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劳瑞斯顿花园谜案

我必须承认，看到我室友理论的实用价值又一次得到验证，我一时间真是吃惊不小。这一来，我对他分析能力的钦佩之情自然有了大幅度的增长。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潜藏着些许怀疑，怀疑这整件事情都出自他预先的安排，目的是向我炫耀他的本事。至于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引我入彀，那就不是我能想明白的了。我转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读完那名杂役送来的便笺，茫然的双眼暗淡无光，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那件事情，你究竟是怎么演绎出来的？”我问道。

“什么事情？”他恶声恶气地说道。

“呃，你刚才不是演绎出来，那名杂役是海军陆战队的退伍士官嘛。”

“我没时间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粗鲁地回了一句，跟着却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请原谅我的无礼。你刚才打断了我的思路，打断就打断吧，兴许也没什么关系。照这么说，你是真的看不出他以前是海军陆战队的士官喽？”

“看不出，真的。”

“看出来容易，看出来的原因倒不容易解释清楚。要是有人让你证明二加二等于四，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儿困难，尽管如此，你还是会对这个事实深信不疑。当时虽然隔了一条街，我还是看到他手背上刺着一柄蓝色的大锚，那可是海洋的标记啊。另一方面，他举手投足带有陆军风范，腮帮上的胡须也中规中矩，说明他在海军陆战队待过。然后呢，他看起来有点儿自负，隐隐透着发号施令的威严。他昂着脑袋挥舞手杖的那种架势，想必你也注意到了吧。再看看他的脸，你还会发现他是个踏实可靠、正派体面的中年人。把所有这些东西拢在一起，我就得出了他曾经是个士官的结论。”

“妙极了！”我脱口而出。

“平常而已。”福尔摩斯说道，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显然对我溢于言表的惊奇与钦佩颇感受用。“刚才我还说没有罪犯，现在看来是说错了。瞧瞧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名杂役送来的便笺递给了我。

“什么！”我扫了一眼便笺，不由得叫了起来，“这可真是太可怕了！”

“确实有点儿不同寻常。”他平静地说道，“你能把它念给我听听吗？”

我念给他听的信函内容如下：

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昨日夜间，布莱克斯顿路旁的劳瑞斯顿花园3号 ^[1] 发生一起恶性案件。凌晨两点左右，当班巡警看到房子里有亮光。鉴于那座房子无人居住，巡警便怀疑事有差池。查探之下，他发现屋门大开，空空如也的前厅里躺着一具男尸。死者衣着考究，口袋里的名片写着“伊诺克·J.德雷伯，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 ^[2] ”。现场没有抢劫迹象，也没有足以说明死者死因的线索。房间里有血迹，死者身上却没有伤痕。我们不知道死者缘何进入那座空屋。认真说的话，整件事情都是一个谜团。十二点钟之前，你随时可以去现场看看，我会在那里等你。收到你的回复之前，我会让现场保持原状。如果你来不了，我会给你一份更为详尽的案情介绍。如蒙赐教，不胜铭感。

你忠实的朋友
托比亚斯·格雷森

“格雷森是苏格兰场最出色的侦探。”我朋友如是指出，“他和雷斯垂德可以算矬子里的将军。两个人都雷厉风行、精力充沛，只可惜有点儿保守——应该说是保守得要命。除此而外，他俩还总是相互找茬，好比两个争风吃醋的交际花。他俩都参与查案的话，这案子就有得瞧了。”

他这么喋喋不休，语气还这么平静，我不由得大感惊讶。“眼下显然已经是刻不容缓。”我大声说道，“我该去帮你叫辆出租马车了吧？”

“我还没想好去不去呢。我可是古往今来最无可救药的懒汉哩——当然，这是说我懒病发作的时候。有些时候，我也是相当有活力的。”

“什么！这可正是你一直盼着的机会啊。”

“亲爱的伙计，这案子对我没什么好处。你可以放一万个心，就算整件案子都是我破的，格雷森和雷斯垂德这帮子人还是会把所有的功劳据为己有，因为我是个无官无职的草民。”

“他这不是来求你帮助了嘛。”

