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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惊天变故

樟寿在三味书屋静心读书的时候,他家里发生了惊天变故。

公元1893年,即清光绪十九年阴历九月的一天,日头偏高时分,从北面县前街的县衙门里走出两个衙役,去马圈牵出两匹高头大马,一跃而上,威风凛凛地朝着东昌坊口走来,横冲直撞来到周家台门门口。

两个衙役,一个高瘦细长,另一个矮胖短粗,天气还不很冷,但都穿着深蓝色的皮袍子,大襟以下都没有扣上,腰间系了一根很阔的腰带,袍里的皮毛有一溜翻出,露在外面,是雪白的上等羊皮,头上戴的是红缨帽,各人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旱烟管。骑的大马也都很阔气,瘦子骑的是棕色的,胖子骑的是黑色的,毛皮都泛着光泽,连马鞍、脚镫也都锃光瓦亮,新簇簇的。

到了周家新台门,两个衙役都下了马,把马拴在对面空地的大树干上。刚一落脚,就冲着台门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

一时间吓得门斗里坐在两条长石凳上等荐头的乡下妇女,像炸了窝的母鸡般,一哄而散。住在周家新台门门房,专给人做荐头的单妈妈也赶紧躲进屋里,关严了门。

两个衙役径直进了大门,横着身子往里走去。穿过仪门,过了大厅,入白板门,来到过廊,又从过廊空隙拐进了桂花明堂,桂花香气并没有令衙役陶醉,反倒使他们更发了疯,破了嗓子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

这时,周福清的次孙櫆寿、三孙松寿,连同周福清妾生的儿子周伯升,虽然比櫆寿只大一点儿,也称为升叔,都在家里。

松寿的姆娘和长妈妈听到有人在桂花明堂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不禁大惊失色,连忙拉着松寿顺楼梯上到小堂前楼上。周福清的小妾,潘庶祖母吓得钻进自己屋里的床底下。櫆寿和升叔本来整天托词读书,关上厅房的门,终日在明堂里玩。正在自娱中,听见衙役的喊声,二人吓得又跑回厅房,藏进了厅堂的桌案底下。顶东头房子里住着的诚房祖父子传公公和子传奶奶也闭紧了房门。奶妈抱着四弟小椿寿躲进屋里床帐内。

松寿从楼窗口往外偷看,只见两个一瘦一胖的衙役站在楼前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

还是祖母镇静,在楼下招呼,请他们到小堂前坐下了。

松寿伏在楼板上,从缝隙里向下张望,见衙役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吸着长长的旱烟管,一边稍歇一会儿就大喊一声:“捉拿犯官周福清!”还不住地抚弄着皮袍翻露在外面的一溜雪白羊皮,像是自己找乐,又像是小孩过年穿上新衣想让别人跟着观赏。

这两个衙役坐了小半天工夫,总是这个姿势,也总是这么叫喊。除了他们的声音,台门里死一般的静寂。

祖母进自己的房子,拿了两袋钱,捧到小堂前,送给两个衙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声音消停了,衙役走了。祖母在楼前发愣。

姆娘和长妈妈带着松寿从楼上下来,迎向站在楼下的祖母。

潘庶祖母也出来了,眼泪汪汪地望着祖母,不知所措。

藏在厅房里的升叔和櫆寿也从黄门进来,扑到祖母跟前。

子传奶奶和子传公公开了门,远远望着这一家人,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儿,在前边大厅看书、下棋的胖胖的玉田公公也来了,专在外边泡酒馆、号称“街楦”的礼房族叔衡廷,四处闲逛的“破脚骨”礼房族伯周四七都来了。

大家面面相觑,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说不出一句话。

台门里一片死寂。

樟寿放学回到家门口时,衙役已经走了。空地上的大树下留有一堆马粪,还冒着热气。几个闲人围在自家门口张望、议论。

樟寿紧抿嘴角,往坟墓一般死寂的家门走去。

门洞里的房门紧闭着,死一样的沉寂。绍兴人们的衣、食、住、行之中从古至今流行着“尚乌”的风情。乌毡帽、乌干菜、乌篷船,为绍兴的“三乌文化”。此外还有乌台门,这是古城最深幽的一道风景,里面隐藏着江南的精致文化与迷人风情。樟寿就在这乌色中往里走着。

出了仪门,进了大厅。樟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厅柱上抱对的上下联:

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看着这副对联,樟寿似乎更沉住了气。

穿过桂花明堂,进入黄门,忽看到家人和亲戚都呆立着,一语不发。

猛然间,姆娘扑过来搂住了他。

长妈妈走过来,叫了声:“大阿官!”

