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魏轩回来描述了一番,夜班如何如何丰富多彩,申屠教授如何如何厉害,让向来好学的何金䒤激动不已。为了适应未来的学习环境,何金䒤也是提前来到医院准备临床实践。魏轩不是本地人,但为了方便学习,便租了个房子,即便是在城郊,但也算是宽敞明亮,而同样是外地人的小何却家境一般,医院宿舍还不能提前使用,为此小何还特地租了个地下室,想想现在的研究生也真是用心,但没有收入的小何不得不用爸妈给的每月800元的生活费租房子,隔壁是个挂着“天上人间”牌子的发廊,夜夜霓虹灯粉红通宵,而为了学业,小何顾不得这么多了。
何金䒤祖上是当地有名的清朝进士,十里八乡的百姓都知道,当地还为他立碑作传的,碑文后来在“破四旧”中被毁,小何祖上的大批家业,也因被定为“地主成分”没收充公。因此,小何的父亲,自小何记事起就话不多,偶尔酒喝多了,会吐露几句当年看着父母亲戴着高帽,被游街批斗的心酸往事。
何金䒤这个名字里的“䒤(ri)”是一种草的名字,祖上定规矩何家后代名字里必须带一个植物的名字。当时老何就想着,已经沦为草芥而用了“䒤”这个字,这也体现了当年老何心灰意冷的心境。老何经常教导孩子,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因为老何没法读书,原因是“成分不行”。虽然老何家里穷,但是只要儿子买书学习的开支,都坚决支持。寒门出孝子,小何从小就是很懂事的孩子。
高考填志愿选专业的时候,老何问他喜欢什么专业,小何犹豫不决。老何说你喜欢什么就学什么,都可以,同时补充了一句“打仗不杀医生!”最终小何选择了临床医学作为自己的专业,去年又考上了这所出名难考的医科大学的硕士研究生,这也成了县城里民众茶余饭后的一段佳话。人们都说“老何家要翻身了”,老何嘴上不讲,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小何对医学的确十分热爱。实习的时候,他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到病人出院时,跟护士、医生打招呼说声“我们出院了,谢谢你们!”看到家属和病人的笑容,他有种胜过一切的满足感。为了在事业上能更好地发展,小何选择了继续读研。他原本报考的是心血管病专业,却阴差阳错调剂到了消化专业。
何金䒤的导师是梁楠教授,梁教授是海内外知名的消化内镜专家,特别在胆胰疾病 ERCP [1] 治疗领域有着极高的造诣,全国各地的病人都慕名而来,小何可以说是被调剂“捡了个漏”。小何不单单是夜班,即使白天也跟着梁教授出门诊,帮助做些打印工作,尽量减少梁教授的工作量,人家都说梁教授挑选的研究生特别踏实仔细,所以今年反复考察之后,梁教授选择了何金䒤,看得出她是挺喜欢这孩子的。
有趣的事情,往往会在夜班时发生。
今天小何跟着梁教授值夜班,梁教授一天做了15台ERCP手术,桌上的电脑页面还停留在她准备回复的那篇国外论文的修改邮件,她却累得睡着了。
突然值班手机响了。
“消化科吗?我们有个异物!”急诊室打电话上来,急诊室所说的“有个异物”,意思是说,有个病人吃下去了一个异物,比如,鱼刺啦、鸡骨头之类的,需要急诊取出来的意思。
“什么异物啦?”梁教授边揉眼睛边慢慢爬起来。
电话那头急诊科肖力医生听出来了:“哦,是梁教授呀,真是不好意思,一个‘奇葩’病人说吃了打火机?”
“打火机?吃枣核、吞硬币的见得多了,打火机还真是少见,让他上来看看吧!”
电话挂了之后,没多久,急诊室护士带着一个四五十岁,意志消沉的中年男人走了上来,蓬头垢面,后面还跟了一个中年女人,脸上还带着伤。
小何刚刚和梁教授开玩笑呢,哪个“奇葩”吃打火机呀,如何如何的,正在兴头上,想上去问问情况,还没开口,就被梁教授打住了。梁教授清了清嗓子:“咳,小何,这个病人我来问吧。”
小何一脸蒙地回到座位。
梁教授严肃地问道:“什么情况呀?”
