐历峰拍开舍友的手，“我只记得我不知道为什么叫了，然后很想吐，问你要袋子的时候发现已经来了医院。现在，医生是怎么说的？”
“你到了医院之后就没事了，医生说暂时没发现什么很严重的……你不会是真的又在开玩笑吧？救护车的费用可不便宜……”
被接连问了数次，徐历峰此时格外烦躁：“你说呢？”
“好吧……”舍友挠挠头，“医生建议你预约一下，做一个详细的检查，具体的你和医生说吧，不过按照这儿医院的规定，估计得等数月半载的。”
“如果这样的话就算了吧，”徐历峰挠挠头发，“估计是我前段时间睡眠太差身体报了个警铃，应该没什么事，有那个时间等半年不如赶紧把论文改好。”
“也是……”
为徐历峰接诊的医生是一位姓罗的华裔，叫罗琼，经过一番检查，罗琼皱起眉头：“应该是癫痫，建议你及时开始治疗。”
“癫痫……？”徐历峰愣住，“我才24岁，怎么会有这样的病？这不是老年人才有的吗？”
“并不是啊，不同的年龄段都会有，状况也不同。”罗琼盯着他，问道：“你最近生活状态怎么样？怎么现在才想到来医院，你平时都没注意到不对劲吗？”
“前段时间在忙期末考试，别的还好，偶尔会喝点酒。之前晕倒住院一次，当时忽然怪叫了一声，然后呕吐白沫，可是到了医院之后就好了，我感觉没什么事情，睡了一晚上就先回学校忙了。”
“你这段时间心情怎么样？压力大吗？睡眠怎么样？”
“因为要交论文了，压力是挺大的，心情一般，睡眠也非常不好，前段时间一直睡不着，褪黑素一直在吃，不过感觉也没什么用了。”
“距离上次晕倒之后多久了，之后还有发生么，每次发生持续多久？”
“距离上次一周吧，从那以后每天都会有抽搐呕吐等反应，大概持续十几秒。”
罗琼摇头，“难怪了，学业压力大，精神高度紧张，也确实容易刺激癫痫发作，如果这时候心情忧郁焦虑，那更是会增加发病的概率。就好像你身体内部出了问题会表现在脸上长痘一样，癫痫也是类似的原理，本来大脑运作和谐，可如果某些时候大脑出现了问题，神经元异常放电，那么就会表现在肢体上，出现一些非常不和谐的举动。比如忽然口吐白沫，再比如忽然走不动路，拿不动盘子……”
“罗医生，”徐历峰犹豫地开口，“我这病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啊，严重吗？”
“一般接受治疗，几年内都会有效控制的，不用担心。”罗琼边写边说，“癫痫这病挺多人会得，你别紧张。”
“那我能不能等到毕业再处理？马上学业就结束了，我这段时间也挺忙的。”
“怎么可能？”罗琼看了他一眼，“这样的影响很大的，虽然短期内不会对生命有什么影响，可是这种病最麻烦的地方就是会经常发作。”
“什么意思？”
“像你这样忽然晕倒、抽搐、呕吐，会在任何时间地点随时发生。你想想，如果你开车的时候忽然发作，会发生什么？与此同时，你的记忆力、智力也极有可能受到影响，有情况严重的患者因此逐渐丧失了工作的能力。”
“那我的学业怎么办？”
“学业？”罗琼看了他一眼，“我非常理解你，年轻人，但是很抱歉，你现在的情况根本没法完成你的学业，身体上的劳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心理上的压力。我建议你立刻着手解决，不然你无法安心做事，这对于你的未来非常不利。”
就这样，徐历峰不得不申请休学，离开了学校，黯然神伤。
他网上搜索——北京天坛医院。
“我要回去治疗”这样的想法让徐历峰踏上了返乡之路。
就这样他来到了北京的医院，来到了我的面前。
“检查是肯定要检查的，假如确诊，那么必须入院治疗，学校那儿休学能不能申请成功根本无法保证，签证的问题也需要解决。时间要是拖得太长会不会吊销学位谁也没办法保证，这也就意味着自己多年的努力和付出彻底打了水漂。可如果不治，万一病情越来越严重怎么办？万一工作学习受到影响怎么办？”
徐历峰的姐姐躲在门外小声和我们说，她越想越担心，确实不知道能够帮到弟弟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只能安抚性质地拍拍她的肩膀。透过窗口看到，那个前脚还在笑嘻嘻和我们打哈哈的小伙子，正在偷偷哭泣。
唉。
这样的情况实在是看得太多了。
简单点说，徐历峰的情况，就是癫痫，也叫抽风。
抽风是由于神经元（俗称脑细胞）异常放电形成的，也就是原来和谐的大脑出现了一点不和谐，在肢体上表现出来了异常。有的会口吐白沫、四肢强直收缩抽搐，也有的表现在吃饭时突然意识短路，打碎身边的东西。
癫痫的表现是多种多样的。我们很多时候以为的“发疯”“鬼上身”，其实很可能是癫痫发作，应该做个头颅的检查看看。还有一种特殊的癫痫，叫作“痴笑癫痫”，是下丘脑错构瘤特有的癫痫类型。
我在陕西义诊时，发现在农村癫痫的发病率非常高。癫痫带来的痛苦是极大的，许多家庭因为癫痫而失去了劳动力，且患者本人也会受到一些歧视和误解，其受到的伤害，恐怕也只有患者自己知道。因此，如何正确面对癫痫，给癫痫患者一个合理的诊断和治疗是需要神经科医生研究的社会课题。
后来徐历峰的姐姐和我聊了很多关于她弟弟的事情，看着哭泣的患者和家属，虽然我知道我能提供的帮助非常有限，但我还是没有办法拒绝他们。我这才知道了这个男孩其他的事情，比如他从小吃苦，比如他是个很孝顺的孩子……
我希望能够尽我所能治好他的病。
