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寿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那里却是他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樟寿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樟寿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樟寿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是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他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小朋友运水的父亲庆叔传授的方法,樟寿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庆叔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樟寿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樟寿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无从知道。总而言之:他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家里的人要将他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他觉得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吧,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吧,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他心里呼叫着: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东昌坊东头,是周家新台门。再往东,是老台门。老台门斜对面,有一座奇特的桥,桥上有讲究的板壁,有玻璃窗。天花板是排列得很整齐的椽子,椽子上搁着像瓷器一样的长方砖,外层是瓦,北堍还有一扇门。这不像桥,而像一所房子,只是不住人,作为走路用的。这座桥叫覆盆桥。据说这里是西汉会稽太守朱买臣和他的前妻相遇的地方。朱买臣贫穷的时候,妻子抛弃了他,富贵以后,前妻又要求和他破镜重圆。朱买臣从张马河里舀了一盆水,倒在马前,说,如果你能把水重新收回盆里,我就和你恢复夫妻关系。泼在地上的水,如何收得回来?他的老婆十分羞惭,回去就自杀了。这座桥因此得名“覆盆桥”。
覆盆桥南堍靠西,是过桥台门,居住着周家中房派下的慎房和裕房。东邻有几间房子,屋虽不多,却有花木、假山、鱼池,很是别致。这是老台门和房十五太爷夏天避暑的别墅,被称为新过桥台门。再东邻就是寿家台门。原是寿镜吾祖父寿峰岚靠酿酒、卖酒积钱购置的,占地六亩,前临小河,后有竹园,修竹千竿,与周家老台门隔河相望。到父辈寿韵樵,即云巢公时,寿家已不靠酿酒为业,成了一户书香人家。经济上也江河日下,把正屋典给了财主李月舫,由寿镜吾在东配房开设了三味书屋。
从东边斜对石桥的寿家台门双扇正门进去,左拐往东进入一扇黑油的竹门,就闻到浓郁的桂花香气,听见三间东配房里传来一群孩子的读书声,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真是人声鼎沸。
东配房前面,靠墙有一石条横案,上面放着一个石盆,盆里种着一簇簇红红绿绿的小花草,旁边放着一口棕黑色的圆口大水缸,供学生洗笔砚用的。缸底部生满青苍苍的绿苔。