“没错。他知道我比他厉害，在我面前也是这么承认的。可是，他宁愿把自个儿的舌头给剪了，也不会在任何旁人面前承认这一点。说归说，我们还是去看看好了。我会单枪匹马办完这件案子，就算没有别的好处，至少可以取笑一下他们。走！”

他迅速穿上大衣，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一看他这股劲头，你马上就知道，他懒病已经发作完毕，进入了活力爆发的时期。

“拿上你的帽子。”他说道。

“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是啊，要是你没有什么更好的消遣的话。”一分钟之后，我俩已经坐进一辆韩素车，向着布莱克斯顿路疾驰而去。

这是个云遮雾罩的早晨，路边房顶的上方悬着一层暗褐色的纱幂，仿佛是地面那些泥泞的街道，映在天上的倒影。我的同伴兴致高涨，滔滔不绝地谈论克雷莫纳小提琴，品评斯特拉底瓦里琴和阿马蒂琴 ^[3] 的高下。我却没有说话的心情，一方面是因为阴沉的天气，一方面也因为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桩惨案。

“你好像没怎么考虑手头的案子啊。”我终于按捺不住，开口打断了福尔摩斯关于音乐的长篇大论。

“现在还没有资料啊。”他回答道，“不等资料齐全就预先提出假设，可说是一种最要不得的做法，会让你的判断发生偏差。”

“资料马上就来了。”我指着路边对他说，“我们已经到了布莱克斯顿路，要是我没搞错的话，出事的房子应该就是那一座。”

“确实是。停下，车夫，快停下！”这会儿我们离那座房子还有一百码 ^[4] 左右，可他坚持要立刻下车。这趟旅程的最后一截路，我们是徒步完成的。

劳瑞斯顿花园3号散发着一股不祥的凶险气息。这里有四座离街稍远的房子，两座有人居住，另外两座空着，3号就是其中之一。两座空房子都有三排空洞凄凉的窗户，没有装饰的窗子显得十分单调，仅有的点缀不过是东一张西一张的“出租”招贴，看着像是灰扑扑的玻璃长了白翳。两座房子和街道之间各有一座小小的花园，花园里乱七八糟长着一些病恹恹的植物，仿佛是地里出了疹子。纵贯花园的是一条淡黄色的小径，显然是用黏土和砾石铺成的。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到处都泥泞不堪。花园有一堵三尺高的围墙，围墙顶上是一圈木头栅栏。一名身材魁梧的警员靠在墙边，身旁围着一小群闲人。闲人们抻长脖子，把眼力用到了极限，徒劳地想要瞥见屋里的情形。

我本以为歇洛克·福尔摩斯会火急火燎地冲到屋里，一头扎进这宗谜案，他的打算却似乎跟我的想法完全不沾边。只见他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在人行道上踱来踱去，茫然地扫视着地面、天空和街对面的房子，还有围墙顶上的栅栏。考虑到眼下的情形，我真觉得他有点儿装腔作势。勘查完了之后，他慢慢地沿着花园小径往前走，准确说是沿着小径边上的草丛往前走，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中间他停了两次，有一次停下时还笑了一笑，欢呼了一声。潮湿的黏土地面的确留着很多脚印，可是，既然那些警察曾经在这里来来往往，我实在想不出我同伴还能从地面找到些什么。话虽然这么说，鉴于我对他敏锐的观察力有过异常深刻的体会，我还是确信，他能够看到很多我看不到的东西。

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一个脸色白净、头发淡黄的高个子男人走过来招呼我们，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他急步上前，非常热情地握住了我同伴的手。“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道，“我让所有东西都保持着原状。”

“那可不是原状！”我朋友回答道，指了指花园里那条小径。“就算有一群野牛从那上面踩过，情形也不会比现在更糟。当然喽，格雷森，既然你允许他们这么干，肯定是已经有了你自个儿的结论吧。”

“屋子里面的事情实在是忙不过来。”探员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同事也在这里，就是雷斯垂德先生。外面的事情归他管。”

