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低低的云,灰蒙蒙的天,冷飕飕的风。
顺朱雀门大街向南走过四条横街,路左边就是靖善坊。靖善坊的东南角有一处院落,内有八间房子,五间正房,三间东厢房。房子和院墙年久失修,房顶的瓦垄已经走了形,房檐的瓦有的也已脱落,显得参差不齐;院墙更是颓败不堪,出现了几处高低不等的豁口,成了犬牙形状。
乍看这处院落,人们或许以为主人是一个不能善守祖业的破落子弟。其实不然,这里就是当朝宰相、黄门监同紫微黄门平章事卢怀慎的府第。
从开元元年(713)底到现在,卢怀慎做了整三年宰相。
像一枝行将燃尽身躯的蜡烛,像一匹心疲力竭的老马,六十五岁的卢怀慎,就要走完他的人生之路了。
今年,开元四年(716)春末的一天夜里,他忽然感到有些发冷,他以为是多年的布衾已不能御寒暖身,又以为是偶感风寒,没有在意,照常上朝。过了夏天,他渐渐感到有些偏头痛,这头痛逐渐加剧,右眼视力渐渐模糊,进食渐少,他才知道自己患了大病,只得向皇上上表请求辞官。李隆基恩准他离职在家静养。入冬以来,病情更加恶化,左眼的视野也变得狭窄,而且进食也更艰难了。
皇上派来的御医束手,御医送来的药饵无灵。
他自知不久于人世了。
从容地寿终正寝的人,弥留之际往往会回首自己的一生,往往会反反复复地交代身后之事。
卢怀慎也是这样。
他的性情决定了他的一生,他的一生又像他的性情一样,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清谨。
他少年时代就勤于学问,安于清贫。中了进士之后,先后在朝廷上做过监察御史、吏部员外郎、御史中丞等官。开元元年(713)年底,他在东都洛阳主持完当年的科举考试后,被召还长安,升入了宰相的班列。他既没有轰轰烈烈的勋业,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政绩,当然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过失。四十多年的宦海波涛中,他的诚实和自谦弥补了他魄力和才略的不足;而清苦的生活和廉洁的作风则为他赢得了很好的政声。所以,尽管他经历了高宗、武后、中宗、李旦和李隆基几个朝代,经历了无数次政治斗争和宫廷政变的惊涛骇浪,但从来没有人谋算他,他的宦海之舟,可谓一帆风顺,只靠着资历和官声,徐徐升迁。
他的清苦和廉洁是很受人称道的。他的官高了,俸禄多了,但从不扩建宅第,从不置买田产,从不积攒金钱。他一直住在这处当年做监察御史时置买的宅院里。做了宰相,门前既不列棨戟,家中也不买婢妾,只有一个名唤范忠的老奴看门和做些家务杂役。三年前,刚诛灭太平公主一党的皇上微服到城南出猎,路过靖善坊时,忽然想起卢怀慎的家就在这一带,便问随行太监:“何处是吏部侍郎卢怀慎的家?”
那太监摇了摇头,又说道:“容奴婢去打听一下!”
太监向过路人一打听,回来禀奏说:“就是隔墙的这一家。”
他们坐在马上,隔着靖善坊的围墙向里面望去,看到了卢怀慎简陋的住宅,又见正房门口有人进进出出,李隆基觉得奇怪,索性拍马进了坊门,闯进了卢怀慎的家。
卢怀慎的弟弟卢弈正和卢怀慎的长子卢奂一前一后用扁担绳子抬着一张炕桌从房门走出,桌子四脚朝天,上面放着四样供品。他俩不认识换了装束的皇上,也未打招呼,径直向院门走去。跟在后面的卢怀慎一抬头,认出是皇上驾到,慌忙跪倒在地,谢失迎之罪。
李隆基命卢怀慎平身,问道:“爱卿在做什么?”
卢怀慎答道:“今日是家父忌日,欲去城南祭奠,尽晚辈之礼。”
“如何这等简薄?”李隆基知道,休说朝官,就是长安平民,祭奠先人的礼仪也要比卢怀慎这样二人抬一炕桌讲究,祭奠的礼品也要比这张炕桌上的供品丰赡。他未等卢怀慎回答,环顾了一下院落门庭,又问道:“爱卿府第如何这般简陋?”