视线上移,透过东配房正中一间的菱形窗格,朝里望去,就见正中墙上挂着一块匾,上书:“三味书屋”。老寿先生这样解释“三味书屋”的含义:早在他祖父寿峰岚先生的时候,以酿酒为业,却非常喜爱读书写字。一日,他从别处得到一块匾额,上面写着“三余书屋”四字,为杭州梁同书所书。他如获至宝,非常喜欢。据《三国志》裴松之注,引董遇言,所谓“三余”,就是为学当以三余: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大概寿峰岚先生喜其字而不喜“三余”的含义,就把“余”挖改成“味”。现在细看,还会看出笔迹的不同。所谓“三味”,有一种说法是“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还有另一种说法,是在宋朝李淑写的《邯郸书目》的序文里,认为“诗书,味之太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是为书三味”。把经、史、子三类书比作三种烹调不同的肉食。老寿先生则有另一种解释,认为应是“布衣暖,菜根香,品尝诗书滋味长”。“布衣”就是老百姓,“布衣暖”就是甘当老百姓,不去当官做老爷;“菜根香”就是满足于粗茶淡饭,不羡慕山珍海味的享受;“诗书滋味长”就是认真体会诗书的深奥内容,获得深长的滋味。
“三味书屋”匾额下是蓝地洒金屏门四扇,刻着一副对联:
三味书屋
此处正安吟榻好,不如且入醉乡来。
草书奇浑,没有署作书人名姓。联中央是一幅画,画中一只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画前摆着一张炕床,炕床的前沿放着一张八仙桌和一把大圆椅,桌子的两旁是茶几和椅子。再往前的左右间楹柱上,刻着一对联语:
花前屡泛罗浮酒,架上常存宛委书。
周围摆着七八副桌椅,坐着七八个不同模样的孩子。正中大圈椅上,坐着一位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这就是塾师寿镜吾,绍兴城中方正、质朴、博学的人。他自己也念书。不一会儿,学生的声音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先生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先生一边读,一边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学生开始自由活动。西窗下,身长头小绰号“小头鬼”的吴书绅,弓起身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旁边的两个孩子,也跟着学。
紧靠小门坐着一个男孩儿,十三岁光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竹布长衫,寸多长的一把锁匙挂在大衫大襟的扣里,辫子编成三股而又垂得最长。头发又黑又硬,前额的几根头发向上梗挺着,眉毛很浓,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英气。厚厚的单眼皮掩着一双不大的眼睛,眸子黑亮有神,内敛着沉毅的光,像总在观察着什么,思索着什么,令人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感。但这孩子又让人觉得和悦可亲,在他紧抿的嘴角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像是在嘲弄这个世界,又要与这个世界亲近,鼻翼翕张间还露出一股天真烂漫的气息。他就是樟寿。
樟寿把家藏的《唐诗叩弹集》方正地摆在桌角,铺开“荆川纸”,用“金不换”小字笔,在抽屉内的一方铜墨盒里掭笔尖,准备抄写百花诗,就被正从小门钻进后园的“小头鬼”撞了一下,毛笔掭歪了。樟寿拧起浓黑的眉毛,瞪了“小头鬼”一下,连忙捂住了桌上的锡制茶壶。“小头鬼”专爱搞恶作剧,不是用锥子钻破别人茶壶的锡皮,又用黄蜡封好,待别人到家用热水沏茶时壶就漏出水来,就是捉了蟑螂从锁孔放进抽屉,咬坏别人的纸盔甲。
“小头鬼”刚过去,樟寿肩头又挨了另一位同窗轻轻一拍,回头一看,见是机灵鬼寿恒,站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堂兄弟兰星。寿恒的聪明,樟寿也是佩服的。但私下里,樟寿却觉得他的聪明没有用在正处。
寿恒冲樟寿做个鬼脸,看着樟寿桌案上的书说:“光看书有什么意思,到后园玩去。”
樟寿笑笑,没有答话。寿恒早就和兰星一起出去了。