祖母也过来了,抚着他的肩膀。

二弟櫆寿,三弟松寿,连同升叔,一起过来了。

亲戚们也都望着他。

年仅十三岁的樟寿,周家兴房的长男,成了这群人的中心。

樟寿还是紧闭嘴角,原来那天真烂漫的神情消失了,只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坚忍。

姆娘搂着他,带着哭声说:“爷爷犯事了,衙役来捉拿……”

衡廷终于开了口:“听街上说,介孚公是因为在苏州府,代人科场行贿犯事的。”

又圆又胖的玉田公公捋捋唇上的八字胡说:“其实,这种事情现在很常见,介孚还是结怨太多。记得那年陈秋舫跟四七的姑姑结婚以后,住在百草园的三间头里不愿走,介孚挖苦他说:‘躲在布裙下,是没有出息的。’被他听到,立即告辞,对人说:‘今后如果不出山,就不上周家门。’后来他果然中了进士,但没有做官,当了师爷,正好在苏州府。介孚的事捅到他手里,还不趁机报复。”

子传公公接着说:“那年介孚兄在江西做知县时,俞凤冈知县曾求过亲,要介孚兄的女儿周德做他的继室,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介孚兄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俞凤冈怀恨在心,这次派衙役来闹,就是报复。”

祖母点了点头道:“是有这回事,嗯……”像是在想什么事,往自家屋里走。

亲戚见此状,就退散了。

家里的人跟着来到祖母屋里,后房里午饭已经摆上桌了,但大家都无心吃。

祖母紧皱眉头,想了下说:“先让阿张吃。吃过饭,还得上学堂去,那里比家里安生。”

姆娘忙扶过祖母说:“偌先吃。”祖母不吃,要在一旁吸旱烟。姆娘只好拉樟寿吃饭,又招呼櫆寿、松寿、长妈妈、祖父的小妾潘庶祖母和升叔吃,然后忙给祖母装烟,点上。

祖母的旱烟管,是一支乌木细竿,很长。祖母吸了口烟说:“先让阿张在三味书屋躲几天再说。”

樟寿胡乱吃了几口饭,过来看姆娘。最揪他的心的,就是姆娘了。

姆娘也说:“赶快上学堂去,别惦记家。”

这时,旁边房子传来了四弟椿寿的大哭声,姆娘和长妈妈急忙过去看。

奶妈把小椿寿抱出来了,他圆胖的小脸哭得皱成一团,早已不见了蜜桃般的笑容,像知道家里出了大事一样……

经过了解,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光绪十九年,即1893年,樟寿的祖母九老太太去世,周福清只好带着潘姨太和次子伯升回乡奔丧,丁忧在籍。离家多年,一回来就觉得台门已经成了大杂院,周家已每况愈下,原本寄托希望的侄辈周四七等后人一个个成了烟鬼酒徒,只能败家,他着实气恼。而自己呢,补实缺才五年,如今因为母丧丁忧又去职了。这年已五十七岁,丁忧三年下来,已经六十,如何补得上缺?更是感到丧气!所以愈益性格急躁好骂人。

这一年,清朝为祝慈禧“万寿”,皇上颁旨在全国各省举行一次恩科乡试,派定已升为四品官的殷如璋为浙江主考,周锡恩为副主考。殷如璋,江苏甘泉人,是周福清的同榜进士,当时叫作“同年”。周福清作为一位太史公丁忧在籍,声望高,又与主考同年,不免要受到周家有关许多人的请托。因为每届秋闱,在浙江应试的秀才多达六七千人,录取的名额仅一百零几名。找门路,通关节,买举人,是清朝科举中的公开秘密。于是,周福清道墟的姐夫章介千等人便再三恳请周福清出来帮忙。