中年男子刚要开口,被女人一句话打断:“大夫,他吃东西不小心把打火机也吃了下去。”
“什么吃东西不小心,都这样了,还要什么脸,医生,我心情不好,吞了个打火机,现在没啥感觉!”中年男人不耐烦地说着。
“什么样的打火机呀?”梁教授问道。
“就一般的那种,塑料的!”女人不说话了,男人理直气壮地说着。
“你看这样行吗?我们先拍个片子,看看打火机在哪个位置了,能不能用胃镜取出来。”
男人开始埋怨女人:“你看吧,还要拍片子的,我就说嘛,没事的,过几天就拉出来了,多大点事情,非要来,非要来,医院就要坑钱的呀,就是要你做检查的呀。”
听到“坑钱”这两个字,小何心里很不舒服了。拍片检查是要看打火机位置的呀,如果经过胃,到了小肠就取不了了呀。小何刚想要站起来“理论”,梁教授平静地对他说:“小何,帮我倒杯水来!”
然后对着中年男人说:“这样哦,我们要看看这个打火机到哪里了,如果已经到肠子里了,下去了,那么我们就不用做胃镜了,反而省钱。如果还是在胃里下不去,那么再做,也不花冤枉钱,你看行不行?”
女人点头感谢说道:“嗯嗯,对对,大夫有经验,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钱不是问题!”
梁教授看着女人一身朴素,穿个布鞋,脸上还有伤,就知道钱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不是问题”那么回事儿。
看到男人勉强答应了,梁教授开了检查单,两个人拿着单子,离开了办公室。
病人前脚刚走,小何就有点愤愤不平了,但是,作为研究生是“没有愤怒的权利”的,而这一切看在了梁教授眼里。
“小何,你过来!”
何金䒤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心里很是不爽。
“梁老师,你干嘛对他们那么客气呀,我们干嘛‘坑’他们钱呀,凭什么那么侮辱医生呀。”小何的言语中带着年轻人的冲劲儿。
而梁教授却用沉稳语调,缓慢地说了一句:“你骂回去又能怎么样?”
这句话,让小何一度怀疑当初选择梁教授是不是一个错误,怎么会有那么“懦弱”的教授。他敷衍地回答了一句:“不能怎么样。”嘴角还有一丝不屑。
梁教授微微一笑,说道:“小何呀,你还年轻,一下子可能转不过弯来,当时,我看到你想去问病史,我有意打断了,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女人脸上的伤和男人桀骜不驯的走路姿态。”
听到梁教授这么一说,小何点着头,有点惊讶,但也不知道惊讶在哪里,心里不再是那团火了,而是很想知道梁老师接下来要说什么。
梁教授接着又说:“很明显,这个事件的背后,极有可能是一起家暴事件,或者是一个家庭纠纷,两个人都在气头上,你上前顶上去,信不信那个男人会冲你发脾气,甚至给你一拳。”
而这句话让小何觉得不舒服了,心想,这不是懦弱的表现吗,怕什么,我们有保安,我们可以叫警察呀。但是这话不敢说出口。
“可能你一下子不能理解,举个例子吧,你开一辆劳斯莱斯,旁边一个破面包车强行变道挤在你前面,你什么感觉?”
小何不假思索地答道:“肯定不爽呀。”
“那你撞他吗?”
“当然不!劳斯莱斯多贵呀!”
“那你把他逼停,跟他讲道理吗?”
“跟这种人那有什么好说的。”
“那他错了吗?”
“有错,哦……也没错吧。”小何的语速有点放慢了。
梁教授说道:“病人本身就是不开心地来医院的,他才不管你是什么学历、什么身份,话自然是不好听的。而要注意的是,他不是冲你发脾气,他只是当时心情很差,看什么都不舒服,你干嘛去对号入座呢?!再说了,讲道理只和讲得通的人讲,现在这个时间点,他愿意听你说那么多吗?他来看病的,又不是来听你教他怎么做人的,徒劳去浪费这个时间,还不如给病人想办法治病。”
小何听下来,觉得有道理,又觉得道理有点歪,想来想去,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小何问了句:“那我该怎么办?”
“看病!”梁教授中肯地说,“你要明确,你是医生,他是病人,这是最基本的社会关系。今天他家里如何如何了,我先不管,我只知道我有个紧急的医疗状况需要处理,等这个事情处理完之后,再看看是否有需要解决其他次要问题。主要矛盾必须首先解决,而不是本末倒置。我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吗?”
小何听梁老师那么一说,瞬间感觉身体都轻松了,脑子也灵活了起来,心想可能是自己太年轻吧,爱钻牛角尖,经历的事情太少了。
梁老师说:“我当年的脾气比你还大,有一次一个病人说我们医院破,我转身就说了一句——那你别来我们这里看病呀!”当时还差点打起来。
两个人哈哈一笑。
没多久,病人的X线片拍完了。
“诶?你这里怎么还有这个东西呀!”梁教授对着片子说。
“哦,那是个牙刷!”中年男病人说道。
“啊?牙刷?!”三个人齐刷刷地看着他。
病人支支吾吾,又有点心虚地说道:“我感觉在喉咙里呀,就用手抠呀,抠不出来,桌子上有个牙刷,我想可以试试掏出来呀,没想到,也进去了!”