身着绸缎衣裤的商人子弟胡昌训和章翔耀挨到樟寿身边,很想看他描绣像。樟寿没有描,倒是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个红纸条,用铜制镇纸圈压好,换了只“十里红”大字笔掭了墨,工工整整地写了四个字:“君子自重”,把字条端端正正地放在桌案右角。俩人见了,吐了吐舌头,知趣地溜进后园了。
笛房族叔周梅卿过来了,在樟寿身边看了看,就到后园去了。他与樟寿最好,铜墨盒就是他借给樟寿用的。一时间,书房只剩樟寿一人。时令正值九月,桂花飘香,令人心醉,到底耐不住诱惑,樟寿也出了教室,直奔园子而去。
一进入后园,就如堕入了桂花酒坛,心都醉了。这个小园,南北长两丈多,东西宽一丈多,园虽小,但花木繁茂,布景紧凑。东北隅有一小亭,悬匾“自怡”二字,下署“子昂书”。其实,这乃康熙年间绍兴著名书法家雪岩山人金炳所书,并非元代书画家赵子昂的真迹。亭壁上有四言诗一首,据说是寿镜吾父亲云巢公手题:
栽花一年,看花十日。
珠璧春光,岂容轻失。
彼伯兴师,煞景太烈。
愿上绿章,飙霖屏绝。
据说是云巢公在一阵暴雨之后,看到落花满地,感慨万千,挥笔而写的一首感叹诗。
小亭两旁,长着两株树龄在百年以上的大桂花树,荫蔽全园,开花时金粟漫天,香闻数里。
桂花树旁又有砖砌花坛一个,种着高出屋上的百年蜡梅十余本,一到寒冬腊月就迎风开放。
东南隅又有百年以上大天竹一丛,高与屋齐,自为一坞。秋冬垂垂结实如红豆,如火珠,至为美观。正中为牡丹花坞,叶绿花红。旁边有两个大石礅,上置花瓷缸,各种有翠柏一株。南墙下又有藤萝一本,也是百年之物。
樟寿出来后蹲到桂花树下从湿湿的泥土孔里寻蝉蜕。从泥孔里掏出一枚蝉蜕,细心地观赏着。看着蝉蜕半透明的黄色硬壳和带齿的前腿,觉得很有趣。接着,他举手一扇,捉了只苍蝇,摔在地上,又用小树枝压死了,拨到一个蚂蚁窝旁边,静悄悄地看着蚂蚁们围吃死苍蝇。小小蚂蚁们很勤劳,也很团结,一起搬动苍蝇,忙着往窝里运,还排成一长队……
正看得入神,一个叫高幼文的小个子同窗,从小门里悄悄出来,走到樟寿身边,蹲下小声对他说:“阿张,我知道先生一会儿对课的题了。”
“什么题?”樟寿也好奇地问。
“独角兽。你看怎么对?”高幼文神秘兮兮地说。
樟寿顺嘴答道:“四眼狗。”
高幼文似乎放下心来,高兴地一边玩去了。
樟寿看蚂蚁吃死苍蝇正看得出神,眼前忽然出现了两个纸盔甲,一晃晃地在互相掐架。
樟寿抬起头,原来又是“小头鬼”恶作剧,在两根拇指上各套了一个纸盔甲,在他眼前做戏。
樟寿毫不示弱,从衣襟里掏出自制的纸盔甲,挑出两个套在自己的拇指上,与“小头鬼”对打起来。
一对阵,就显出高低了。“小头鬼”的纸盔甲做得很简易,不过是用白纸折叠粘上罢了。樟寿的可不然,用红、绿、黄、蓝、黑几种颜色纸剪裁糊成,样式很多。还有各种兵器,用竹丝做柄,制成长矛、画戟、钺斧等,应有尽有,都做得非常精致。并用墨笔在盔甲正面画出了人脸的眉眼、胡须,涂了彩色,都是参考各种绣像小说书上的画像来做,煞是好看,样式多,剪得也精巧。盔的大小正好适合戴在大拇指上,以大拇指的下节做项颈,甲可以披在拳上;四指是屈着的,如果二、三指间夹了刀枪等兵器,还可装作武将打仗的姿势。
两人一一对打,一时间把周围的孩子都吸引过来了。大家睁大了眼看,像在观赏一出好戏。
“人都到哪里去了?”先生在书房大叫起来了。
孩子们惊住了。“小头鬼”和两三个孩子一窝蜂往小门挤,樟寿和寿恒连忙拉住,说:“别忙。一个一个地进去。”
孩子们一个一个陆续地回书房了。
老寿先生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读书!”
于是大家又放开喉咙读一阵书。
读了一阵,老寿先生又沉醉于自己的朗读,学生们又开始做自己的事了。
这时,老寿先生的儿子寿洙邻到课堂上来了。三味书屋南邻有耳房一间,上悬“谈余小憩”小匾一块,也为雪岩山人金炳所书,由小寿先生在此设帐教两个学生,称为“启蒙班”。不过,有时小寿先生也来做父亲的助教,到大堂一起上课。见父亲点了下头说:“今天提前对课。”
平时都是下午对课,今天忽然提前,孩子们不禁紧张,睁大眼睛望着,竖起耳朵听着。
小寿先生说出了课题:“独角兽。”
小个子高幼文闻听大喜,举手要求答对。小寿先生指指他,叫他答。他猛起身,大声说道:“四眼狗。”
一时间,逗得满书房哄堂大笑。樟寿用书遮着脸,也笑得要死。
小寿先生发火了,呵问道:“‘独角兽’是麒麟,是天下珍宝,‘四眼狗’算什么东西。怎么能与之对课?”
