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来闹那天晚饭以后,祖母对姆娘说,她要去找俞知县。第二天,祖母就租了一乘轿,穿戴整齐,在台门口上了轿。似乎过了很长时间,祖母回来了,对一家人说:“我对俞知县说,周介孚是读书人,是知书达理的,他做的事,一定自己来了结,绝不会连累别人。现在家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全不知情。请差役以后不要再来了。”
这样安静了几天,“捉拿犯官周福清!”的风声又紧了。按照以往的情况,犯官捉不着,是要拿家里的长男或长孙问罪的。祖母和姆娘考虑再三,觉得为避免株连,还是让樟寿和櫆寿到皇甫庄舅父家躲避为好。于是,这天黄昏前,让庆叔雇了条小船,姆娘把樟寿、櫆寿两兄弟叫到跟前说:“现今到外婆家住几时,便即动身。”怕孩子不肯去,又安慰说:“好在时间不会很长,姆娘会接你们回家来的。”然后,他们就悄悄上了船。祖母送到仪门就止步了,长妈妈送到埠头,看着小船划远了,才赶紧回去照看三弟松寿和四弟椿寿。
小船划到了西郭门外,又换了只三明瓦的乌篷船。天一黑就要关城门,必须赶在天黑前出去。往常,船上都要点写着“汝南周”的大灯笼,这次却免了。趁夕阳西下时出了城,沿着鉴湖水巷向东驶去。
姆娘带樟寿、櫆寿去的是范家大院。这座大院在绍兴县皇甫庄,属于范仲淹后人范寅、范啸风所有。樟寿外祖父鲁希曾兴旺时典租了大院的西半部,现在大舅舅、小舅舅和堂舅舅(家人称二舅舅)住在第四进座楼的西半部。楼前有石板天井,南首东西两侧各筑有花坛,植有花木,绿树成荫,花香诱人。花坛前各有一排石凳,罗列盆景。天井北首东西两侧各置一只荷花缸,上种荷花,青翠欲滴;下养金鱼,金光闪烁,自由自在地游弋着。东西两边建有侧厢。樟寿大舅舅就住在西侧厢楼里。过了座楼,第三进就是香火堂,建有神龛,陈放列祖列宗神像和牌位,是祭祀先祖的地方。再往前入厅,即第二进,建筑高大、雄伟壮丽的大厅正上方高悬一方“深远堂”横匾,字体浑厚,笔力雄健。
他们半夜到达,外祖母和两个舅舅、舅母起来迎接,草草吃了些点心,樟寿被安排在大舅舅家住,二弟櫆寿被领到小舅舅家睡。
这段寄住生活对鲁迅刺激很深,直到1925年5月为《阿Q正传》俄译本写的《著者自叙传略》中还说,家里遭大变故后“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
“乞食者”一说的来历如何呢?
按说是到舅舅家,应该是最亲近的亲戚,怎么会产生这样深刻的恶感呢?查资料发现,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三四《〈荡寇志〉的绣像》一节中说大舅父的夫人“是后母,无所出,是很寂寞的脸相”。既然是后母,自己又没有生育,对丈夫前妻生的子女好不了,何况是外甥呢?大舅父是抽大烟的,起得很迟,自己在床上吃,不跟家人一起吃饭。这位后舅母侍候非己出的孩子吃饭,脸色就不好看。再加上外甥,就更好看不了。本来极为敏感的樟寿就可能产生被人看作“乞食者”的感觉。二弟櫆寿则没有这种感觉,他在小舅舅家,舅母是亲舅母,又有外祖母和琴姑等四个表姐妹做伴。表妹的父亲,樟寿兄弟的小舅舅鲁寄湘是很有文采的秀才,而且颇通医道,舅母是皇甫庄后范溇道台沈墨庄之孙女,也很有文化。他们都非常重视四个女儿的培养,不能上学堂,就在家里教她们读书。四个女儿都知书达理,特别是琴表妹,还能看懂很深奥的医书,确是难得的知己。加上周作人性格和软,小时候更是颟顸,所以没有被当作外人的感觉,更没有“乞食者”的记载。
不过,“乞食者”的刺激对于樟寿来说也是一种好事,激励他一生奋发图强,自强自励,绝不做寄人篱下的“乞食者”!