小何差点儿笑喷了,还有这种逻辑的?
梁教授起身:“行吧,那我把值班护士叫来,给你做胃镜取取看吧。”
病人也没有先前的底气了,变得有点软弱、顺从,问了一句:“医生,打麻药吗?”
“不打,当然不打!”梁教授说道,“会给你喝点局部麻醉药,不打麻醉针。”
“不麻醉,那哪吃得消呀!”男人开始反抗,但是想想自己的错,又支支吾吾说:“好吧。”
而此时的病人家属,又好气又好笑,但是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说实话,怕被男人打。
内镜护士利索地收拾好胃镜台子,就开始手术了。一开始病人反应还是挺大的,不过梁教授手法娴熟,胃镜一下子就到了胃里。而胃镜视野下看到的,着实让人忍俊不禁,打火机机身上几个大字“放飞自由的梦想”赫然出现在镜头前。打火机找到了,而牙刷也在较深的地方发现了。东西找到了,要取出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这个打火机也先让他女人进来看看,女人还特地拍了视频,说是给她婆婆看看。牙刷用圈套器,很快取出来了,因为有“抓手”。而打火机光滑无比,先后用了活检钳、异物钳、圈套器,各种器械都失败了,而病人也痛苦难忍,拼命挣扎,梁教授不得不退镜。
“你怎么搞得!那么久了还没取出来!”男人一开口就冲着梁教授发脾气。
内镜护士不开心了,“那你干嘛吃进去呀,现在来怪取不出来了,不行你来试试!”
“我会,我还来找你们呀!”男人还是没好话。
小何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呀?打火机是你吃的,我们尽心尽力给你取,你还嫌这嫌那。无非是,我们是医生,我们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但不包括忍气吞声呀,哪有百分之百能取出来的道理的。”
而这位病人却不这么认为:“我花了几百块钱,都是真金白银掏出来的,几天的工钱搭上不说,还让我那么痛苦,这不是花钱买罪受吗?既然付了钱了,当然要取出来了,取不出来,就要退钱,而且还要赔偿我这一个晚上的折腾,特别是刚才这要死要活的胃镜。”
门外的妻子,听到里面争吵起来,忙着跑了进来,“大夫,别生气!我们家这位脾气大,没什么文化……”
妻子一大堆道歉,让原本尴尬的场面,变得相对缓和了些,而此时的梁教授,才不管你们吵什么呢,一直在想怎么把那么大个东西取出来,想着把打火机顶进肠子里去,如果没有危险的东西,确实可以这么处理,可是这个异物是容易爆炸的打火机,必须取出来,后来想到了——试试用避孕套。
梁教授笑眯眯地过来,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拿着一盒避孕套,跟病人说:“我们开始尝试用这个把打火机取出来。”
男人勉强答应,点了点头。
手术还是在病人反复“呃……呃……”的恶心声中度过,虽然难受,但是反复尝试后,终于把打火机取了出来。男人已经是眼泪汪汪了,这不是感动流泪,而是呕吐反射刺激出来的眼泪。
妻子一个劲儿地点头、鞠躬致谢。
病人和家属做完手术后转身要走。
“把打火机拿走!”护士说道,“我们才不要坑你的钱!”
男人不再说话,而女人只是讪笑着掩饰窘迫。
病人走了,护士开始洗消胃镜,夜班内镜护士很辛苦,一般是在家待命,只要有急诊手术,必须及时赶来,而第二天不见得有时间休息。累的时候,她们真的只是需要一句“谢谢”问候。
手术做完了,小何对刚才病人的态度耿耿于怀,和内镜护士说到了一起,发泄各种不满。梁教授过来带着小何往病区走,路上问了一句:“小何,你觉得刚才的手术,还可以用别的东西代替避孕套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小何有点不知所措,因为他的注意力完全没在手术上,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梁教授有点生气,接着问:“刚才的胃镜,器械连接你看会了吗?”
小何还是不知道怎么说,因为他根本没看,心想,这不是护士的事情么。
梁教授压抑着内心的不悦,对小何说道:“你刚才在干嘛?我看你眼神都是飘的!是不是还在为那个病人的态度问题纠结?!”