学生们七嘴八舌,有对“二头蛇”的,有对“三脚蟾”的,有对“八脚虫”的,有对“九头鸟”的。
樟寿却翻着刚读过的《尔雅》说:“我对比目鱼。”
小寿先生闻听,马上赞道:“‘独’不是数字,但有‘单’的意思;‘比’也不是数字,但有‘双’的意思,可见是用心对出来的。”
老寿先生一边捋着胡须,一边望着樟寿微笑。刚入学时,他看着这孩子怯生生地对着三味书屋的匾和梅花鹿行礼跪拜,又对着他行礼,就觉得怪可人心疼的。可是,这孩子不知从哪里听来,说东方朔认识一种名曰“怪哉”的虫,为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竟瞪着眼睛问道:“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惹得他很不高兴,脸上显出了怒色,回道:“不知道。”于是就对这孩子严厉了几天。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又见樟寿确实聪明可爱,虽然有时调皮,跑到庙会里扮小鬼,脸上的油彩没洗干净就跑回书房,躲在门口不敢进来,也让人喜欢。樟寿纵然并不是最聪明的,同样的书,樟寿读几遍能背出四十行,寿恒却能背出八十行,但寿恒有点儿嬉皮相,不像樟寿那样既聪明又正派,仍对樟寿和气起来了。
樟寿见自己对课使老小两位先生都满意,就悄悄对小寿先生说:“四哥,我这里靠门口透风,能不能调一下位子,到东北隅僻静处去?”
小寿先生心知樟寿是因喜阅小说杂书,藏抽屉中,靠门口不便偷读,托词以寻找僻静,但他也喜读杂书,对樟寿这种喜好,不仅不反对,还暗中支持,就到老寿先生身边问了问,回来对樟寿说:“好吧,偌就搬吧。”
樟寿乐得直蹦高,连忙挪桌子。一边的高幼文也过来帮忙,小声嘟囔道:“偌怎么唬我?说对‘四眼狗’?”
樟寿凑到他耳旁道:“你太呆了。我跟你开玩笑呢。不过,按照《水浒传》里人物的诨名,对‘四眼狗’也可以的。”
桌凳搬好了,樟寿在窗下的墙角坐了下来,感到舒服极了。这样,低头看抽屉里的小说杂书,别人不易发现,自己又得到了光亮。
下面该写大字了,樟寿一本正经地铺好了纸,用铜制镇纸圈压好,用“十里红”的大字笔掭了掭墨,工工整整地写起来。
学生们写大字,老寿先生又看自己的书。看了会儿,累了,眯眼养神。
忽然大叫起来:“屋里一只鸟,屋里一只鸟!”大家都吃惊,以为先生着了魔。
小寿先生连忙跑出来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鸟。但仔细一看,才知道有一只死笨的蚊子叮在老先生近视眼镜的玻璃外边哩!这蚊子是被小寿先生赶跑还是捉住,不得而知。总之学生大笑起来,老寿先生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写完大字,学生们都送到老寿先生那里去。先生为了对自己刚才的笑剧表示歉意,给大家多画了几个“红鸡蛋”,樟寿的尤其多。放学时,又把孩子们送出大门。
临过桥时,樟寿向大家道声“下午见”,转身向新台门的家里走去。
樟寿在三味书屋静心读书的时候,他家里发生了惊天变故。
公元1893年,即清光绪十九年阴历九月的一天,日头偏高时分,从北面县前街的县衙门里走出两个衙役,去马圈牵出两匹高头大马,一跃而上,威风凛凛地朝着东昌坊口走来,横冲直撞来到周家台门门口。
两个衙役,一个高瘦细长,另一个矮胖短粗,天气还不很冷,但都穿着深蓝色的皮袍子,大襟以下都没有扣上,腰间系了一根很阔的腰带,袍里的皮毛有一溜翻出,露在外面,是雪白的上等羊皮,头上戴的是红缨帽,各人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旱烟管。骑的大马也都很阔气,瘦子骑的是棕色的,胖子骑的是黑色的,毛皮都泛着光泽,连马鞍、脚镫也都锃光瓦亮,新簇簇的。