福尔摩斯瞥了我一眼，讥讽地挑起了眉毛。“既然有你和雷斯垂德这样的高手在场，别的人也不会有太多新发现了吧。”他说道。

格雷森洋洋自得地搓了搓手。“要我说，能做的我们都做了。”他回答道，“不过呢，这案子确实有点儿古怪，而且我知道，古怪的事情最对你的胃口。”

“你不是坐出租马车来的吧？”歇洛克·福尔摩斯问道。

“不是，先生。”

“雷斯垂德也不是吗？”

“不是，先生。”

“那好，我们去屋里看吧。”说完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之后，福尔摩斯大踏步走进房子。格雷森也跟了进去，脸上的诧异一览无余。

通往厨房和杂物间的是一段短短的过道，过道没铺地毯，木头地板上满是尘土。过道左右两边各有一道门，其中一道显然有好多个星期没开过了，另一道则通往餐厅，也就是谜案发生的地点。福尔摩斯走进餐厅，我跟在他的身后，心里充满了死亡带来的沉重感觉。

餐厅是一个方形的大房间，因为没有家具，看起来格外宽敞。墙上贴着俗不可耐的花哨墙纸，有些地方已经生了霉，有些地方则大片大片地剥落下来，露出后面的黄色灰泥。对着门的位置是一个式样招摇的壁炉，炉膛上方的台子是仿汉白玉的，台子一角立着一支烧残的红烛。仅有的一扇窗子脏得要命，房间里的光线便显得昏暗游移，给所有的东西染上一抹黯淡的灰色。房间里盖满厚厚的尘土，进一步加重了这种色调。

上面说的这些细节，全都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此时此刻，我眼中只有房间里一个狰狞的人形。这人形一动不动地摊在地板上，空洞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却依然直勾勾地盯着褪了色的天花板。这是个四十三四岁的男人，中等身材，宽肩膀，一头黑色的卷发，蓄着短短的络腮胡子。他穿的是一件厚呢礼服，里面穿了马甲，裤子的颜色比礼服浅一些，衬衫的领子和袖口一尘不染，身旁的地板上有一顶十分整洁的礼帽。死者双手握拳，双臂大张，双腿则交缠在一起，看样子死得相当痛苦。他僵硬的脸上凝着一种恐怖的神情，在我看来还带着一种刻骨的仇恨，这样的仇恨，我从来也没在别人脸上看见过。有了这副狰狞可怖的扭曲面容，再配上低低的额头、扁平的鼻子和突出的下巴，死者便显得与猿猴格外相似，而他这种挣扎拘挛的别扭姿势，更使他与猿猴几无二致。我这辈子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死亡，最可怕的死状却是在这个黑暗污秽的房间里见到的。这房间的外面，可就是伦敦郊区的一条干道啊。

身材瘦削的雷斯垂德站在门边，侦探派头一如往昔。看见我和我朋友之后，他过来打了个招呼。

“这案子肯定会引起轰动，先生。”他如是指出，“我也算见过一点儿世面，却还没见过这么离奇的案子。”

“还是没有线索吗？”格雷森说道。

“什么线索也没有。”雷斯垂德应道。

歇洛克·福尔摩斯走近尸体，跪到地上，专心致志地检查起来。“你们肯定尸体上没有伤痕吗？”他一边问，一边指了指周围那些斑斑点点的血迹。

“错不了！”两位探员齐声叫道。

“既然如此，血迹肯定是另一个人留下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凶手，如果这确实是桩凶案的话。眼下的情形，倒是让我想起了一八三四年乌得勒支 ^[5] 的范·简森被害案。你记得那件案子吗，格雷森？”

“不记得，先生。”

“去读读吧，会有好处的。阳光之下无新事 ^[6] ，所有的事情都有先例。”

他嘴里不停，手上也没闲着，灵巧的手指四处翻飞，这里摸摸，那里按按，还把死者的衣服解开来查看了一番，眼神却不见变化，始终是我前面说过的那种空洞茫然的模样。他检查的过程快得惊人，让人根本料想不到，其实他检查得非常仔细。到最后，他嗅了嗅死者的嘴唇，瞧了瞧死者那双漆皮靴子的鞋底。

“你们一点儿也没动过他吗？”他问道。

“没动过，只做了一点儿必要的检查。”