小何不想承认,但还是口是心非地说了句:“是,不不,不是不是。”
梁教授想想小何还年轻,工作思维还没养成,原谅他吧,就没那么生气了。看他态度还可以,说道:“你是一个医生,你的关注点要在病人上、疾病上,不是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这种事情你可以去反馈,去辩驳,但前提是,你要把疾病处理好,否则其他都是空谈,可以理解吗?”
小何知道自己错了,赶紧道歉:“对不起,梁老师,我知道了!”
“希望你自己反思一下,以后拿出你的专业操守来,别病人说几句,你就吃不消了。人家难受么,抱怨几句,就随他去好了,又不是无端端地攻击你个人。再说了,你看到有些人素质不好,你能怎么样,你又不是他父亲,不负责教育他呀,你是医生呀。”梁教授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而或许是因为小何的年龄跟她儿子差不多大吧。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都没有教授的感觉了,感觉是妈妈在教育儿子。
小何听完也轻松了很多。
话说到这里,又接到急诊电话,又是一个异物——鸭骨头。
梁教授赶紧打电话给内镜护士,“喂,你别走了,还有一个!嘿嘿!”
“还‘嘿嘿’,谁跟你‘嘿嘿’,你个‘倒霉梁’。”
说完两个人都无奈地嘿嘿一笑。
病人是个女性,32岁,晚上和老公去吃夜宵,X县小吃,鸭头一个,鸭骨头卡住了。
耳鼻咽喉科说是喉镜下已经看不到异物了,说明异物已经在食管或更低的位置了,就转到消化科做胃镜检查了。
病人中等身材,后面跟着是她老公,高高瘦瘦,一言不发。
梁教授问了病史后,说:“先做个 胸部CT [2] 。”
“医生,干嘛要做CT呀?!好了好了,我做吧。”还没等梁教授解释,病人就拿着单子去交费做检查了。
晚上病人不多,CT很快做完了。
“疑似穿孔!位置在刚入食管的地方!”梁教授解释到。
病人指着自己的脖子说:“嗯,对的,就在这里,咽口水都痛!”
男人着急地上来问:“医生,那怎么办?可以取出来吗?”
梁教授画出一张咽喉部的示意图,跟病人讲解起来:“这是食管,异物在这里,看CT片呢,两头都卡住了,像一个扁担两头撑了起来,这种异物要取,风险很大,必须办入院取,入院的目的是观察,取了之后要观察,必要时还需要做开胸手术。”
一听到“开胸手术”,把病人吓到了,眼泪哗就下来了。
“没事,医生么,总是喜欢把事情说得严重一点的!别怕……”丈夫安慰着妻子。
梁教授想说不是危言耸听之类的话,想想还是没说。
丈夫问道:“医生,能不能不住院?我们明天都要上班。”
“上班,上什么班?身体要紧,万一不好,赚的钱都没命花,虽然话不好听,但是真的要重视呀!你们真是无知者无畏呀!”梁教授着急地说道。
两个人讨论再三,最终勉强办了入院手续。
准备好了,要手术签字。
梁教授说:“目前鸭骨头已经卡住了,而且可能穿破了食管,有可能周围会化脓,术后会感染,拔出来可能会大出血……”病人越听越发抖,手抖得都不能签字了。
后面丈夫“打趣”地说道:“医生么,让你签完字,他们就没有责任了!”
这句话让梁教授很不爽:“你还要不要做了?!东西不是我让你们吃进去的,我的工作是想办法帮你把异物取出来,让你老婆平安。手术谈话是必须流程,医生有义务告知手术风险,患者也有权知道。选择做还是不做,和责任不责任没有任何关系。”
突然的严肃,让两个人都呆住了,丈夫连忙道歉:“不不,医生,请您别生气,因为我经常听别人这么说,所以我随口说说的。您别生气,别生气!”
梁教授没有说话。
签完字,手术开始。
异物就在咽喉部较深的地方,卡在那里,前后只用了5分钟,胃镜进去,异物钳取出,搞定!
大家都洋溢着笑脸,病人瞬间感觉没有任何不舒服了。
“医生,我可以出院吗?”回到病房,病人的第一句话就问。
“不行!”梁教授一再坚持,不准走,“你异物刚取出来,局部还有点渗血;食管外面有没有感染,还不确定,需要留院观察。不可以出院,绝对不行!”
“医生,我没事了,我知道的,我一点也不难受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女病人哀求道。
梁教授有点不想说了,只是摇头表示不行。
“医生,那能不能今晚输完液,回家睡呀,这里太吵了,我睡不好的!”女病人再次哀求。
梁教授严肃地说道:“我让你住在这里,就是为了观察,有情况好及时处理,你走了,我们怎么观察?我都不嫌麻烦,你怎么那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呀!”