那么，治疗癫痫具体是如何操作的呢？分为以下步骤。
首先，脑电图和核磁共振对于癫痫的诊断和治疗是必不可少的，癫痫发作时，及时做脑电图就可以捕捉到异常脑电，这对于定性定位帮助很大。为了更好地动态监测脑电图，现在技术不断革新，有了24小时的视频脑电图。
另外，为了排除一下器质性病变，应该再做一个头部的核磁共振。脑瘤特别是胶质瘤患者有近一半是由于癫痫发作而发现的，这种癫痫被称为继发性癫痫，但是还有一大部分癫痫患者并未有可见的影像学异常，这称为原发性癫痫。要知道，其实癫痫患者中仅有一小部分是因为长了脑瘤发生的。
最后，抽风怎么治疗呢？大多数患者脑子里没有异常病灶，这种患者都是药物治疗，一种不行就要两种药物联合，目的在于控制和减少抽风的发生。
如果真的因为脑瘤导致抽风，这类患者切除肿瘤后，抽风绝大多数会得到很好的控制。
徐历峰的癫痫就是由脑瘤引起的，他得的是岛叶胶质瘤，长在深处脑组织。岛，被海所环绕，岛叶也是被额叶、颞叶和顶叶环绕，岛上的异常会波及相邻的脑叶，这就是抽风发生的原因，就像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振动，会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一样，大发作的抽风难道不就是人生的龙卷风吗？
徐历峰的手术在几天后开始进行，医生需要面对一大丛血管，就像穿越亚马逊丛林一样，小心翼翼将“病根”去除。
这实在是一个够头疼的活儿，因为需要你在割掉肿瘤的同时，不伤害其他的神经和血管。脑，是一个精确的奇迹，小小的一点，就能够控制人的各种情感、思想和行为。然而，这也意味着我们在做手术的时候需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否则就会影响到其他的功能。其中，有非常重要的血管需要保护，这就是豆纹动脉，高血压脑出血的责任血管，90%的高血压脑出血的病因所在。在手术中千万不能伤害到无辜的它，因为它决定患者是否瘫痪。豆纹动脉是运动的基石，是感觉的源泉，是生活质量的保证。
同时指出的是，神经外科的开颅手术也可导致癫痫，手术对脑皮层的伤害，如脑水肿、蛛网膜下腔出血等都会导致术后癫痫的出现。
手术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都格外紧张，然而，面对这样的手术，唯有心无旁骛才能顺利完成。不过在完成这个过程后，有时候也会想到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在大脑中动脉的分支间切除肿瘤让我想起了镂刻技术，想起了瑞士山下的精工表匠。这些细碎的想象能够帮助我维持心态的平和，如今有一个热门词汇叫作“佛系”，当医生也是一样，只有你时刻保持“佛系”，你才能淡定处之。试想如果医生也着急，门外等待的患者家属只会更加着急，那么还有谁能帮助患者治病呢？
硬膜终于缝合完了，然后是颅骨固定和肌肉缝合，手术结束时已经是午夜。等看到他从麻醉中逐渐苏醒过来，我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艰苦地跋涉终于见到了晨光，晨光是患者的希望，而希望的缔造者是外科医生，他们几个甚至十几个小时的跋涉，不吃不喝不小便，这种非人类的生活只为患者的健康，手术后唯有一杯冰镇可乐可以慰藉外科医生的辛苦，一大口凉凉的冒着泡的可乐冲击在冒着烟的嗓子眼，一个字“爽”。
手术的结束并不是最终的结束，导致癫痫的病灶切除后，癫痫虽然可以得到有效的控制，我们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会不会复发。
因此脑瘤术后会有癫痫的预防性治疗，以防癫痫发作。
徐历峰的手术完成得格外顺利，术后也没有什么并发症，他的姐姐每天都来看他，像鼓励小孩子一样每天鼓励他。徐历峰本人也很坚强，很阳光地面对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庆幸的是手术后，他的癫痫再也没有发生过。经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基本可以确定他康复了。
出院的那一天，他非常开心，他说这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希望，可以去球场上奔跑，可以去讲台上演讲，可以做正常人的一切，也可以顺利毕业，好好工作，没有耽误一切。
我很开心能够帮到他，这个热情开朗的青年，他值得拥有更好更美的人生，而不是困在疾病那里，泪流满面。
再收到他的消息是一年后，此时的他学业已经顺利完成，在四处找实习，忙得焦头烂额。看照片似乎又长高了些，眼睛里绽放着神采，可怜兮兮地跟我说知识让人头秃，是不是看起来比以前更聪明“绝顶”了。
那需不需要来植个发？我忍不住调侃着和他开玩笑。
不用不用，他回复：头发少了，但是我强了！
看到这我情不自禁喷笑出来：祝你越来越强！
年轻可爱的孩子，祝你拥有更加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