“你们可以送他去殓房了。”他说道，“尸身没什么可查的了。”

格雷森早已备好一副担架和四个工人，这会儿便招呼工人进来，把这个外乡死者抬了出去。工人抬起尸体的时候，一枚戒指从尸体上掉落，顺着地板滚了过来。雷斯垂德一把抓起戒指，迷惑不解地盯着它看了一阵。

“这案子还牵涉一个女人。”他叫道，“这是一枚女人戴的结婚戒指。”

他一边说，一边把戒指放在手心伸了过来。大伙儿都围了上去，仔细端详这枚戒指。错不了，眼前这枚素金指环，曾经是一位新娘的饰物。

“这就把问题搞复杂了。”格雷森说道，“天哪，本来就已经够复杂了啊。”

“你肯定它不能简化问题吗？”福尔摩斯不以为然，“别盯着它看了，看不出什么名堂的。你们在他兜里找到了一些什么？”

“找到的东西都在那儿。”格雷森说道，指了指楼梯脚梯级上的一堆东西。“一块编号97163的金表，伦敦巴劳表厂 ^[7] 的产品。一条金质的阿尔伯特表链 ^[8] ，相当沉重，成色十足。一枚金戒指，上面刻着共济会 ^[9] 的徽章。一枚金领针，图案是斗牛犬 ^[10] ，狗眼睛是红宝石镶的。一个俄国产的皮制名片夹，里面的名片表明此人是克利夫兰的伊诺克·J.德雷伯，与衬衫上的E. J. D.缩写相符 ^[11] 。兜里没有钱包，散放的钱钞却足足有七镑零十三先令。一本袖珍版的薄伽丘《十日谈》 ^[12] ，扉页上写的名字是约瑟夫·斯坦杰森。此外还有两封信，一封的收信人是伊诺克·德雷伯，另一封是约瑟夫·斯坦杰森。”

“收信人的地址呢？”

“斯特兰街美国交易所 ^[13] ，留交本人自取。两封信都是贵戎汽船公司 ^[14] 发出的，说的是该公司轮船从利物浦启航的船期。很显然，这个倒霉的家伙本来是不久就要回纽约去的。”

“你们调查过这个名叫斯坦杰森的人吗？”

“接案之后，我立刻展开了调查，先生。”格雷森说道，“我在所有的报纸上登了启事，还派了个手下去美国交易所，只不过他现在还没回来。”

“你跟克利夫兰那边联系过吗？”

“今早给他们发了电报。”

“电报是怎么措辞的呢？”

“我们只是说了说详细的案情，请他们提供有助于破案的情报。”

“你没有就某个你觉得至关重要的问题打听一些细节吗？”

“我问了斯坦杰森的事情。”

“别的就没问吗？整件案子就没有一个让你觉得最关键的地方吗？你难道不打算再发一封电报吗？”

“我要说的，上一封电报已经说完了。”格雷森气呼呼地说道。

歇洛克·福尔摩斯吃吃一笑，正打算开口说话，刚才一直在餐厅里的雷斯垂德又跑进了我们所在的门厅。他搓着自个儿的双手，洋洋自得，趾高气扬。

“格雷森先生，”他说道，“我刚刚有了一个至关紧要的发现。要不是我仔细检查了墙壁的话，咱们没准儿就把它给漏掉啦。”

说话的时候，这名小个子探员两眼放光，显然是在刻意压制心里的狂喜，喜的是他在同僚暗斗当中赢了一阵。

“跟我来。”他一边说，一边疾步走回餐厅。占据餐厅的可怕尸体既已被人抬走，里面的空气也显得明净了一些。“好了，站那儿别动！”

他在靴子上划燃火柴，把火柴举到墙边。

“看看这个！”他得意洋洋地说道。

前面我说过，餐厅的墙纸已经剥落得不成样子，眼前这个角落也有一大片墙纸脱离墙面，露出一方粗糙的黄色灰泥。光秃秃的墙壁上潦草地写着几个血红色的字母，字母组成了一个单词——