起初,周福清觉得不大好办。但因为自己的儿子周伯宜也要应试,出钱人付酬又高,通常买一名举人,得送主考白银一千多两,他们却情愿出两千多两。有人献计说,既然酬金高,就让殷如璋无酬录取你的儿子好了。事后,这些人还会另外有酬谢。这样,周福清磨不过,就替他们写了一封信。把出钱人所开的一万两银子期票塞进信封,于1893年8月31日带其仆人陶阿顺由绍兴启程去苏州,9月3日路过上海,9月5日晚抵达苏州停泊。

9月7日,殷如璋的官船果然也来到苏州,泊阊门码头。周福清即嘱陶阿顺先去投帖拜会,如对方不见,再投信函。

陶阿顺雇船出发,终于设法挨到了官船附近,再由船夫驾小船送他到官船边,将信递交殷如璋的当差,并声言要立等回复。而信送达时,副主考正在船上与殷如璋谈天,殷接信后搁置一旁,谈笑如常,然而副主考久坐不去。

陶阿顺系绍兴陶堰人,原为绍兴陈顺泉家佣工,因其能干,周福清特地借来带到苏州办事。然而陶虽帮工能干,对官场人事却一窍不通,他在官船边久等无回音,便急得嚷道:“似此万金干系,怎么不给收条?”内情遂遭泄露。

副主考照例拆阅信件,发觉信内有纸两张,一书凭票洋银一万元等语;一书考生五人:马官卷、顾、陈、孙、章,又小儿第八,均用“宸衷”“茂育”等字样,还有周福清名片一张,等等。殷如璋觉得事已无可隐瞒,便将陶阿顺发苏州府讯问。

苏州知府王仁堪提审陶阿顺,陶供出自己系受周福清派遣。王仁堪担心案情过大,株连太多,想把案情缩小。想不到苏州府的名法幕友,恰恰是周福清得罪过的周家致房仁派礼系的女婿陈秋舫。果如周家玉田公公等人所料,陈秋舫觉得这正是报复的大好机会。于是来了个执法如山,坚执不允。王仁堪只好一面电告北京吏部,一面把人证、物证押送到杭州,移交浙江臬台衙门处理。这时,浙江巡抚崧骏正在主持浙江乡试,接案后即饬臬司赵舒翘会同藩司刘树堂,督饬杭州知府陈璚亲提陶阿顺审问,查出与行贿有关的考生马家坛,即马官卷者。又查出了周福清的儿子周伯宜,随即把这两人考卷扣留,捕押解省。

周福清见事情败露,先到上海治病,然后又回到绍兴家中,让周四七住进大书房,自己躲在百草园的三间头里。俞凤冈知县趁此机会报当年求亲不成反被辱骂之仇,派衙役来闹。

后来觉得事情挨不过去,又怕县里再来骚扰,牵累家人,他就听从蒋老太太劝说,到会稽县自首投案了。因为周福清还是翰林身份,所以知县亲自登门拜访告知原委,请他坐着预备好的四人轿,抬进会稽衙门,又摆一席酒菜款待,而后派好几个差役护送到杭州。押在杭州府狱司一间专门关押官员的牢房中。

牢房中的周福清,心中鼓囊囊充塞着“怨、悔”二字。一怨姐夫章介千千不该万不该反反复复找他磨贿考信,他一再说:“这件事动不得咯!”可是介千不肯歇,非要他办不可,结果闯下滔天大祸。悔的是当时自己怎么就把握不住,硬是亲笔写了信呢?!“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嗨!白纸黑字的亲笔信在那里,反正是逃不脱了。何必蜻蜓咬尾巴——自吃自。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姐夫,大丈夫做事一人承当,自己一人承担了算了!二是怨自己的儿子伯宜不争气,他要是在四年前那场本科乡试上考中了,又何必这次为他操心。说实在的,这次动心参与此事,主要还是为了儿子。这下子,“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翰林”的匾额是挂不上了。先前听说家里祠堂的翰林匾额忽然凭空坠落,莫不是鬼神先示机缄?但自己不知儆戒,宜其及祸?后悔自己不早防此祸,当初教子不严,没有督促他早早努力,早早中举。但又想到这次儿子必受牵连,按常规是要当场扣留考卷,被捕解省的。他那样软弱的人,经受得起吗?想到这里,不禁老泪横流,觉得对不住儿子。又联想起次子伯升和潘姨太,禁不住更是心疼。周福清逢人就骂,唯独不骂他父亲周以埏、小儿子伯升及爱妾潘姨太。想起他们,泪流得更多了。三是怨佣工陶阿顺太颟顸懵懂,不省人事。怎么能在官船边大嚷:“似此万金干系,怎么不给收条?”使得内情尽泄。殷如璋接信后搁置一旁,谈笑如常,其实就是心中默许此事,待副主考离去就会办理。陶阿顺这蠢货是把本来可以办成的事搞糟了。嗨!还是后悔自己不识人,用人不当。怎么就借用了这么个“败事精”呢? AiHsvzIBovzLqhlDi1NOPCjcC4May50qM15BAal85Vc5t5VKiFd8YlnXO+NntTte