在皇甫庄,樟寿还常和农家孩子一起玩。有时下河摸鱼,河边钓虾;有时一同去放牛,黄牛水牛欺生时,小朋友们不再原谅他会读“秩秩斯干”,全都嘲笑起来。然后,又教他如何分清山牛和海牛,如何用“捏三把”的方法评估牛的优劣。初冬,田间的野草开始枯焦的时候,他们一起到村外去玩“弹地毛”游戏。先把坟墩周围的野草割来放在一块,用火点着,围着火堆蹦跳叫闹,欢呼雀跃。深冬,没有草了,就玩“破洋山”的游戏。在野外选择一个较大的坟墩,假设为“洋山”。参加的孩子分成人数相等的两部分,一部分在“山上”,另一部分在“山下”。“山下”的人向“山上”进攻,若把“山上”的人都拉下来,“洋山”就算攻破了。如进攻的人被守在“山上”的人拉住,“破洋山”也就失败了。
机智勇敢的樟寿常常被小伙伴推为“破洋山”的领袖。对这些小伙伴,樟寿也很热情,把自己多余的旧衣服送给缺衣少穿的阿牛等孩子。想起这些厚道待人的戴乌毡帽的农民的孩子,樟寿心中暖烘烘的。
中午,樟寿精神昂扬,毫不客气地吃足了饭菜,回到自己的西后房休息。睡足了午觉起来,觉得应该看看书了。好几天荒废了读书,实在需要补补。
四下张望了一下,见这间北后房虽然不大,布置却很雅致。后窗朝西,后花园的翠竹直伸到窗口,窗下一张红木桌案,案前摆着一把红木椅,案上是文房四宝。案旁书架上放着不少书,架旁还有一堆藏书。于是就在书架上和墙根书堆里乱翻。忽然翻出了一部《荡寇志》,一部《毛诗品物图考》,樟寿粗翻了一下,绣像很好,雕刻甚精,不禁大喜过望。
大舅舅家里的这部《荡寇志》,是道光年间的木刻原版,书本较大,画像也生动,像赞用篆隶真草各体分书,显得相当精工。《毛诗品物图考》是石印的,小本两册,原书系日本冈元凤所作,引用《诗经》里的句子,将草木虫鱼分别绘图列说,文字和图画都很精美。
樟寿小时候就爱画画,在院子里矮墙上画过尖嘴鸡爪的雷公,一个叫八斤的孩子经常欺负人,他就在荆川纸小册子上画过“射死八斤”的漫画,渐渐地感到了绘画的兴味。他下决心影写《荡寇志》里的绣像,一口气跑到庄上的杂货店里,用姆娘留下的零用钱买了俗名“明公纸”的八开毛边纸一百张,又疯跑回去了。拿过书一比,见这种纸比家里的荆川纸稍黄厚而大,刚好影写大本的绣像。
他到屋角的脸盆边,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立马铺纸研墨,决定开始影写《荡寇志》。
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二弟櫆寿跑了进来,樟寿正要埋怨他坏了自己的正事。却见櫆寿笑着往门口一指道:“你看谁来了?”