“臣向来淡泊成习,虽受禄优厚,皆随时分散,不喜敛财。陛下驾临臣家,有何圣谕?”卢怀慎又答又问。
“朕欲南郊射猎,偶过爱卿之府。”
“南郊射猎,何未宣敕?”
“微服射猎,何必宣敕?”
“陛下九五之尊,应动辄以礼,不宣敕即微服出猎,有乖礼仪;且轻履无警骅之地,非君王自重之举。臣敢请陛下返驾还宫。”
李隆基听从了卢怀慎的劝谏,放弃了去游猎的打算,回宫去了。但卢怀慎的清谨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晚就命太监给卢怀慎送去百匹绢,百石米,第二天早朝时,就亲点卢怀慎去洛阳主持当年的科举考试。
现在,卢怀慎的清俭操守得到了自我安慰和报偿。他家无余储,不用劳心为儿女分配遗产;他的清苦给孩子们留下了一种精神的财富,儿子卢奂学得了父亲的品格,不慕荣贵豪富,在清俭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成人,为人清正,卓有才识,去年成了长安县的举人;妻子郭氏也会恬淡地持家度日。病危的卢怀慎,此刻对国问心无愧,对家无牵无挂,对自己的一生,没有遗憾内疚。
但他仍有不放心的事。他对皇上有一种隐忧。皇上自一个亲王,立功而取帝位,即位后能勤于政事,择贤选能,克己用人,无疑是一个难得的君王。可是,经过几年在皇上身边的供职生活,他察觉到了皇上身上存在的致命弱点,潜伏着一种巨大的危机。
缺少才略,卢怀慎常这样自谦,别人也常这样评议,但他却有一种一般朝臣所不具备的长处,那就是看人看得深、看得透、看得远,这才是他多年稳操宦舟舵柄的真正原因。
他看出,皇上初登大宝这几年,求治之心不为不殷,求贤之心不为不诚。为了使用姚崇的治国才能,皇上忍痛疏远外放了王琚、刘幽求、张说等人,革除了许多积弊,使国家出现了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局面,但所有这些,都是凭着一种显示自己是英明君主的心理和使功业超过前代所有皇帝的欲望。皇上多才多艺,知音律,好歌舞,会玩乐,喜酒色,对于平常人,这或许是长处,至多是微不足道的短处,可对于一个年轻的皇帝,可能就是致命的弱点。他看出,皇上重用姚崇,外放王琚、张说等人,做得很勉强;对于正直的规谏、恰当的治国措施,皇上都采纳、都实施,但那不是出于自觉和本能,而是出于一种理智。相反,在猎场中、毬场内、梨园里,皇上神采飞扬,忘乎所以,这才是皇上的天性,现在,皇上的这种天性,被自己做一个圣明君主的欲望、被群臣的正气压制着。
皇上身上隐藏着一种巨大的享乐欲望,这一点,卢怀慎刚就任黄门监时就感觉到了。
他就任黄门监才几天,皇上就办了一件改造扩大宫廷乐队的事,把“雅”、“俗”乐队分开,设立左右教坊,派专人教演民间乐舞和杂技;又挑选几百个善于演奏乐曲的人做宫廷“雅”乐的乐队,常住在禁苑的梨园里,由皇上亲自教习宫廷乐曲,称作“皇帝梨园子弟”;还选了一些有表演和弹奏乐器专长的年轻女子组成一个“宜春院”,专为自己演奏乐舞。这个做法,遭到礼部侍郎等人的非议,上奏章说,皇上正当年轻有为之时,应多留心经世济民之道,接近正直有道之人,安于俭朴寡欲的生活,不应沉湎于歌舞享乐。对此,李隆基虚心纳谏,却坚决不改。他下诏褒奖上奏章的人,说他们忠直可嘉;可是,梨园他照样去,宜春院的歌舞之声依然悠扬婉转。
初登大位不久,还正雄心勃勃的皇上,就如此视乐舞如命,将来国家强盛了,文治武功的成就可观了,皇上对日常政事厌倦了,享乐的欲望无止境地膨胀了,皇上的天性就会战胜理智,渐渐走向自己的反面,一些奸险的小人就会钻空子窃去权柄,国家就会出现一种可怕的局面。