5.“乞食者”

衙役来闹那天晚饭以后,祖母对姆娘说,她要去找俞知县。第二天,祖母就租了一乘轿,穿戴整齐,在台门口上了轿。似乎过了很长时间,祖母回来了,对一家人说:“我对俞知县说,周介孚是读书人,是知书达理的,他做的事,一定自己来了结,绝不会连累别人。现在家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全不知情。请差役以后不要再来了。”

这样安静了几天,“捉拿犯官周福清!”的风声又紧了。按照以往的情况,犯官捉不着,是要拿家里的长男或长孙问罪的。祖母和姆娘考虑再三,觉得为避免株连,还是让樟寿和櫆寿到皇甫庄舅父家躲避为好。于是,这天黄昏前,让庆叔雇了条小船,姆娘把樟寿、櫆寿两兄弟叫到跟前说:“现今到外婆家住几时,便即动身。”怕孩子不肯去,又安慰说:“好在时间不会很长,姆娘会接你们回家来的。”然后,他们就悄悄上了船。祖母送到仪门就止步了,长妈妈送到埠头,看着小船划远了,才赶紧回去照看三弟松寿和四弟椿寿。

小船划到了西郭门外,又换了只三明瓦的乌篷船。天一黑就要关城门,必须赶在天黑前出去。往常,船上都要点写着“汝南周”的大灯笼,这次却免了。趁夕阳西下时出了城,沿着鉴湖水巷向东驶去。

姆娘带樟寿、櫆寿去的是范家大院。这座大院在绍兴县皇甫庄,属于范仲淹后人范寅、范啸风所有。樟寿外祖父鲁希曾兴旺时典租了大院的西半部,现在大舅舅、小舅舅和堂舅舅(家人称二舅舅)住在第四进座楼的西半部。楼前有石板天井,南首东西两侧各筑有花坛,植有花木,绿树成荫,花香诱人。花坛前各有一排石凳,罗列盆景。天井北首东西两侧各置一只荷花缸,上种荷花,青翠欲滴;下养金鱼,金光闪烁,自由自在地游弋着。东西两边建有侧厢。樟寿大舅舅就住在西侧厢楼里。过了座楼,第三进就是香火堂,建有神龛,陈放列祖列宗神像和牌位,是祭祀先祖的地方。再往前入厅,即第二进,建筑高大、雄伟壮丽的大厅正上方高悬一方“深远堂”横匾,字体浑厚,笔力雄健。

他们半夜到达,外祖母和两个舅舅、舅母起来迎接,草草吃了些点心,樟寿被安排在大舅舅家住,二弟櫆寿被领到小舅舅家睡。

这段寄住生活对鲁迅刺激很深,直到1925年5月为《阿Q正传》俄译本写的《著者自叙传略》中还说,家里遭大变故后“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

“乞食者”一说的来历如何呢?