RACHE

“你们怎么看？”发现字迹的这位探员高声说道，活像一个正在耍把戏的艺人。“这东西之所以被人忽略，是因为它写在房间里最黑暗的角落，之前也没人想到要往这里看。写字的凶手用的是他或她自个儿的血。看看这些血顺着墙往下流的痕迹！不管怎么说，自杀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凶手干吗要选这个角落写字呢？让我来告诉你们好了。看见壁炉台上的蜡烛了吧，案发时它肯定是燃着的，那样的话，这个角落就不会是墙上最黑暗的部分，应该是最明亮的部分了。”

“ 可算 让你给找着了，那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格雷森不屑一顾地说道。

“意思？很简单，意思就是写字的人本打算写一个女人的名字，‘Rachel’，结果呢，他或者她还没写完就受到了惊扰。记着我的话吧，到了结案的时候，你们一定会发现这案子牵涉一个名叫‘Rachel’的女人。要笑你尽管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你兴许聪明绝顶，可是说来说去，姜还是老的辣。”

“你一定得多多包涵！”我同伴说道。原来在此之前，他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惹起了小个子探员的怒火。“毫无疑问，我们当中是你最先取得了这个发现。还有啊，就像你说的那样，它怎么看都像是昨夜谜案的另一名当事人留下的。之前我还没来得及检查这个房间，你要没意见的话，我打算现在来做这件工作。”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卷尺，以及一把硕大的圆形放大镜。他拿着这两样工具，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他不时驻足端详，偶尔还屈膝跪地，有一次竟然整个人趴到了地面。他对手头的事情无比专注，看样子已经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因为他一直在自个儿叨咕，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哀叹，一会儿吹口哨，一会儿又发出欢欣鼓舞的短促叫喊。眼看他如此投入，我不由得想起了那种血统纯正、训练有素的猎狐犬，想起了猎狐犬在树林里来往奔突，狺狺吠叫，不找出中断的嗅迹决不罢休的样子。他一直检查了二十多分钟，一丝不苟地测量着一些我压根儿看不见的标志物之间的距离，偶尔还把卷尺拉到墙上，做一些同样叫人莫名其妙的测量。其间有一次，他从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小撮灰色的尘土，装进了一个信封。最后他用放大镜检查了一下墙上的字迹，把每个字母仔仔细细过了一遍。检查完字迹之后，他似乎已经心满意足，因为他把卷尺和放大镜揣回了兜里。

“人们说，天才的意思就是吃得了天大的苦。” ^[15] 他微笑着说，“这定义虽然下得非常糟糕，用在侦探行当却非常合适。”

格雷森和雷斯垂德一直在观察这位业余同行的举动，一方面十分好奇，一方面又有点儿轻蔑的意思。他俩显然没有认识到一个我已经有所认识的事实，那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一举一动都有切合实际的明确目的，最微小的举动也不例外。

“你有什么高见，先生？”他俩异口同声地问道。

“要是我冒昧帮你们破这个案子，恐怕会有掠美之嫌。”我朋友说道，“你们干得这么漂亮，别人再伸手的话，还真是有点儿多余哩。”他的话音里包含着无尽的讽刺。“如果你们愿意向我通报案情的进展，”他接着说道，“我倒是乐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此外，我想跟发现尸体的那个警察谈一谈，你们能把他的姓名地址告诉我吗？”

雷斯垂德看了看自个儿的记事本。“他名叫‘约翰·蓝斯’。”他说道，“现在已经下班了，你可以去肯宁顿公园大门路奥德利巷46号 ^[16] 找他。”

福尔摩斯把这个地址写了下来。

“走吧，医生。”他说道，“咱们这就去找他。”接下来，他转头对两位探员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一点儿事情，兴许能帮助你们破案。这里的确发生了凶案，凶手是个男的，身高超过六尺，正值壮年。以他的身高而论，他的脚显得小了一些。他穿的是一双粗糙的方头靴子，抽的是崔克诺帕里 ^[17] 雪茄。他跟死者一起坐一辆四轮出租马车 ^[18] 到了这里，拉车的马有三块蹄铁已经旧了，右前蹄的蹄铁则是新的。凶手十之八九面色红润，右手的指甲还特别长。这些线索虽然不算太多，没准儿也能对你们有点儿帮助。”