见梁教授那么苦口婆心地说,丈夫对妻子说:“那行吧,你今晚还是住这里吧。”
“那行吧。”病人十分勉强地答应了。护士把药水也配置好了,就开始输液了。
事情似乎进展得很顺利。
而到了凌晨一点,病区护士给梁教授打电话说,那个“取异物病人”偷偷溜走了。电话打过去,确认过,已经在家里,躺在丈夫身边了,但是反复劝说,就是不肯回来,也告知了风险,电话也录了音,已经和总值班报备。
“真是不明所以!”梁教授挂完电话后说了这么一句。
冬天早上六点钟,天还没亮,梁教授的电话又响了,“梁教授,有个病人说是您处理过的,正在抢救室抢救,气道梗阻,窒息,心跳、呼吸已经没有了,请您下来会诊。”
梁教授原本的睡意,瞬间全无,立刻起身穿衣服,跑向抢救室。小何听到隔壁房间的老师出门了,赶紧披上白大褂就跟了上去。
抢救室里一群人围着一个人在做胸外心脏按压,而远远地就看到旁边有个熟悉的身影,哦,他就是那个“异物病人”的丈夫。
“什么情况?”梁教授凑上去问道。
急诊科肖力医生说道:“这个病人的丈夫说,你给她做过胃镜,取过鸭骨头。半小时前说呼吸困难,吐血块,过一会儿就叫不醒了,刚送过来的。初步考虑是气道梗阻。”
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么消失了。病人丈夫哭丧着脸,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可是愤怒也不能迁怒,医生已经反复告知了,病人自己掉以轻心,觉得对一个卡脖子的鸭骨头干嘛如此大惊小怪,这下真的悲剧了。但病人丈夫还是不依不饶地拉着梁教授,想骂梁教授,但也实在是不知道怎么骂人,就一直叨叨:“是你做的胃镜,你要负责……你要负责……”
梁教授马上向医院总值班汇报了情况。医院做出预案解决这个事件,通过调取监控、电话录音,检查病例记录,认为医院这边没有过错。而后来,病人家属也实在找不出医院犯错的依据,也没闹,没投诉,事情也就那么了结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失去了,留下的是一个 深刻的教训 [3] 和两个未满5岁的孩子。
在这个夜班中,小何深深感受到了梁教授的敬业和专业,也领悟到了消化科医生的压力还真是挺大。而真正让小何敬佩的或许还是梁教授的个人魅力吧,以及她的那句“你是医生呀!”
张教授说
[1] ERCP:经内镜逆行胰胆管造影术 。听上去挺高端的,实际上也是挺高端的(见本书附录)。胆囊炎、胆囊结石我们都听说过,我们人体的胆囊并不分泌胆汁,胆汁是肝脏分泌的,而胆囊是储存和浓缩胆汁的,因此切除胆囊理论上对身体影响并不大,但胆管就不同了,因为这是胆汁通道,如果梗阻了,人体就会黄疸(皮肤、眼白发黄),损伤肝脏功能,甚至导致死亡。而胆管很细,一般直径只有0.6~0.8cm,很难进行检查及治疗。早些年我们都是外科开刀处理为主,病人后期恢复很慢,现在ERCP技术越来越成熟,它采用十二指肠镜经过口腔直接到达十二指肠乳头,再进入胆管或者胰管进行造影,找到疾病的具体部位,然后用微创技术精准治疗,手术难度较大,但患者恢复很快。
[2] 胸部CT: 消化道取异物的术前准备。患者几乎不可能就只是吃一个鱼刺或者鸭骨头的,一般都是吃饭的同时发生的事情,因此,胃内会有食物残留,为了防止在胃镜操作的时候,因恶心呕吐而食物进入气管导致窒息的发生,所以是不做麻醉的,特别是不做全身麻醉,这样哪怕有呕吐物也会吐出来,相对安全很多。且在此之前,一般我们都要求患者做一个胸部CT,目的是排查异物是否存在,在什么位置,最关键的是看是否有刺破食管,如果已经刺穿了,或者距离主动脉很近(食管异物容易卡住的一个位置之一),可能会选择直接开胸手术,因此,取异物是一种技术手段,而整体评估才是最关键的一步。
[3] 深刻的教训: 手术没有大小,只有风险概率大小,且概率小,并不意味着不会发生,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也是有那么几个人会发生。因此,术前谈话、术中标准操作以及术后密切观察是十分关键的,该患者十分可惜,如果在医院里,哪怕窒息了,可能救回来的希望就很大,别以为年轻就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有时候,患者要想想你的家人,正确客观地面对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