按说是到舅舅家,应该是最亲近的亲戚,怎么会产生这样深刻的恶感呢?查资料发现,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三四《〈荡寇志〉的绣像》一节中说大舅父的夫人“是后母,无所出,是很寂寞的脸相”。既然是后母,自己又没有生育,对丈夫前妻生的子女好不了,何况是外甥呢?大舅父是抽大烟的,起得很迟,自己在床上吃,不跟家人一起吃饭。这位后舅母侍候非己出的孩子吃饭,脸色就不好看。再加上外甥,就更好看不了。本来极为敏感的樟寿就可能产生被人看作“乞食者”的感觉。二弟櫆寿则没有这种感觉,他在小舅舅家,舅母是亲舅母,又有外祖母和琴姑等四个表姐妹做伴。表妹的父亲,樟寿兄弟的小舅舅鲁寄湘是很有文采的秀才,而且颇通医道,舅母是皇甫庄后范溇道台沈墨庄之孙女,也很有文化。他们都非常重视四个女儿的培养,不能上学堂,就在家里教她们读书。四个女儿都知书达理,特别是琴表妹,还能看懂很深奥的医书,确是难得的知己。加上周作人性格和软,小时候更是颟顸,所以没有被当作外人的感觉,更没有“乞食者”的记载。

不过,“乞食者”的刺激对于樟寿来说也是一种好事,激励他一生奋发图强,自强自励,绝不做寄人篱下的“乞食者”!

在皇甫庄,樟寿还常和农家孩子一起玩。有时下河摸鱼,河边钓虾;有时一同去放牛,黄牛水牛欺生时,小朋友们不再原谅他会读“秩秩斯干”,全都嘲笑起来。然后,又教他如何分清山牛和海牛,如何用“捏三把”的方法评估牛的优劣。初冬,田间的野草开始枯焦的时候,他们一起到村外去玩“弹地毛”游戏。先把坟墩周围的野草割来放在一块,用火点着,围着火堆蹦跳叫闹,欢呼雀跃。深冬,没有草了,就玩“破洋山”的游戏。在野外选择一个较大的坟墩,假设为“洋山”。参加的孩子分成人数相等的两部分,一部分在“山上”,另一部分在“山下”。“山下”的人向“山上”进攻,若把“山上”的人都拉下来,“洋山”就算攻破了。如进攻的人被守在“山上”的人拉住,“破洋山”也就失败了。

机智勇敢的樟寿常常被小伙伴推为“破洋山”的领袖。对这些小伙伴,樟寿也很热情,把自己多余的旧衣服送给缺衣少穿的阿牛等孩子。想起这些厚道待人的戴乌毡帽的农民的孩子,樟寿心中暖烘烘的。

中午,樟寿精神昂扬,毫不客气地吃足了饭菜,回到自己的西后房休息。睡足了午觉起来,觉得应该看看书了。好几天荒废了读书,实在需要补补。

四下张望了一下,见这间北后房虽然不大,布置却很雅致。后窗朝西,后花园的翠竹直伸到窗口,窗下一张红木桌案,案前摆着一把红木椅,案上是文房四宝。案旁书架上放着不少书,架旁还有一堆藏书。于是就在书架上和墙根书堆里乱翻。忽然翻出了一部《荡寇志》,一部《毛诗品物图考》,樟寿粗翻了一下,绣像很好,雕刻甚精,不禁大喜过望。

大舅舅家里的这部《荡寇志》,是道光年间的木刻原版,书本较大,画像也生动,像赞用篆隶真草各体分书,显得相当精工。《毛诗品物图考》是石印的,小本两册,原书系日本冈元凤所作,引用《诗经》里的句子,将草木虫鱼分别绘图列说,文字和图画都很精美。

樟寿小时候就爱画画,在院子里矮墙上画过尖嘴鸡爪的雷公,一个叫八斤的孩子经常欺负人,他就在荆川纸小册子上画过“射死八斤”的漫画,渐渐地感到了绘画的兴味。他下决心影写《荡寇志》里的绣像,一口气跑到庄上的杂货店里,用姆娘留下的零用钱买了俗名“明公纸”的八开毛边纸一百张,又疯跑回去了。拿过书一比,见这种纸比家里的荆川纸稍黄厚而大,刚好影写大本的绣像。

他到屋角的脸盆边,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立马铺纸研墨,决定开始影写《荡寇志》。

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二弟櫆寿跑了进来,樟寿正要埋怨他坏了自己的正事。却见櫆寿笑着往门口一指道:“你看谁来了?”