他早就想过,要防止那种可怕局面的出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推荐贤能之人占据朝堂。众多清正朝臣立身朝堂,就会形成排摈奸险小人的强大力量,就会形成使皇上保持清醒头脑、抑制享乐欲望的强大力量,就会延缓或避免那种危机的出现。
此刻,这位两天来水米未进、身体极度虚弱的黄门监,在床上吃力地翻转身子,夫人郭氏和儿子卢奂俯下身把他轻轻扶起来。
卢怀慎暗淡的目光望着书案。
卢奂看出父亲的心事,用力噙住泪水,低声劝阻道:“父亲有什么话就口谕孩儿吧,不可太劳累了……”
卢怀慎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仍盯着文房四宝。
卢奂只得用旧棉被卷起枕头放在父亲身后做倚靠,自己腾开手离开床前,捧过笔砚。郭氏也取过纸张放在丈夫膝上。
病体支离,瘦骨嶙峋的卢怀慎,用微微发颤的手接过笔,艰难地写道: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今神形将离,愿竭愚忠,略具丹忱,祈求圣察。
臣窃闻,黄帝所以垂衣而理天下者,为其任风、力也;帝尧所以光泽天下者,为其任稷、契也。朝廷者,天下之根本;贤能者,国家之柱石。得人则国运兴昌,失人则大业颓坏。臣每见陛下忧劳庶政,选贤用能,寸心常庆苍生有福,社稷有望。伏望陛下慎终如始,妙择贤能,委之心膂,假温言以树之,陈赏罚以劝之,俾其各尽其才,各称其职。
讲过得人则昌的道理,该推荐具体人选了。皇上现在还忧勤政事,他推荐的人皇上一定会注意,会擢拔重用,所以这推荐就愈加举足轻重。推荐的人选得当,于国于君有利;推荐的人选不当,就可能为朝廷留下隐患。尽管他要推荐的人早已在心中深思熟虑、反复掂量,但此刻仍感到笔重千钧。
卢奂拭去父亲蜡黄的脸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只见父亲继续写道:
广州都督宋璟,立性公直,风度凝远,动唯直道,行不苟合,才能足以经务,识略定能佐时,实庙堂之大器,社稷之良宰。
河南尹李傑,虽性嫌褊急,但勤苦绝伦,贞介独立,聪明干练,公家之事,知无不为;干时之才,众议推许。
同州刺史李朝隐,操履坚贞,才识通赡,守文奉法,不避权幸。颇怀铁石之心,实尽人臣之节。
豫州刺史卢从愿,清贞谨慎,理识周密,执法秉公,动无回避。
右四人者,皆明时重器,圣代贤能,比经任使,皆露头角,虽微有愆失,所累者小,所坐者大,不宜久弃外任。望陛下府垂矜录,渐加进用……
知子莫如父,知父莫如子。卢怀慎对自己儿子的品格和才能充满信心,而此刻卢奂对父亲的心境也完全理解。父亲推荐的四个人,都不是父亲的亲友。父亲与这四个人从无私人交往。父亲所以在遗表中力举他们,毫无私情,纯粹是出以公心。这四个人的才能和品行是朝野尽知的,只是因为些小过失,都被皇上贬谪到外地去了。宋璟,前年奉旨监视武士对罪臣行杖刑,武士受了罪臣家属的贿赂而没有用力,监刑的宋璟未能及时发觉,因此被贬为睦州刺史,后又升任广州都督;李朝隐和卢从愿原都是吏部侍郎,同时主持几年的科举考试,以公平无私著称。今年春天,皇上亲自对中第注了县令的人在大明宫宣政殿复试,考如何治理百姓的学问,结果一些人不及格,放归故里。李朝隐和卢从愿因此被贬为刺史。御史李傑被贬为衢州刺史,更是朝野皆知的冤枉事。今年十月,他奉旨为今年六月崩逝的太上皇李旦修造坟墓和庙宇,手下的一个判官贪污公款,李傑愤怒,连夜追查,却被那判官反咬一口,说是李傑本人也分得了赃款。皇上虽然不大相信,但因涉及到皇上本人为太上皇尽孝的大事,不便细问,就从重发落了。
卢怀慎写完遗表的最后一个字,连拿笔的力气也没有了。笔滚落到床边,又从床边滚落到地上。