雷斯垂德和格雷森对望一眼，脸上露出姑妄听之的笑容。

“你说这人死于谋杀，凶手用的是什么方法呢？”雷斯垂德问道。

“毒药。”歇洛克·福尔摩斯简单明了地给出答案，跟着就大步离去。“还有一点，雷斯垂德，”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身补了一句，“‘Rache’是德语，意思是‘复仇’，所以呢，你就别浪费时间去找那位‘Rachel’小姐了吧。”

射出这支回头箭 ^[19] 之后，他径直离开，身后留下两个连嘴巴都合不上的对手。

[1] 布莱克斯顿路（Brixton Road）是伦敦南部的一条大街，劳瑞斯顿花园（Lauriston Gardens）则是作者虚构的住宅区。柯南·道尔的家乡爱丁堡有一条名为“劳瑞斯顿花园”的小街。

[2] 故事情节发生之时，俄亥俄已经成为美国的一个州。后文中一些地名虽与美国今日州名相同（比如犹他和内华达），当时却并未建州，译名由此不带“州”字；克利夫兰（Cleveland）为俄亥俄州东北部城市。

[3] 克雷莫纳（Cremona）为意大利城市，以出产小提琴闻名。斯特拉底瓦里琴（Stradivarius）和阿马蒂琴（Amati）都是蜚声世界的小提琴，分别得名于以制琴著称的斯特拉底瓦里家族和阿马蒂家族，两个家族都与克雷莫纳渊源甚深。

[4] 一码约等于零点九米。

[5] 乌得勒支（Utrecht）为荷兰中部城市。

[6] 这句话出自《旧约·传道书》。

[7] 巴劳表厂是英国钟表匠巴劳（Paul Philipp Barraud, 1752—1820）始创的表厂，今已不存。

[8] 阿尔伯特表链（Albert chain）是一种式样简单的粗表链，因英国女王维多利亚（Queen Victoria, 1819—1901）的丈夫阿尔伯特亲王（Prince Albert, 1819—1861）而得名。

[9] 共济会（Freemasonry）是一个类似于兄弟会的国际性团体，历史悠久，起源不详，以慈善互助为主要宗旨，采用一些秘密的仪式和标记，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

[10] 斗牛犬（bulldog）是源自英国的一种中型犬，因曾被用于牛犬斗（bull-baiting，一种曾在英国流行的血腥娱乐，十九世纪初遭到禁绝）而得名，是英国的文化象征之一。

[11] 这个人名的英文是“Enoch J. Drebber”，缩写为E. J. D.。

[12] 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 1313—1375）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作家，《十日谈》（ Decameron ）为其代表作，书中有大量情色内容。

[13] 美国交易所（American Exchange）是当时一家为美国游客提供银行汇兑、信件收发、车船票务等服务的商业机构，十九世纪末倒闭。

[14] 贵戎汽船公司（Guion Steamship Company）由入籍英国的美国商人贵戎（Stephen Barker Guion, 1820—1885）创办，1866至1894年间经营利物浦—纽约航运业务。

[15] 这句话是十九世纪晚期英国的流行谚语。托马斯·卡莱尔曾在《腓特烈二世传》（ History of Friedrich II. of Prussia, 1858—1865 ）当中写道：“‘天才 ’…… 首先意味着承受磨难的超凡能力。”

[16] 这个地址是作者的虚构。

[17] 崔克诺帕里（Trichinopoly）为印度城市，当时是英属印度的重要城市，大量出产一种廉价的劣质雪茄。

[18] 四轮出租马车（four-wheeler）是当时伦敦常见的一种公共交通工具，可载四名乘客。

[19] “回头箭”原文为“Parthian shot”，直译为“帕提亚之箭”，指临别时最后一句反驳或伤人言语。西亚古国帕提亚（即安息帝国，存在于公元前三世纪至公元三世纪）的骑兵以善射闻名，尤擅在撤退或佯装撤退的过程中回头放箭。 xfs54vHIpz3yOQVy6IQkZtFXLpo/TKRntSeIz4iAW9UuI0KmnWCq4fY6r7VbH14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