樟寿回头一看,见表妹琴姑领着三个小表妹进来了,立时转怒为喜,起身迎接。
琴表妹见他是要影写《荡寇志》上的绣像,也很赞同,过来替他研墨。
琴表妹今天穿身鲜绿的长袖绸裙,她撩撩额前的秀发,挽起绿袖,露出雪白的小臂,手腕上还戴着一个翠绿的玉镯,映衬得臂腕愈加白皙了。樟寿忍不住从眼梢望了一眼,又赶忙将精神集中在绣像上面。
琴表妹站在一边,往砚台里滴水,拿起一枚徽墨细细地慢研,墨水由稀淡渐渐转为浓黑,黏稠,油亮亮的。樟寿看见她的手指像葱芯一样白嫩,手心透着红润,好似花瓣。她的身上,从指尖到面颊,通体上下都有一股花一样的清香。樟寿真想多闻一会儿,多看两眼,但他还是更喜欢那绣像上的图画,将纸仔细铺展在第一幅张叔夜图像上,与绣像对正,待墨一研毕,就用“金不换”毛笔在砚台上掭了掭墨,精心精意地描画起来了。樟寿全神贯注地影写时,琴表妹咬着下嘴唇,用乌黑的眼眸深情地看着他。过了会儿,见他描得投入,浑然忘了身边的人,便悄没声儿拉着三个妹妹走了。
这样,樟寿精神完全集中在影写《荡寇志》图像上,几乎忘记其他。十几天后,就积了一百页,樟寿细心地订成一大册,经常翻看,怡然自乐。后来祖父入狱,父亲生病,实在缺钱时,把这本影写画册卖给了一个家里是商人的同学。
鲁家在皇甫庄旗杆台门所典的房屋到期了。年底,小舅父一家同外婆回到安桥头老家去。
小舅父一家走后,二舅父搬到了鸡头山,大舅父一家移往小皋埠岳丈秦家的当台门居住。寄食的樟寿、櫆寿也跟着去了。
秦家和小皋埠前水坝的胡姓共有这座台门。台门前面悬挂着“文魁”“孝文文章”匾额,因为开过当铺,门前还有一个很大的“当”字,所以取名“当台门”。这里出过三个举人,门前竖过三对旗杆,因而也称为旗杆台门。风水先生认为:台门不能完全朝南,要歪一点,于是又称为“歪摆台门”。原来的主人沈氏是明代著名谏臣沈炼的后裔,沈姓是小皋埠的望族,但后来衰颓了,台门转由秦、胡两家共有。厅堂以西的厢房属于秦家。这所厢房有七间楼屋,朝北的楼屋有坐起间,樟寿的大舅父一家住楼下。楼上是秦秋渔的卧室和书房,秦氏早已去世,由他的儿子秦少渔住着。
后园还有假山、藕池、洗砚池等,是过去诗人聚会的娱园。现在已为荒园,类似百草园那样的菜园子。园里有一座微云楼,只是普通的楼房罢了。楼前一丈见方的水池边,还有一间单面开着门窗的房子,匾额题曰“潭水山房”,显得很阴郁。园门外,又有一间侧屋,名字很好听,叫作“留鹤庵”。其实也是很普通的房子,不见得留得住鹤。樟寿和櫆寿就寄住在这里。
秦少渔,即大舅父的内弟。小孩们叫他“友舅舅”,倒很是说得来。因此,樟寿也就不再影画绣像,时常跑去找他谈天。秦少渔也是抽鸦片烟的,但是他并不通日在床上,下午也还照常行动。他算传了家法,常给孩子们画花,喜画墨梅。他又喜欢看小说,买得很多,大都是石印铅印的,看过都扔在一间小套房里,任凭樟寿自由取阅;只是乱扔一堆,找得比较费时,譬如六本、八本一部,往往差了一本,要花好些时光才能找全。这些书对樟寿大为有益,从前在家里所能见到的只是《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镜花缘》之类,在这里竟然看到了《红楼梦》。
樟寿捧起这部线装本水印绣像《红楼梦》时,简直欣喜若狂了。
这部《红楼梦》上的绣像,对樟寿的吸引力不算大。他觉得金陵十二钗的绣像有些呆滞,似乎所有的美人都是一个模样,还不及《荡寇志》的绣像来得灵动、活泼,没有再去影描。但《红楼梦》文字的旖旎和缠绵却一下子就把他抓摄住了。他日夜不息地浸泡在《红楼梦》里,白天将书一卷,躺在床上看,或跑到娱园的假山后面躲着读,夜里在床前点一盏油灯从被窝里探出头念,或者冒着凉风坐在月光下的石头上默想,简直如醉如痴。别人的冷眼,饭食的好坏,甚至年幼的二弟,全撇到一边了。他完全进入了《红楼梦》的世界,和里面的众多人物生活在了一起,觉得他们跟生活中的真的人物一样,活在自己的心中和身边。