郭氏双手从丈夫的膝上捧起遗表,卢奂把父亲轻轻地平放到床上。卢怀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时,范忠迈进屋门,轻声通报:“广州都督宋璟、豫州刺史卢从愿奉旨探访。”
卢奂见父亲昏睡过去了,低声吩咐范忠:“厢房待茶。”
“不,请他们……到这里……来……”卢怀慎昏睡中听说宋璟和卢从愿来了,吃力地断断续续地吩咐道。
范忠答应着退了出去。卢怀慎又用右手食指指了指郭氏摊放在书案上的那份遗表。
郭氏又把遗表捧给丈夫,卢怀慎摇了摇头,示意郭氏把遗表藏起来。郭氏顺从地将遗表卷起,放在书案的一角。卢奂明白,父亲是怕宋璟他们发现自己在遗表中推荐了他们。父亲向来是反对那种拜官公朝、谢恩私门的作风的。
卢怀慎又挣扎着要坐起来。卢奂只好又把父亲扶起来,重新靠坐在床头。
宋璟和卢从愿进来了。卢怀慎示意妻儿退到外间。郭氏与卢奂对宋璟和卢从愿施礼请安后轻轻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一主二客三个人了。
宋璟只比卢从愿大一岁,但从相貌上来看,宋璟似乎比卢从愿大得多。宋璟中等身材,步履轻捷,面容清癯,双眼像两泓不见底的清潭,深藏着机敏和睿智;卢从愿则生得高大白胖,白皙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孩子气,只有颔下的三绺美须、身上整齐的五品朝服,表明他是一个到了“知天命”之年的朝官。
卢怀慎见宋璟、卢从愿来到榻前,脸上露出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微笑,用孱弱的声音问道:“二位大人……因何……回京?皇上另……有任用吧?”
宋璟答道:“下官是回京述职。皇上问下官在广州杜绝火灾之事。”
广州旧俗,百姓都以竹茅为屋,年年有火灾发生,而且大火一烧,鳞次栉比的竹木屋都成了火种,很难扑灭。百姓成年担惊受怕。宋璟到任后,教百姓烧砖制瓦,修盖砖瓦房屋,并指令商店、旅馆和闹市的民房必须首先改造成砖瓦结构的房屋,否则不准开业和居住。因此杜绝了火灾,百姓都很感戴,联合上表请求皇上批准为宋璟立碑以纪其政德。皇上见了百姓的表章,下诏让宋璟回京,当面询问详情,并打算同意百姓的请求。宋璟坚决推辞说:“此事断乎不可。移风易俗,宣扬王化,是臣的本分。烧砖制瓦,也非臣首创,不过是臣将内地百姓造屋之法推而广之而已。况且,一旦开了这个立碑的先例,以后的地方官就会千方百计暗示地方豪绅纠合百姓为自己立碑作颂,谄谀之风会从此而兴,实有伤陛下德政,有损社会风气。”李隆基同意了宋璟的这个意见。
卢从愿答道:“下官是奉诏昨日还京的。圣上还未有明旨。今日早朝,圣上命臣与宋大人过府探望请恙。”
卢怀慎点头不语。榻前站着的两个人,都是他喜欢的聪察能干的官员。可是,皇上同时召这两个人进京,恰好暴露了皇上的两重性格!
皇上召宋璟进京,是忧勤政事的正经事,是应该的。可是,召卢从愿进京,却根本没有必要!肯定是出于好奇,要找机会听一听卢从愿在豫州巧断的一宗奸杀案!
这个案子,卢怀慎不是以宰相的身份了解到的,而是前几天症状尚轻时,好心的家奴范忠为了让主人开心,作为一个故事讲给他听的。这个故事,已在长安市井中广泛流传开了——
卢从愿到豫州不久,城郊出了一桩命案。
一个赌棍陈乙在家中聚赌,输光了本钱。赌友要散场,陈乙却拿出一锭十两大银说:“这个做本怎么样?”
赌友知陈乙手头并不宽裕,奇怪地问道:“陈二哥何时发了大财?”
陈乙拍着胸脯说:“好汉不挣有数的钱!前两天二爷我颠翻了一个巨商,落下他白银百两!”
众人哄堂大笑。陈乙急了,抽开躺柜,拎出一个包袱:“不信?你们看!”
包袱里果然还有九锭十两大银!
