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时,见到父亲书架上有一本萧伯纳剧本《魔鬼的门徒》(姚克译,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三六年版)。我被“魔鬼”二字吸引,几番拿起来翻读,终于从中读出一段故事:
力佳得是一个英俊青年,但他是清教徒,玩世不恭,受到人们的鄙视,被称为“魔鬼的门徒”。他的母亲也很厌恶他,声称自己临死之前,一定会诅咒这个儿子。
但有一天晚上,一位名叫安德生的牧师,请力佳得来到家中做客,对他进行说教。没想到恰在此时,力佳得的母亲病危,安德生牧师需要去为她做祈祷,牧师就让自己年轻美貌的妻子,陪伴力佳得吃晚餐,他自己赶去力佳得家中。
正当力佳得与安德生牧师的妻子用餐时,一队士兵闯了进来,他们声称牧师犯了重罪,要被绞死。士兵错把力佳得当成了牧师,要带他走。原本安德生牧师的妻子很讨厌力佳得,视其如魔鬼,此刻她却惊异地看到,力佳得没有说明自己不是安德生牧师,而是拥吻她之后,被士兵们带走了。目睹此情此景,她当时就昏厥过去。
安德生牧师回到家中,见到妻子昏死在那里,最初以为力佳得干了坏事,弄清情况之后,安德生换掉牧师的服装,跑出门去,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之中。当时,安德生牧师的妻子以为丈夫吓跑了。第二天,她来到狱中探望力佳得,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爱她么?力佳得答道:“我当时只想到,我是否要把自己的头颈从绞绳的套圈里钻出来,而叫别人的头颈钻进去。我不能这么做,纵然是为了哪一个别人或者谁的老婆,我都不能这么做。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傻子,但这是我天性中的法律。”
就在力佳得要被绞死的时候,已经成为军人的安德生牧师赶了回来。他救下力佳得,并且最终让力佳得接替了牧师的身份。
这段故事对我影响至深,许多年中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力佳得要将绞绳套在自己的头颈上呢?萧伯纳在评述中强调,这“天性中的法律”才是上等人的作为!为什么?萧伯纳说:“这就是浪漫的哲理!”译者姚克说:“这就是美国独立成功的灵魂!”
早年翻读父亲的书,我还发现一种现象,在他残存的书中,除去一些线装书,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版本最多。比如一套“译文丛书”,我见到《希腊的神与英雄》劳斯著、周遐寿译,《桃园》茅盾译,《亚格曼农王》爱斯古里斯著、叶君健译,《魔鬼的门徒》萧伯纳著、姚克译。父亲还有一套书:“契诃夫小说选集”,汝龙译,有二十几本,题目如《父亲集》《巫婆集》《三年集》和《儿童集》等,平明出版社出版。但这套书的装帧与文化生活出版社的风格非常相似,它们的用纸都不是很好,设计简单,但版式极其干净,给人以浓浓的人文气息。每本书有一个包封,上面有图书推介和广告;去掉包封,书的封面上只有书名,封底只有出版社的商标。许多年中,我一直认为这些书都是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后来才注意到平明出版社的名字,又在近些年知道,它们都是巴金主持的出版社。
回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父亲怕惹麻烦,大部分书都放入箱子里封存,只将少数“好书”摆在书架上,像中西名著、红色经典等。今日追思往事,我蓦然想到,上面那些巴金编的书,都摆在书架上。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我曾经撰文赞叹巴金既出好书又能赚钱,如今想起父亲的书架,愈发引起我的思考。
哥哥说,读陈垣《励耘书屋问学记》,受陈先生“勤笔免思”的启发,经常将一个笔记本放在手边,随时记录琐事。
多年下来,哥哥打开笔记本翻看,发现其中记下父亲生前的许多“老话”,读着读着,哥哥落下眼泪,他叹息:“总有一天,我也会对我的子孙,重复父亲,或许是父亲的父亲,或许是更早的前人说过的老话。孩子们会烦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可哪一位长辈,会考虑晚生们的感受?他们总是固执地,把老话,把自己视为精华的东西,铺陈在孩子面前。他们怕孩子吃亏!”
哥哥记道:遇到烦恼,父亲说“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见到房地产热,父亲说“与人结怨,劝人起屋”;谈到处事的态度,父亲说“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听到家庭纠纷,父亲说“父子生分只为财”。
关于养生,父亲的老话最多。诸如“吃饭防噎,走路防跌”;“药补不如食补”;“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神仙也怕脑后风”;“一年又过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这也让我想起母亲去世时,小姨母赶来告别,我们跟她说,为了抢救母亲,医院用了许多好药。但小姨母叹息说:“唉!没用。救了病,救不了命啊。”
有时,父亲也会幽上一默,引来一些奇怪的诗句,调侃眼前发生的事情。比如见到有人涂鸦,他会吟道:“打屁在墙上,为何墙不倒?那边也有诗,所以撑住了。”有人在墙角便溺,他会吟道:“两脚落地八字开,双手捧出祖宗来。此处不是汝祖坟,为何在此哭哀哀?”去理发店理发,父亲说他在南方生活时,有一家理发店挂着一副对联:“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我记得父亲平时好开玩笑,哥哥结婚时,他模仿母亲的东北腔调唱道:“你是一个白眼儿狼,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我结婚时,父亲又没声没调地唱起来,逗得我们大笑不止。
还有许多族亲的老观念,在长辈的头脑中根深蒂固,父母总会把那些老话挂在嘴上。比如“娘亲舅大”“长嫂如母”“两姨亲,不算亲,死了姨娘断了根;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些都不是空话,父亲晚年,确实格外依赖我大嫂,喜欢听她的意见。大嫂是医生,我有什么难处,父亲经常会对我说:“去问一问你嫂子,听一听她的意见。”父亲是一个好老头,他病重时,哥哥要背着他下楼,他说:“背吧!你母亲病重时,是小儿子把她背下楼去的。我现在是大儿子背,应该的。”每想到这里,我心中都会好一阵难受,耳边又会响起那句“父慈子孝”的老话。
父亲曾提到祖辈的老话“砚田无税子孙耕”,作为家训,一脉传承。父亲还经常讲到做人的一些道理,像“狡兔三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咬得菜根,百事可为”。还有一句“夹着尾巴做人”,那是时代所致,他一生出言谨慎,不肯留下自己的文字,也是一生不敢“翘尾巴”。
我也记得外祖父的一些老话,像“天作有雨,人作有祸”“一眼高,一眼低,家中必定有贤妻”。还有一句,是在外祖父与外祖母吵嘴时,外祖父文绉绉地说:“常言道: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那时我年纪尚小,不知此言的深意。但有一次爸妈吵嘴,我模仿外祖父的口气,随口说出这句话来,没想到妈妈冲着我大吼一声:“滚!”我又像小明一样,笑嘻嘻地滚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