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们全家被下放到朴坨子村。那时我还在读书,哥姐是下乡知识青年,参加生产队劳动。前些年哥哥曾写过一篇文章《忽一人抗声问曰》,就是回忆那段生活,节录于下:
那是我们插队时所在生产队李队长的父亲,一个面容清癯,瘦高个儿的老头。我们都叫他李大爷。刚到村里,便有人给我讲他的故事。他的剪纸远近闻名,还会画庙里的壁画、会扎红白喜事的纸活儿。而他最拿手的还是讲评书。那时,李大爷虽已年逾古稀,可十里八村无论谁家有红白喜事,还都少不了找他帮忙,李大爷总是有求必应。但谁都知道他爱喝一口,帮别人干完了活,只要酒喝不计价钱。他自己只要有了钱,也肯定跑去小卖部沽酒一杯,一饮为快。而且喝过之后常有荒唐之举。有一次他帮人布置洞房,活儿干得漂亮,主人一高兴送了他一大瓶白酒。他拎着酒乐颠颠地走开了。主人忙着招呼客人,也没去管他。但当新人走进洞房时,却见他躺在洞房的炕上鼾声如雷,旁边是见了底的酒瓶,周围是惨不忍睹的秽物。有鉴于此,他当生产队长的儿子对他严加管束。李队长告诉队里的人,谁也不许给他酒喝,更不许借钱给他。李队长还叮嘱生产队会计,绝不可以给他支取一分钱。儿子的“封杀”让老人家很难过,见人便摇头叹息:“少年贫,不算贫。老来贫,贫死人哪!”可人们对他的喜爱不减。无论他走到哪里,身边总有人围着。因为他有“文化”,谈吐中时时夹杂着《三国》《水浒》《七侠五义》和《封神榜》中的语言,这种语言是那个年代人们自己不敢讲,却暗自欣赏的语言。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我扛着锄头路过生产队队部。茅草做顶的队部低矮陈旧,木制的窗棂狼藉得里出外进,显出破大家的衰败。从敞开的房门向里望去,屋内已坐满了人。老旱烟的辛辣味儿从四面透风的小屋内飘出,弥漫在雨雾之中。正在我以为队里在利用“雨休”开会时,屋里却传出铿锵之声:“忽一人抗声问曰……”我猛然意识到,这是李大爷在讲《三国演义》,并且讲的正是我最喜欢的“诸葛亮舌战群儒”一回。啊,这久违的天籁之音!
我来不及询问李大爷说书的原因,赶紧进屋挤一个地方坐下。李大爷讲的是那么的流畅,几乎与原文一字不差。那沙哑的嗓音激昂高亢,那语调抑扬顿挫,那眼神和表情好像他就是与张昭、虞翻等江东豪杰辩论的主角。众人听得那么入神,张着嘴的,眯着眼的,叼着旱烟袋忘了吸,口水顺嘴流下来的……突然,一声脆响,李大爷的一只瘦手拍在炕桌上:“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十分专业地结束自己的讲述,用手掌代替惊堂木。然后,他不顾众人再讲一段的央求,立即朝向小队会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给我支钱吧!”原来,李大爷为借几角钱买酒,竟缠了会计三天。那位会计经不起他的苦苦哀求,动了恻隐之心,甘冒被队长暴撸一顿的风险,答应借钱给他,条件是他必须讲一段三国。于是,便有了上述的一幕。
会计很快写好了借据,李大爷颤颤巍巍歪歪扭扭地在借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从他握笔的姿势和颠倒的笔顺上断定,李大爷并不认识多少字,也定不知道什么“寿志裴注”,他满肚子的故事应是来自民间艺人的口耳相传。而正是这些民间艺人世代的讲述,在民众心中烙印下一个个鲜活的面容:智慧的孔明,忠义的关公,厚德的刘备,骁勇的张飞,奸诈的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