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时,随家离开城市到辽北农村落户。官方称我们“五七战士”,老乡称我们“下放户”。那个村子叫朴坨子,开始我们没有房子,被安排在一个老乡家居住。房东是一对夫妻,带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小名叫“老小子”,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
东北农村的房子大多是三开间,大户人家会有五开间。房子朝南,中间开门,进来是灶房,左右是灶台,上面嵌着两口大锅。从灶房可以进入东、西屋,屋内南面有土炕,炕洞连着灶坑,做饭时烟火就会顺着炕洞,走到两面屋山的烟囱里飘出,土炕也暖和了。土炕用土坯砌成,四季都要烧炕才能睡人,不然会生病。东北民间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就是这个道理。我父亲是南方人,睡不惯热炕,就在土炕上铺一层木板,但冬天又冻得受不了。我问过当地人,为什么不用砖砌炕呢?他们说砖炕热得快,凉得也快;土坯热得慢,但保暖持久。
老小子家是村南第一排房子。记得我第一天早晨醒来,推开门一看,漫天皆白,村前大地都被大雪覆盖,一望无际的景色,我在城里从未见过。每天早晨天不亮,老小子会叫着我,挎起粪筐去捡粪,我们跟着马车和牛群后面跑。牛在荒原上吃草,它的粪便呈黑色,在雪地上格外显眼,牛排泄多,一次排便就有小半筐,晾干还可以燃火取暖。夏天我们去割草,最好的草叫“蚂蚱腿”,它生在水塘边,长得很高,秸秆又粗又硬,割一捆扛回来,晾干后可以烧熟一顿饭。干这些活儿我都不是老小子的对手,只是在天热时,跳入村边辽河中,老小子只会狗刨儿,我会蛙泳和仰泳,让老小子羡慕不已。
那时父亲年近六十,他时常平静地对我们说,不要老想着城市生活,我们的先辈就是农民,此后一生务农不是很好嘛?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父亲必须参加劳动锻炼,改造思想。每年冬天,他要到河套子里去背冻土,就是河泥,父亲背不动,只好用土篮子挑。老乡同情地说,别让老俞干了,他走在冰河上直打战,这岁数在村里都是老爷子了。可是那怎么行呢?
有一天五七战士开总结会,表扬父亲劳动努力。接着有一位五七战士介绍经验,说到自己解放前毕业于上海某大学。父亲一得意,随口开玩笑说:“那是一所野鸡大学啊!”这下子完啦,那位五七战士说是污蔑,父亲让人一顿批判,半夜回到家里,脸色煞白,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母亲埋怨道:你每天发誓嘴里要含一枚铜钱,绝不再乱说乱动,怎么又忍不住了?
快乐的事情也是有的。哥哥弄了个大正琴,像玩具一样,他最爱弹《红河谷》和《胡笳十八拍》,边弹边唱。有时也会引来村里的青年,哥哥伴奏,他们齐声唱道:“学习大寨举红旗,十个姑娘挥镰急。打好农业翻身仗,丰收不忘毛主席。……”
有一年冬日,天气晴好。阳光射进大玻璃窗,炕头儿上暖洋洋的。我们哥俩与父亲围坐在一个小炕桌旁,母亲炒两个菜,父亲高兴,找出一瓶竹叶青酒,举杯讲到当年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他对刘备说:“天下英雄者,唯使君与操耳。”当时空中响雷,刘备筷子落地,自嘲道:“迅雷不及掩耳。”我背诵书中诗云:“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巧将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哥哥一时兴起,对着父亲举杯说:“天下英雄者,唯未平与江耳。”(父亲与哥哥的名字)母亲一旁接话:“胡说,差辈分了。”那片刻的快乐时光,永驻我们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