樟寿回头一看,见表妹琴姑领着三个小表妹进来了,立时转怒为喜,起身迎接。

琴表妹见他是要影写《荡寇志》上的绣像,也很赞同,过来替他研墨。

琴表妹今天穿身鲜绿的长袖绸裙,她撩撩额前的秀发,挽起绿袖,露出雪白的小臂,手腕上还戴着一个翠绿的玉镯,映衬得臂腕愈加白皙了。樟寿忍不住从眼梢望了一眼,又赶忙将精神集中在绣像上面。

琴表妹站在一边,往砚台里滴水,拿起一枚徽墨细细地慢研,墨水由稀淡渐渐转为浓黑,黏稠,油亮亮的。樟寿看见她的手指像葱芯一样白嫩,手心透着红润,好似花瓣。她的身上,从指尖到面颊,通体上下都有一股花一样的清香。樟寿真想多闻一会儿,多看两眼,但他还是更喜欢那绣像上的图画,将纸仔细铺展在第一幅张叔夜图像上,与绣像对正,待墨一研毕,就用“金不换”毛笔在砚台上掭了掭墨,精心精意地描画起来了。樟寿全神贯注地影写时,琴表妹咬着下嘴唇,用乌黑的眼眸深情地看着他。过了会儿,见他描得投入,浑然忘了身边的人,便悄没声儿拉着三个妹妹走了。

这样,樟寿精神完全集中在影写《荡寇志》图像上,几乎忘记其他。十几天后,就积了一百页,樟寿细心地订成一大册,经常翻看,怡然自乐。后来祖父入狱,父亲生病,实在缺钱时,把这本影写画册卖给了一个家里是商人的同学。

鲁家在皇甫庄旗杆台门所典的房屋到期了。年底,小舅父一家同外婆回到安桥头老家去。

小舅父一家走后,二舅父搬到了鸡头山,大舅父一家移往小皋埠岳丈秦家的当台门居住。寄食的樟寿、櫆寿也跟着去了。

秦家和小皋埠前水坝的胡姓共有这座台门。台门前面悬挂着“文魁”“孝文文章”匾额,因为开过当铺,门前还有一个很大的“当”字,所以取名“当台门”。这里出过三个举人,门前竖过三对旗杆,因而也称为旗杆台门。风水先生认为:台门不能完全朝南,要歪一点,于是又称为“歪摆台门”。原来的主人沈氏是明代著名谏臣沈炼的后裔,沈姓是小皋埠的望族,但后来衰颓了,台门转由秦、胡两家共有。厅堂以西的厢房属于秦家。这所厢房有七间楼屋,朝北的楼屋有坐起间,樟寿的大舅父一家住楼下。楼上是秦秋渔的卧室和书房,秦氏早已去世,由他的儿子秦少渔住着。

后园还有假山、藕池、洗砚池等,是过去诗人聚会的娱园。现在已为荒园,类似百草园那样的菜园子。园里有一座微云楼,只是普通的楼房罢了。楼前一丈见方的水池边,还有一间单面开着门窗的房子,匾额题曰“潭水山房”,显得很阴郁。园门外,又有一间侧屋,名字很好听,叫作“留鹤庵”。其实也是很普通的房子,不见得留得住鹤。樟寿和櫆寿就寄住在这里。

秦少渔,即大舅父的内弟。小孩们叫他“友舅舅”,倒很是说得来。因此,樟寿也就不再影画绣像,时常跑去找他谈天。秦少渔也是抽鸦片烟的,但是他并不通日在床上,下午也还照常行动。他算传了家法,常给孩子们画花,喜画墨梅。他又喜欢看小说,买得很多,大都是石印铅印的,看过都扔在一间小套房里,任凭樟寿自由取阅;只是乱扔一堆,找得比较费时,譬如六本、八本一部,往往差了一本,要花好些时光才能找全。这些书对樟寿大为有益,从前在家里所能见到的只是《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镜花缘》之类,在这里竟然看到了《红楼梦》。

樟寿捧起这部线装本水印绣像《红楼梦》时,简直欣喜若狂了。

这部《红楼梦》上的绣像,对樟寿的吸引力不算大。他觉得金陵十二钗的绣像有些呆滞,似乎所有的美人都是一个模样,还不及《荡寇志》的绣像来得灵动、活泼,没有再去影描。但《红楼梦》文字的旖旎和缠绵却一下子就把他抓摄住了。他日夜不息地浸泡在《红楼梦》里,白天将书一卷,躺在床上看,或跑到娱园的假山后面躲着读,夜里在床前点一盏油灯从被窝里探出头念,或者冒着凉风坐在月光下的石头上默想,简直如醉如痴。别人的冷眼,饭食的好坏,甚至年幼的二弟,全撇到一边了。他完全进入了《红楼梦》的世界,和里面的众多人物生活在了一起,觉得他们跟生活中的真的人物一样,活在自己的心中和身边。