到了周家新台门,两个衙役都下了马,把马拴在对面空地的大树干上。刚一落脚,就冲着台门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
一时间吓得门斗里坐在两条长石凳上等荐头的乡下妇女,像炸了窝的母鸡般,一哄而散。住在周家新台门门房,专给人做荐头的单妈妈也赶紧躲进屋里,关严了门。
两个衙役径直进了大门,横着身子往里走去。穿过仪门,过了大厅,入白板门,来到过廊,又从过廊空隙拐进了桂花明堂,桂花香气并没有令衙役陶醉,反倒使他们更发了疯,破了嗓子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
这时,周福清的次孙櫆寿、三孙松寿,连同周福清妾生的儿子周伯升,虽然比櫆寿只大一点儿,也称为升叔,都在家里。
松寿的姆娘和长妈妈听到有人在桂花明堂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不禁大惊失色,连忙拉着松寿顺楼梯上到小堂前楼上。周福清的小妾,潘庶祖母吓得钻进自己屋里的床底下。櫆寿和升叔本来整天托词读书,关上厅房的门,终日在明堂里玩。正在自娱中,听见衙役的喊声,二人吓得又跑回厅房,藏进了厅堂的桌案底下。顶东头房子里住着的诚房祖父子传公公和子传奶奶也闭紧了房门。奶妈抱着四弟小椿寿躲进屋里床帐内。
松寿从楼窗口往外偷看,只见两个一瘦一胖的衙役站在楼前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
还是祖母镇静,在楼下招呼,请他们到小堂前坐下了。
松寿伏在楼板上,从缝隙里向下张望,见衙役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吸着长长的旱烟管,一边稍歇一会儿就大喊一声:“捉拿犯官周福清!”还不住地抚弄着皮袍翻露在外面的一溜雪白羊皮,像是自己找乐,又像是小孩过年穿上新衣想让别人跟着观赏。
这两个衙役坐了小半天工夫,总是这个姿势,也总是这么叫喊。除了他们的声音,台门里死一般的静寂。
祖母进自己的房子,拿了两袋钱,捧到小堂前,送给两个衙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声音消停了,衙役走了。祖母在楼前发愣。
姆娘和长妈妈带着松寿从楼上下来,迎向站在楼下的祖母。
潘庶祖母也出来了,眼泪汪汪地望着祖母,不知所措。
藏在厅房里的升叔和櫆寿也从黄门进来,扑到祖母跟前。
子传奶奶和子传公公开了门,远远望着这一家人,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儿,在前边大厅看书、下棋的胖胖的玉田公公也来了,专在外边泡酒馆、号称“街楦”的礼房族叔衡廷,四处闲逛的“破脚骨”礼房族伯周四七都来了。
大家面面相觑,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说不出一句话。
台门里一片死寂。
樟寿放学回到家门口时,衙役已经走了。空地上的大树下留有一堆马粪,还冒着热气。几个闲人围在自家门口张望、议论。
樟寿紧抿嘴角,往坟墓一般死寂的家门走去。
门洞里的房门紧闭着,死一样的沉寂。绍兴人们的衣、食、住、行之中从古至今流行着“尚乌”的风情。乌毡帽、乌干菜、乌篷船,为绍兴的“三乌文化”。此外还有乌台门,这是古城最深幽的一道风景,里面隐藏着江南的精致文化与迷人风情。樟寿就在这乌色中往里走着。
出了仪门,进了大厅。樟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厅柱上抱对的上下联:
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看着这副对联,樟寿似乎更沉住了气。
穿过桂花明堂,进入黄门,忽看到家人和亲戚都呆立着,一语不发。
猛然间,姆娘扑过来搂住了他。
长妈妈走过来,叫了声:“大阿官!”
