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说,读陈垣《励耘书屋问学记》,受陈先生“勤笔免思”的启发,经常将一个笔记本放在手边,随时记录琐事。
多年下来,哥哥打开笔记本翻看,发现其中记下父亲生前的许多“老话”,读着读着,哥哥落下眼泪,他叹息:“总有一天,我也会对我的子孙,重复父亲,或许是父亲的父亲,或许是更早的前人说过的老话。孩子们会烦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可哪一位长辈,会考虑晚生们的感受?他们总是固执地,把老话,把自己视为精华的东西,铺陈在孩子面前。他们怕孩子吃亏!”
哥哥记道:遇到烦恼,父亲说“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见到房地产热,父亲说“与人结怨,劝人起屋”;谈到处事的态度,父亲说“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听到家庭纠纷,父亲说“父子生分只为财”。
关于养生,父亲的老话最多。诸如“吃饭防噎,走路防跌”;“药补不如食补”;“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神仙也怕脑后风”;“一年又过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这也让我想起母亲去世时,小姨母赶来告别,我们跟她说,为了抢救母亲,医院用了许多好药。但小姨母叹息说:“唉!没用。救了病,救不了命啊。”
有时,父亲也会幽上一默,引来一些奇怪的诗句,调侃眼前发生的事情。比如见到有人涂鸦,他会吟道:“打屁在墙上,为何墙不倒?那边也有诗,所以撑住了。”有人在墙角便溺,他会吟道:“两脚落地八字开,双手捧出祖宗来。此处不是汝祖坟,为何在此哭哀哀?”去理发店理发,父亲说他在南方生活时,有一家理发店挂着一副对联:“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我记得父亲平时好开玩笑,哥哥结婚时,他模仿母亲的东北腔调唱道:“你是一个白眼儿狼,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我结婚时,父亲又没声没调地唱起来,逗得我们大笑不止。
还有许多族亲的老观念,在长辈的头脑中根深蒂固,父母总会把那些老话挂在嘴上。比如“娘亲舅大”“长嫂如母”“两姨亲,不算亲,死了姨娘断了根;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些都不是空话,父亲晚年,确实格外依赖我大嫂,喜欢听她的意见。大嫂是医生,我有什么难处,父亲经常会对我说:“去问一问你嫂子,听一听她的意见。”父亲是一个好老头,他病重时,哥哥要背着他下楼,他说:“背吧!你母亲病重时,是小儿子把她背下楼去的。我现在是大儿子背,应该的。”每想到这里,我心中都会好一阵难受,耳边又会响起那句“父慈子孝”的老话。
父亲曾提到祖辈的老话“砚田无税子孙耕”,作为家训,一脉传承。父亲还经常讲到做人的一些道理,像“狡兔三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咬得菜根,百事可为”。还有一句“夹着尾巴做人”,那是时代所致,他一生出言谨慎,不肯留下自己的文字,也是一生不敢“翘尾巴”。
我也记得外祖父的一些老话,像“天作有雨,人作有祸”“一眼高,一眼低,家中必定有贤妻”。还有一句,是在外祖父与外祖母吵嘴时,外祖父文绉绉地说:“常言道: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那时我年纪尚小,不知此言的深意。但有一次爸妈吵嘴,我模仿外祖父的口气,随口说出这句话来,没想到妈妈冲着我大吼一声:“滚!”我又像小明一样,笑嘻嘻地滚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