刚一读《红楼梦》的开头,女娲补天、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独遗一石的奇幻神话就把他的魂魄夺了。想起了长妈妈送的、已经读得烂熟的《山海经》: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那是多么奇特、丰富的想象啊!他常做精卫填海的梦,夸父追日的梦,刑天舞干戚的梦。而这时一读《红楼梦》的开头,《山海经》里《大荒西经》所说的女娲补天的瑰丽景象立即浮现于眼前。他做起了大荒山的大梦,感到自己像“过客”一样匆匆走在无边无际的大荒山上,顿时产生了一种无可名状的荒原感。
从天上的神仙幻境落到地上的人间俗界,不知怎的,樟寿对寄食在大观园的林黛玉,从一开始就抱以异样的同感。是呵,还没有进贾家,就感到自己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终归不是自己的家啊!“寄食”的滋味不好受!樟寿不禁想起自己被称为“乞食者”的经历,对这黛玉怜惜不已。读到二十六回黛玉被晴雯拒之门外、错疑在宝玉身上,气怔地回思:“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不禁为黛玉心疼如刀割。及到八十三回,有人在园子里嚷:“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误以为是说自己,竟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肝肠崩裂,哭晕过去。读至此,樟寿竟也热泪长流。他望着身边的《红楼梦》,如见稀世珍宝,倍感文字的力量,更加敬惜字纸了。把手洗干净,仔细地按卷排好,细细地将皱折的页角抚平,理得平平整整的,放入箱盒内。午睡后,就捧着齐整的一箱《红楼梦》,和二弟櫆寿去西厢房楼上找“友舅舅”秦少渔谈天,郑重地把书还他。
自此,宝玉、黛玉、晴雯这些真的人物就一直活在樟寿心中,《红楼梦》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在其次了。樟寿也爱上了小说,切实感到了小说的力量。
樟寿、櫆寿兄弟终于回到家里后,樟寿又回到三味书屋读书,老寿先生和小寿先生都非常欢迎他,同学们也很亲切,但是有一天他却迟到了。
回家当天,他就知道了祖父被判“斩监候”、秋后可能杀头的消息,一夜睡不着。第二天,当他睁开眼,发现日头已经高照时,不禁打了个寒战。呀!晚了,还要上学呢!赶忙起身,穿上衣服,胡乱扒了两口饭,抓起书包就往三味书屋跑。
书屋里传来了读书声。
樟寿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那次跑到庙会里扮小鬼,脸上的油彩没洗干净就跑回书房,躲在门口不敢进去,这次比那次还难堪!迟到了,刚回来上学就迟到了。先生会怎么惩罚呢?老寿先生是最恨迟到的学生了。
犹豫了一阵子,还是硬着头皮开门进来。
读书声停止了,同学们的眼睛全转向门口,朝樟寿射来。
老寿先生摘下眼镜,侧眼看了看樟寿,眼珠凸出来,嘴唇嗫嚅了几下,要说什么没说出来。樟寿看着先生那眼神,只能站直一动不动。
僵持了两三分钟,老寿先生突然站起身,把书往桌子上一摔说:“还不赶快到座位上读书!”似乎还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不给家里争口气!”
樟寿赶紧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满脸通红,深深地低下了头,像是犯了天大的错误。
小寿先生也从“谈余小憩”里走出来看,见樟寿已经坐到自己的桌前,才放心地回耳房了。
这天午饭后,樟寿从家里带来一把小刀。下午放学时,他跟小寿先生说自己还有书要抄晚些回去。待人走屋空了,拿出小刀,在自家带来的书桌左上角,工工整整地刻了一个“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