祖母也过来了,抚着他的肩膀。
二弟櫆寿,三弟松寿,连同升叔,一起过来了。
亲戚们也都望着他。
年仅十三岁的樟寿,周家兴房的长男,成了这群人的中心。
樟寿还是紧闭嘴角,原来那天真烂漫的神情消失了,只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坚忍。
姆娘搂着他,带着哭声说:“爷爷犯事了,衙役来捉拿……”
衡廷终于开了口:“听街上说,介孚公是因为在苏州府,代人科场行贿犯事的。”
又圆又胖的玉田公公捋捋唇上的八字胡说:“其实,这种事情现在很常见,介孚还是结怨太多。记得那年陈秋舫跟四七的姑姑结婚以后,住在百草园的三间头里不愿走,介孚挖苦他说:‘躲在布裙下,是没有出息的。’被他听到,立即告辞,对人说:‘今后如果不出山,就不上周家门。’后来他果然中了进士,但没有做官,当了师爷,正好在苏州府。介孚的事捅到他手里,还不趁机报复。”
子传公公接着说:“那年介孚兄在江西做知县时,俞凤冈知县曾求过亲,要介孚兄的女儿周德做他的继室,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介孚兄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俞凤冈怀恨在心,这次派衙役来闹,就是报复。”
祖母点了点头道:“是有这回事,嗯……”像是在想什么事,往自家屋里走。
亲戚见此状,就退散了。
家里的人跟着来到祖母屋里,后房里午饭已经摆上桌了,但大家都无心吃。
祖母紧皱眉头,想了下说:“先让阿张吃。吃过饭,还得上学堂去,那里比家里安生。”
姆娘忙扶过祖母说:“偌先吃。”祖母不吃,要在一旁吸旱烟。姆娘只好拉樟寿吃饭,又招呼櫆寿、松寿、长妈妈、祖父的小妾潘庶祖母和升叔吃,然后忙给祖母装烟,点上。
祖母的旱烟管,是一支乌木细竿,很长。祖母吸了口烟说:“先让阿张在三味书屋躲几天再说。”
樟寿胡乱吃了几口饭,过来看姆娘。最揪他的心的,就是姆娘了。
姆娘也说:“赶快上学堂去,别惦记家。”
这时,旁边房子传来了四弟椿寿的大哭声,姆娘和长妈妈急忙过去看。
奶妈把小椿寿抱出来了,他圆胖的小脸哭得皱成一团,早已不见了蜜桃般的笑容,像知道家里出了大事一样……
经过了解,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光绪十九年,即1893年,樟寿的祖母九老太太去世,周福清只好带着潘姨太和次子伯升回乡奔丧,丁忧在籍。离家多年,一回来就觉得台门已经成了大杂院,周家已每况愈下,原本寄托希望的侄辈周四七等后人一个个成了烟鬼酒徒,只能败家,他着实气恼。而自己呢,补实缺才五年,如今因为母丧丁忧又去职了。这年已五十七岁,丁忧三年下来,已经六十,如何补得上缺?更是感到丧气!所以愈益性格急躁好骂人。
这一年,清朝为祝慈禧“万寿”,皇上颁旨在全国各省举行一次恩科乡试,派定已升为四品官的殷如璋为浙江主考,周锡恩为副主考。殷如璋,江苏甘泉人,是周福清的同榜进士,当时叫作“同年”。周福清作为一位太史公丁忧在籍,声望高,又与主考同年,不免要受到周家有关许多人的请托。因为每届秋闱,在浙江应试的秀才多达六七千人,录取的名额仅一百零几名。找门路,通关节,买举人,是清朝科举中的公开秘密。于是,周福清道墟的姐夫章介千等人便再三恳请周福清出来帮忙。
起初,周福清觉得不大好办。但因为自己的儿子周伯宜也要应试,出钱人付酬又高,通常买一名举人,得送主考白银一千多两,他们却情愿出两千多两。有人献计说,既然酬金高,就让殷如璋无酬录取你的儿子好了。事后,这些人还会另外有酬谢。这样,周福清磨不过,就替他们写了一封信。把出钱人所开的一万两银子期票塞进信封,于1893年8月31日带其仆人陶阿顺由绍兴启程去苏州,9月3日路过上海,9月5日晚抵达苏州停泊。
