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许多曾经在于某处、此刻在于某处、将来或在于某处的人,我们不曾听说,无缘识荆,甚而至于,将来也永远不会了解。对于我们来说,他们的离合悲欢,他们的喜怒哀乐,既不是耳闻目睹的事实,也不是津津乐道的谈资,更不是铭心刻骨的记忆,仅仅只是,并不存在的虚空,如此而已。
也有一些人,曾经的下落颇有疑问,此刻的踪影不易找寻,将来的行藏更是无从预期,然而,我们对他们非常熟悉,熟悉他或她的相貌,熟悉他或她的性情,熟悉他或她的一颦一笑,熟悉他或她的一言一语,熟悉到想用自己的心思和力气,为他或她在身边的世界里找一个笃定的位置。
这些人当中,就有歇洛克·福尔摩斯。
他也许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也许藏身于某条真实街道的某间虚拟公寓,也许拥有凡人难以企及的高超智力和凡人难以认同的智力优越感,也许拥有“为艺术而艺术”的可钦信念和“无艺术即无意义”的可疑立场,也许拥有视邪恶罪行如寇仇的侠肝义胆和视他人疾苦如无物的铁石心肠,也许拥有最为充沛的精力和最为怠惰的习性,也许刻板自律,也许佻脱不羁,也许是最不业余的业余侦探,也许是最不守法的法律卫士,也许拥有一个滋养思维的黑陶烟斗和一只盛放烟草的波斯拖鞋,也许拥有一件鼠灰色的睡袍和一堆孤芳自赏的古旧图书,也许,还拉得一手可以优美醉人也可以聒噪刺耳的小提琴……
他自己说:“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逃亡,为的是摆脱平淡庸碌的存在状态。”(《红发俱乐部》)同时又说:“生活比人们的任何想象都要奇异,人的想象根本不能与它同日而语。”(《身份问题》)也许,就是由于这样的原因,他才会让我们如此难以忘记,因为我们偶尔也会厌倦“平淡庸碌的存在状态”,偶尔也希望看到生活之中的种种奇异——毕竟,连他的忠实朋友华生都曾经忿忿不平地对他说:“除了你之外,其他人也有自尊,搞不好还有名誉哩。”(《查尔斯·奥古斯都·米尔沃顿》)
也许,文学形象之所以可以比血肉之躯更加动人,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告诉我们,人生之中,终究有其他的一些可能;无从逃脱的此时此刻之外,终究有一个名为“别处”的所在。
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柯南·道尔爵士(Sir Arthur Conan Doyle, 1859—1930)陆续写下了这些他自己并不看重的文字。一百多年以来,数不清的读者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喜欢上了他笔下的这位神探,喜欢上了神探的医生朋友,喜欢上了维多利亚时代伦敦的昏暗街灯,喜欢上了风光旖旎的英格兰原野,喜欢上了各位蠢笨低能的官方探员,甚至喜欢上了神探的头号敌人、智力与他一时瑜亮的莫里亚蒂教授。更有一些读者对神探的演绎法如醉如痴,不遗余力地四处寻觅他和他的朋友在现实中留下的蛛丝马迹,以至于最终断定,他和他的朋友实有其人,柯南·道尔爵士反倒是一种伪托的存在。
神探的身影在各式各样的舞台剧、电视剧和电影当中反复出现,又在万千读者的记忆当中反复萦回。我们真的应该感谢柯南·道尔爵士,感谢他不情不愿抑或半推半就地写下了这样六十个故事,为我们的好奇心提供了一座兴味无穷的宝山。六十个福尔摩斯故事,如同一幅七色斑斓的长卷,我们可以从中窥见另一个民族在另一个时空的生活,窥见一个等级森严却不乏脉脉温情的社会,窥见一个马车与潜艇并存的过渡年代,窥见一个又一个虽欠丰满立体却不乏神采风姿的人,窥见一鳞半爪、商品化程度较低的人性。
忝为这套巨帙的译者,我喜欢作者时或淋漓尽致时或婉转含蓄的文笔,更喜欢浸润在字里行间的浪漫精神;尤其喜欢的是,这种浪漫精神的两个化身。人的浪漫,是真正懂得人的可贵在于人本身;男女之间的浪漫,何尝不是如此。
我心目中的福尔摩斯,是一位单枪匹马抗击罪恶的浪漫英雄。工业化和商业化汹汹迫人的今天,这样的英雄即便不是无处寻觅,至少也是难得一遇。而他的朋友华生,则好比堂吉诃德身边的桑丘,只不过远比桑丘可钦可敬。以我愚见,如果说福尔摩斯代表着惊世骇俗的才能和智慧,华生就代表着惊世骇俗的理解与宽容,两样禀赋同样难得,两个妙人同样可喜,他们两个在文字的国度里风云际会,我们就看到一段无比浪漫的不朽传奇。
再写下去,恐怕会破坏阅读的趣味。
止笔之前,请允许我引用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话作为结尾: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医生一起到郊外露营。享用完一顿美餐和一瓶美酒之后,他俩钻进了帐篷。
凌晨三点左右,福尔摩斯推醒华生,如是问道:“华生,你能不能抬头看看天空,再跟我说说你的发现呢?”
华生说道:“我看到了亿万颗星星。”
福尔摩斯接着问道:“很好,你从中演绎出了什么结论呢?”
华生回答道:“从天文学的角度来演绎,结论是宇宙中存在亿万个星系,很可能还存在亿亿颗行星。从占星学的角度来演绎,结论是土星升入了狮子座。从神学的角度来演绎,结论是上帝至高至大、我等至卑至小。从计时学的角度来演绎,结论是眼下大约是凌晨三点。从气象学的角度来演绎,结论是明天的天气非常不错。你又演绎出了什么结论呢,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咬牙切齿地说道:“有人偷走了咱们的帐篷。”
这一次,我们的浪漫英雄,终于看到了平庸至极的现实。
是为序。
李家真
二〇一二年二月十二日初稿
二〇一六年十月十二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