刚一读《红楼梦》的开头,女娲补天、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独遗一石的奇幻神话就把他的魂魄夺了。想起了长妈妈送的、已经读得烂熟的《山海经》: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那是多么奇特、丰富的想象啊!他常做精卫填海的梦,夸父追日的梦,刑天舞干戚的梦。而这时一读《红楼梦》的开头,《山海经》里《大荒西经》所说的女娲补天的瑰丽景象立即浮现于眼前。他做起了大荒山的大梦,感到自己像“过客”一样匆匆走在无边无际的大荒山上,顿时产生了一种无可名状的荒原感。

从天上的神仙幻境落到地上的人间俗界,不知怎的,樟寿对寄食在大观园的林黛玉,从一开始就抱以异样的同感。是呵,还没有进贾家,就感到自己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终归不是自己的家啊!“寄食”的滋味不好受!樟寿不禁想起自己被称为“乞食者”的经历,对这黛玉怜惜不已。读到二十六回黛玉被晴雯拒之门外、错疑在宝玉身上,气怔地回思:“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不禁为黛玉心疼如刀割。及到八十三回,有人在园子里嚷:“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误以为是说自己,竟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肝肠崩裂,哭晕过去。读至此,樟寿竟也热泪长流。他望着身边的《红楼梦》,如见稀世珍宝,倍感文字的力量,更加敬惜字纸了。把手洗干净,仔细地按卷排好,细细地将皱折的页角抚平,理得平平整整的,放入箱盒内。午睡后,就捧着齐整的一箱《红楼梦》,和二弟櫆寿去西厢房楼上找“友舅舅”秦少渔谈天,郑重地把书还他。

自此,宝玉、黛玉、晴雯这些真的人物就一直活在樟寿心中,《红楼梦》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在其次了。樟寿也爱上了小说,切实感到了小说的力量。

樟寿、櫆寿兄弟终于回到家里后,樟寿又回到三味书屋读书,老寿先生和小寿先生都非常欢迎他,同学们也很亲切,但是有一天他却迟到了。

回家当天,他就知道了祖父被判“斩监候”、秋后可能杀头的消息,一夜睡不着。第二天,当他睁开眼,发现日头已经高照时,不禁打了个寒战。呀!晚了,还要上学呢!赶忙起身,穿上衣服,胡乱扒了两口饭,抓起书包就往三味书屋跑。

书屋里传来了读书声。

樟寿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那次跑到庙会里扮小鬼,脸上的油彩没洗干净就跑回书房,躲在门口不敢进去,这次比那次还难堪!迟到了,刚回来上学就迟到了。先生会怎么惩罚呢?老寿先生是最恨迟到的学生了。

犹豫了一阵子,还是硬着头皮开门进来。

读书声停止了,同学们的眼睛全转向门口,朝樟寿射来。

老寿先生摘下眼镜,侧眼看了看樟寿,眼珠凸出来,嘴唇嗫嚅了几下,要说什么没说出来。樟寿看着先生那眼神,只能站直一动不动。

僵持了两三分钟,老寿先生突然站起身,把书往桌子上一摔说:“还不赶快到座位上读书!”似乎还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不给家里争口气!”

樟寿赶紧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满脸通红,深深地低下了头,像是犯了天大的错误。

小寿先生也从“谈余小憩”里走出来看,见樟寿已经坐到自己的桌前,才放心地回耳房了。

这天午饭后,樟寿从家里带来一把小刀。下午放学时,他跟小寿先生说自己还有书要抄晚些回去。待人走屋空了,拿出小刀,在自家带来的书桌左上角,工工整整地刻了一个“早”字。 AiHsvzIBovzLqhlDi1NOPCjcC4May50qM15BAal85Vc5t5VKiFd8YlnXO+Nnt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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