9月7日,殷如璋的官船果然也来到苏州,泊阊门码头。周福清即嘱陶阿顺先去投帖拜会,如对方不见,再投信函。
陶阿顺雇船出发,终于设法挨到了官船附近,再由船夫驾小船送他到官船边,将信递交殷如璋的当差,并声言要立等回复。而信送达时,副主考正在船上与殷如璋谈天,殷接信后搁置一旁,谈笑如常,然而副主考久坐不去。
陶阿顺系绍兴陶堰人,原为绍兴陈顺泉家佣工,因其能干,周福清特地借来带到苏州办事。然而陶虽帮工能干,对官场人事却一窍不通,他在官船边久等无回音,便急得嚷道:“似此万金干系,怎么不给收条?”内情遂遭泄露。
副主考照例拆阅信件,发觉信内有纸两张,一书凭票洋银一万元等语;一书考生五人:马官卷、顾、陈、孙、章,又小儿第八,均用“宸衷”“茂育”等字样,还有周福清名片一张,等等。殷如璋觉得事已无可隐瞒,便将陶阿顺发苏州府讯问。
苏州知府王仁堪提审陶阿顺,陶供出自己系受周福清派遣。王仁堪担心案情过大,株连太多,想把案情缩小。想不到苏州府的名法幕友,恰恰是周福清得罪过的周家致房仁派礼系的女婿陈秋舫。果如周家玉田公公等人所料,陈秋舫觉得这正是报复的大好机会。于是来了个执法如山,坚执不允。王仁堪只好一面电告北京吏部,一面把人证、物证押送到杭州,移交浙江臬台衙门处理。这时,浙江巡抚崧骏正在主持浙江乡试,接案后即饬臬司赵舒翘会同藩司刘树堂,督饬杭州知府陈璚亲提陶阿顺审问,查出与行贿有关的考生马家坛,即马官卷者。又查出了周福清的儿子周伯宜,随即把这两人考卷扣留,捕押解省。
周福清见事情败露,先到上海治病,然后又回到绍兴家中,让周四七住进大书房,自己躲在百草园的三间头里。俞凤冈知县趁此机会报当年求亲不成反被辱骂之仇,派衙役来闹。
后来觉得事情挨不过去,又怕县里再来骚扰,牵累家人,他就听从蒋老太太劝说,到会稽县自首投案了。因为周福清还是翰林身份,所以知县亲自登门拜访告知原委,请他坐着预备好的四人轿,抬进会稽衙门,又摆一席酒菜款待,而后派好几个差役护送到杭州。押在杭州府狱司一间专门关押官员的牢房中。
牢房中的周福清,心中鼓囊囊充塞着“怨、悔”二字。一怨姐夫章介千千不该万不该反反复复找他磨贿考信,他一再说:“这件事动不得咯!”可是介千不肯歇,非要他办不可,结果闯下滔天大祸。悔的是当时自己怎么就把握不住,硬是亲笔写了信呢?!“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嗨!白纸黑字的亲笔信在那里,反正是逃不脱了。何必蜻蜓咬尾巴——自吃自。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姐夫,大丈夫做事一人承当,自己一人承担了算了!二是怨自己的儿子伯宜不争气,他要是在四年前那场本科乡试上考中了,又何必这次为他操心。说实在的,这次动心参与此事,主要还是为了儿子。这下子,“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翰林”的匾额是挂不上了。先前听说家里祠堂的翰林匾额忽然凭空坠落,莫不是鬼神先示机缄?但自己不知儆戒,宜其及祸?后悔自己不早防此祸,当初教子不严,没有督促他早早努力,早早中举。但又想到这次儿子必受牵连,按常规是要当场扣留考卷,被捕解省的。他那样软弱的人,经受得起吗?想到这里,不禁老泪横流,觉得对不住儿子。又联想起次子伯升和潘姨太,禁不住更是心疼。周福清逢人就骂,唯独不骂他父亲周以埏、小儿子伯升及爱妾潘姨太。想起他们,泪流得更多了。三是怨佣工陶阿顺太颟顸懵懂,不省人事。怎么能在官船边大嚷:“似此万金干系,怎么不给收条?”使得内情尽泄。殷如璋接信后搁置一旁,谈笑如常,其实就是心中默许此事,待副主考离去就会办理。陶阿顺这蠢货是把本来可以办成的事搞糟了。嗨!还是后悔自己不识人,用人不当。怎么就借用了这么个“败事精”呢?