一个赌友将信将疑:“那,那人尸首怎么出豁的?”
“妈的,被我丢在南山下那口黄龙井里了!”陈乙答道。
众人皆知,村南山脚下有一眼废井,有人见过井里爬出过黄蛇,所以称作黄龙井。他们见钱眼红,不再多问,继续赌钱。
第二天,一个输了钱的赌徒偷偷跑到刺史正衙,告发陈乙谋财害命。
卢从愿派衙役和仵作到黄龙井中一捞,果然井里有一具无头尸首!
卢从愿发出拘帖,把陈乙抓来,关进了死囚牢中。同时命令:不要把尸体捞出来,先贴出告示,让苦主来认尸!
过了一天,果然有一个姓潘的少妇哭叫着来到公堂,说自己是死者的妻子。
卢怀慎说道:“黄龙井里确实有一具尸体,但还不一定是你的丈夫,你先莫悲伤。”
潘氏少妇说:“拙夫三天前和奴家口角,携白银百两出走,不想被陈乙谋死!”
卢从愿带上随员和少妇来到黄龙井边,命人捞出死尸,果然一只腿有毛病,正是少妇的瘸丈夫。少妇放声大哭。
卢从愿回衙,从狱中提出陈乙,喝道:“你谋财害命,有原告和尸身为证,你死罪难逃!明天给你一天时间,找不回死者头颅,先打折你的双腿!”
第二天,番役押着陈乙转悠了一天,也没找到人头。卢从愿大怒,当堂命令行刑,刚打两棍,却又吆喝道:“停刑!打折双腿,明天无法再去觅头。掌嘴二十,押回死囚牢!”
潘氏少妇跪在厅前,哭告说:“陈乙谋死民女丈夫,请大人将其正法,并将银两判归民女养身……”
卢从愿安慰道:“你莫哭,莫急。待找到人头,才能结案,不然本官也无法向上司交代。你既无儿无女,少年丧夫,实在令人伤心。待结案后本官定将银两判给你,并为你做主,从速改嫁他人,你意下如何?”
少妇哭拜道:“民妇全仗青天大老爷做主!”
第二天,卢从愿又令番役押着陈乙去寻人头,同时又发出告示:谁找到死者头颅,赏以千钱。
当天傍晚,陈乙还是没找到人头,又被关进狱中。
不一会儿,一个名叫冯显的汉子提着一个人头来请赏,说是在城南杨树林的一个树洞里发现的。
卢从愿命冯显当堂打开包袱,让少妇和村民来辨认,果是少妇丈夫的人头。
卢从愿高兴地按赏格付给冯显一千个铜钱,又命少妇及死者的哥哥将死者安葬,并当众宣布:今夜即将凶犯陈乙的罪状申报上司,待上司批了回文,即行斩决。
几天以后,卢从愿召来死者的哥哥,对他说:“本官前日有言,准你的弟媳从速改嫁,你意下如何?”
死者的哥哥不同意弟媳这么快改嫁,和卢从愿顶撞起来。卢从愿喝道:“大胆刁民!凶手不日即行斩决,命案已经了结,你留弟媳在家不准改嫁,是何居心?”骂得死者哥哥面红耳赤,只得勉强同意。
卢从愿还是不依不饶:“似你这等刁民,强留弟媳不准改嫁,肯定居心不良!本营为民父母,救人救彻!三天之内,好歹也要把她嫁出去!”当众宣布:谁愿娶这青年寡妇为妻,三天之内来大堂说明,本官当众裁决,免得死者哥哥再从中作梗。
年轻貌美的小寡妇,外加白银百两,不少光棍儿眼中冒火了。到了第三天头上,竟有五个自愿报告,其中还有那个冯显。
卢从愿命人召来潘家少妇,指着站在堂下的五个求婚者说道:“你愿嫁哪一个?但说不妨,本官为你做主!”
潘家少妇磕头说:“愿嫁冯显,请大老爷做主!”
卢从愿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堂上堂下的人都莫名其妙,呆住了。
卢从愿止住笑声,又突然指着冯显和少妇厉声喝道:“将杀人真凶捆起来!”
严刑之下,冯显和少妇据实招供:潘家少妇厌恶其夫贫病交加,久与冯显私通,屡求改嫁,其夫不允,便与冯显合谋杀死亲夫。
事后,豫州别驾问卢从愿,人证、物证俱在,何以断定陈乙不是凶犯?
卢从愿笑着说:“事情很明显,只是你们没用心揣摩而已。陈乙既然杀人谋金,何必再将人头藏起来?既已宣布他死罪,横竖也是一死,何必藏匿人头不交而多受刑罚?死者尸体还未捞出井,潘家少妇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丈夫的尸体?死者贫病交加,哪来的一百两银子?死者的头藏在树洞里,冯显怎么就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本官虚张声势,将陈乙问成死罪,胁迫死者之兄同意其弟媳改嫁,并说三天之内好歹要将其弟媳嫁人,不过是逼冯显自己走到堂前来。早在他找到人头时,本官就怀疑他了。至于陈乙,那一百两银子是一个经商的亲戚急于回家奔丧而寄存他家的,他不过是信口开河吹牛皮,没想到黄龙井中真有死尸。这次他白挨了几十个嘴巴,也算罪有应得!”
屋外一阵北风吹过,室内掀起一股寒气。卢从愿侧头望去,原来卢怀慎的正房连个门帘也没有,冷风从门缝钻了进来。再细看室内,一旧床一旧案一旧书橱而已。所有器物,概无金玉装饰,所服衣裳,皆无彩纹之丽。见堂堂宰相,生活如此简薄,他不由赞叹道:“大人如此清俭,真堪为众官楷模。”
“卢某备位宰辅,食禄甚丰。但所得俸钱,皆随时分散亲友和寒素士子,不使家有余储。非敢以此沽名钓誉,实惧遗为子孙花柳之资。况且,卢某无才无德,忝居相列,不能辅弼圣上光大德泽,已有罪愆;焉敢开奢侈之风以使百官效尤?”卢怀慎见所器重的人来到面前诀别,精神陡增,说话也连贯了。
“老大人还有什么事要下官效力,有什么话要我们转奏圣上吗?”宋璟见卢怀慎脸上涌起一片潮红,知道卢怀慎的病情已十分沉重,怕是已不久人世了,赶忙问道。
“古人云,生年四十,已不为夭。老夫今年已六十有五,死复何憾?只有一件心事……”卢怀慎说到这里,又感到气促,轻咳两声,大口喘气。
宋璟和卢从愿注意地静听着。
“二位大人以为今上是何许人也?”卢怀慎忽然睁大眼睛,吐词异常清晰有力地问道。
宋璟和卢从愿大吃一惊,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垂死的卢怀慎竟会提出这样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连三岁的娃娃都知道,背后议论皇上的为人,无异乎拿性命当儿戏,但卢怀慎问得如此认真,他俩又不能不回答。
二人对视一眼,宋璟答道:“神武圣明,古今罕俦!”
卢从愿赶忙点头表示同意,免得自己再措词。
卢怀慎说道:“圣上春秋正富,英明果断,虚怀纳谏,励精图治,自然是难能可贵的……”
说到这里,他又感到一阵胸闷和眩晕,停顿了一下,拼尽全力接着说道:“卢某将终,冒死一言,望二位大人谨记。将来皇上享国日久,就会倦于政事,那时必有奸险之徒乘间进幸,惑君乱国。怀慎身后,如二公入为宰辅,千万留意,好自为之!”
说完这几句话,他像跋涉于长途的人走完了最后一步,侧倚在床上瞑目而卧,再也不肯说话,仿佛忘掉了宋璟和卢从愿的存在。
他不需要再说话了。他没有个人的烦恼,没有未曾满足的私欲,也没有任何请托。他想说的话,终于说完了,而且说得很大胆,很透彻,直言不讳,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宋璟和卢从愿见此情状,只得揖礼告别。卢怀慎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见到一样,身子没动,口也没有开。
宋璟和卢从愿离开不到一个时辰,皇上派人送来了金帛、衣物、白米、木炭,但卢怀慎已停止了呼吸。
一个生时被众人认为无能的人,一个终生清俭谨慎的宰相,一个临终说出一个伟大预言的政治家,在寒冷的冬天,在简陋的宅邸中,悄然与世长辞了。
卢奂热泪涟涟,遵照父亲的遗愿,退回了皇上所赐的财物,亲到朝门交上了父亲的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